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六便士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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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有將近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一天傍晚剛過七點,他來找我,約我出去吃晚飯。他身戴重孝,圓頂硬禮帽上係著一條很寬的黑帶子,甚至連手帕也鑲著黑邊。這身裝束讓人覺得他突遭橫禍,失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親人,即便七大姑八大姨也未能幸免。他大腹便便,胖胖的臉蛋紅彤彤的,這跟他身上的孝服很不協調。老天也真是殘忍,竟讓他這種無限悲愴中帶上了某種滑稽可笑的成分。

他告訴我他已打定主意要離開這裏了,但不是去我所建議的意大利,而是去荷蘭。

“我明天就動身。這也許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我說了一句應景的話,他聽了微微一笑。

“我已經有五年沒回家鄉了,覺得把那兒全忘了。離開父母已千山萬水,一想到不能衣錦還鄉,我感到都不好意思回去了。但現在,我覺得那兒是我唯一的避難之地了。”

他現在遍體鱗傷,於是便渴望回到慈母的身邊,享受慈母的照拂和愛。多年來,他忍受著揶揄和嘲笑,而現在這些似乎已經把他壓倒—以前他還可以樂觀地加以承受,但布蘭琪的背叛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不能再跟著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起放聲大笑了,完全成了一個抬不起頭的遭鄙夷的人。他對我講起了他在那幢整潔的磚房裏度過的童年,說他母親喜歡把家裏收拾得井然有序,廚房老是明亮照人,幹淨得出奇,所有的東西總是放得規規整整,各處都擦拭得一塵不染,實際上簡直都有點潔癖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幹淨利落的小個子老太太,臉蛋紅得像蘋果,常年從早到晚地操持家務,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幹幹淨淨。他父親是個瘦削的老人,由於終生勞作不息,手上的骨關節都變形了,不愛說話,性格耿直,經常在傍晚出聲地念念報紙什麽的,而他的妻女(女兒現已嫁給一艘漁船的船老大)則不願浪費時間,埋頭做針線活。那座小鎮一成不變,被日新月異的文明社會拋在了後麵,年複一年地度著歲月,直到壽終正寢—那時,死神會像一個久別的老友一樣跑來,讓鎮上的那些辛苦一生的人們永久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