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青年的十二封信

八 談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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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我們對於許多事,自己愈不會做,愈望朋友做得好。我生平最大憾事就是對於美術和運動都一無所長。幼時薄視藝事為小技,此時亦偶發宏願去學習,終苦於心勞力拙,怏怏然廢去。所以每遇年幼好友,就勸他趁早學一種音樂,學一項運動。

其次,我極羨慕他人做得好文章。每讀到一種好作品,看見自己所久想說出而說不出的話,被他人輕輕易易地說出來了,一方麵固然以作者“先獲我心”為快,而另一方麵也不免心懷慚怍,惟其慚怍,所以每遇年幼好友,也苦口勸他練習作文,雖然明明知道人家會奚落我說:“你這樣起勁談作文,你自己的文章就做得‘蹩腳’!”

文章是可以練習的麽?迷信天才的人自然嗤著鼻子這樣問。但是在一切藝術裏,天資和人力都不可偏廢。古今許多第一流作者大半都經過刻苦的推敲揣摩的訓練。法國福樓拜嚐費三個月的功夫做成一句文章;莫泊桑嚐登門請教,福樓拜叫他把十年辛苦成就的稿本付之一炬,從新起首學描實境。我們讀莫泊桑那樣的極自然極輕巧極流利的小說,誰想到他的文字也是費功夫作出來的呢?我近來看見兩段文章,覺得是青年作者應該懸為座右銘的,寫在下麵給你看看:

一段是從托爾斯泰的兒子Count Ilya Tolstoy所做的《回想錄》(Reminiscences)裏麵譯出來的,這段記載托爾斯泰著《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修稿時的情形。他說:“《安娜·卡列尼娜》初登俄報Vyetnik時,底頁都須寄吾父親自己校對。他起初在紙邊加印刷符號如刪削句讀等。繼而改字,繼而改句,繼而又大加增刪,到最後,那張底頁便成百孔千瘡,糊塗得不可辨識。幸吾母尚能認清他的習用符號以及更改增刪。她嚐終夜不眠替吾父謄清改過底頁。次晨,她便把他很整潔的清稿擺在桌上,預備他下來拿去付郵。吾父把這清稿又拿到書房裏去看‘最後一遍’,到晚間這清稿又重新塗改過,比原來那張底頁要更加糊塗,吾母隻得再抄一遍。他很不安地向吾母道歉。‘鬆雅吾愛,真對不起你,我又把你謄的稿子弄糟了。我再不改了。明天一定發出去。’但是明天之後又有明天。有時甚至於延遲幾禮拜或幾月。他總是說,‘還有一處要再看一下’,於是把稿子再拿去改過。再謄清一遍。有時稿子已發出了,吾父忽然想到還要改幾個字,便打電報去吩咐報館替他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