給青年的十二封信

十二、談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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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大題目,不易談,因為許多人對它有很大的誤解,卻又不能不談。最大的誤解在把學問和讀書看成一件事。子弟進學校不說是“求學”而說是“讀書”,學子向來叫做“讀書人”粗通外國文者在應該用“學習”(learn)或“治學”(study)等字時常用“閱讀”(read)來代替。這種傳統觀念的錯誤影響到我國整個教育的傾向。各級學校大半把教育縮為知識傳授,而知識傳授的途徑就隻有讀書,教員隻是“教書人”。這種錯誤的觀念如果不改正,教育和學問恐怕就沒有走上正軌的希望。如果我們稍加思索,它也應該不難改正。學是學習,問是追問。世間可學習可追問的事理甚多,知識技能須學問,品格修養也還須學問;讀書人須學問,農工商兵也還須學問,各行有各行的“行徑”。學問是任何人對於任何事理,由不知求知,由不能求能的一套功夫。它的的範圍無限,人生一切活動,宇宙一切現象和真理,莫不包含內。學問的方法甚多,人從墮地出世,沒有一天不在學問。有些學問由仿效得來的,也有些學問是由嚐試、思索、體驗和涵養得來。讀書不過是學問的方法之一種,它當然很重要,卻並非唯一。朱子教門徒,一再申說“讀書學者第二事”。有許多讀書人實在並非在做學問,也有許多實在做學問的人並不專靠讀書,製造文字—書的要素—是一種絕大學問,而首先製造文字的人就根本無書可讀,許多其他學問都可由此類推。子路的“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一句話本身並不錯,孔子罵他,隻是討厭他說這話的動機在辯護讓一個青年學子去做官,也並沒有說它本身錯。

一般人常埋怨現在青年對於學問沒有濃厚的興趣。就個人任教的經驗說,我也有這樣的觀感。平心而論,這大半要歸咎我們“教書人”。把學問看成“教書”“讀書”,一個錯誤的觀念如果不全是我們養成的,至少我們未曾設法糾正。而且我們自己又沒有好生學問,給青年學子樹一個好榜樣,可以激勵他們的誌氣,提起他們的興趣。此外,社會上一般人對於學問的性質和功用所存的誤解也不無關係。近代西方學者常把純理的學問和應用的學問分開,以為治應用的學問是有所為而為,治純理的學問是無所為而為。他們怕學問全落到應用一條窄路上,嚐設法替無所為而為的學問辯護,說它且“無用”,卻可滿足人類的求知欲。這種用心很可佩服,而措詞卻不甚正確。學問起於生活的需要,世間絕沒有一種學問無用,不過“用”的意義有廣狹之別。學得一種學問,就可以有一種技能,拿它來應用於實際事業,如學得數學幾何三角就可以去算帳、測量、建築、製造機械,這是最正常的“用”字的狹義。學得一點知識技能,就混得一種資格,可以謀一個職業,解決飯碗問題,這就是功利主義的“用”字的狹義。但是學問的功用並不僅如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學問的最大功用並不在此。心理學者研究智力,有普通智力與特殊智力的分別;古人和今人品題人物,都有通才與專才的分別。學問的功用也可以說有“通”有“專”。治數學即應用於計算數量,這是學問的專用;治數學而變成一個思想縝密、性格和諧、善於立身處世的人,這是學問的通用。學問在實際上確有這種通用。就智慧說,學問是訓練思想的工具。一個真正有學問的人必定知識豐富,思想銳敏,洞達事理,處任何環境,知道把握綱要,分析條理,解決困難。就性格說,學問是道德修養的途徑。蘇格拉底說得好,“知識即德行”。世間許多罪惡都起於愚昧,如果真正徹底明了一件事是好的,另一件事是壞的,一個人決不會睜著眼睛向壞的方麵走。中國儒家講學問,素來全重立身行己的功夫,一個學者應該是一個聖賢,不僅如現在所謂“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