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一章 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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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时节,桃花已开了满山,远远望去,一片花海遍野相接,将稀疏分散的林荫小径,都遮蔽在了这似云霞般的仙境里。

随着一阵清风吹过,几片花瓣落了下来,粘在林间的那名着鸦青色衣袍的青年肩头,隐隐散发出残余的香气。

“荀兄,说不准,你可是要走桃花运了。”程若欢用食指与拇指拈起那片掉落在荀弋肩头的花瓣,笑嘻嘻说道。

荀弋惜字如金,只漠然冷哼一声。

沈茹薇闻声朝二人往来,不觉微笑摇头。

“你一直声称,找不到白煜,便誓不罢休。”荀弋右眼余光扫到她这一笑,忽然停下脚步,凝神问道,“为何?”

“对啊,”程若欢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向前跨出几个大步走到沈茹薇身旁,伸手搂过她的肩,道,“当年的事,师父也未对我详细说过,如今既然都上了贼船,不如就说出来,给师姐……不,给师叔答疑解惑?”

“那不如小师叔你先告诉我,为何你要找他呢?”沈茹薇眨了眨眼,冲她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先前说,是因为家仇让你无法一直侍奉在师祖身边,可事实却是,在你说**世之后,也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你的麻烦。所以说,你不该到今日还这般执着,对不对?”

“这个好说。”程若欢即刻伸手挡在唇侧,靠近沈茹薇耳边,压低嗓音道,“这是咱们孤城派的家事,别胳膊肘往外拐。”

说完以后,她便收回了刚凑过去的脑袋,对沈茹薇挑眉一笑。这一连串动作,惹得荀弋目露狐疑,将她打量了好几遍,越发疑心她是不是图谋不轨。

“当年师父与白师伯之事,到处传得沸沸扬扬,想必荀兄也曾听说。”沈茹薇莞尔,“如今师父病重,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应当给她一个交代了。”

“照你这般说法,不是荆师姐耽误白师兄,而是白师兄耽误了荆师姐?”程若欢眉心微微一蹙。

“那种龌龊的东西,我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过活的。”沈茹薇道,“他嫉妒师父的天分,三番五次撩拨不成,便强行将她玷污,那时的师父年纪尚轻,被他三言两语蛊惑,以为是他用情至深方出此下策,方应允同他厮守,可他却在师父有了身孕之后,变了脸色,还向师祖告黑状,用尽诡辩言辞。”

“世上当真会有用心如此险恶之人?”荀弋似乎有些不信,“那么荆前辈,便不辩解吗?”

“师父那时前程尽毁,又遭那畜生恶言相向,早已歇斯底里,一个冷静,一个疯狂,若换成你是师祖,又会相信谁呢?”沈茹薇不觉嗤笑一声,道,“在那之后不久,白煜更是为逃避师祖对此事的调查,设计假死,以致师祖对师父信任全无,师父找了他多年,烙下心病,若非有故人将她带离中原,谁知又会遭遇怎样的是非?”

程若欢听完这些,愣了半晌,方长舒一口气,道:“那还真是……不过师父对我说过,她最看重的弟子,还是荆师姐,而白师兄虽然聪明,却有着太多她亏不破的小心思,不论当年真相如何,他负了师姐都是不争之实,所以……唉——”

“可师父想要的,是让白煜亲口承认他的所作所为。”沈茹薇看了看程若欢,摇摇头道。

程若欢没吱声,只是朝荀弋望了过去,却见荀弋只是低着头,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荀兄,”程若欢想了想,便即冲他喊道,“白煜同你有过往来,难道没对你提过此事?”

“他只说,少时曾负一人,如今深感有愧,无颜苟活于世。”荀弋眉头渐渐舒展,随即扭头望向沈茹薇,道,“你若肯早些相告,我便是违背承诺,也定会尽早带你去见他。”

“这……”程若欢看了看荀弋,又看了看有些愕然的沈茹薇,当下一拍大腿,道,“早知道早知道,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你们这些人,肠子弯弯绕绕,心里藏着事又不肯直接说,怎么就……唉——”

“如今说出倒也不晚,”荀弋顿住脚步,回头对沈茹薇道,“等去到那里,先莫要告诉他你的身份,这些年来,江湖上发生的事,白煜多多少少也都知情,幸好,你如今容貌身份都与以往不同,想要隐瞒,并非难事。”

“那我呢?”程若欢一愣,当即指着自己,道。

“你穿回女装,我来替你换一张脸。”沈茹薇灵机一动,道。

于是等到了镇上,沈茹薇便拉着她去了一家成衣铺子,挑了件月白衫子,缠枝纹下裙,配上素净的银色头面。

如此打扮一番,再以特制妆粉改换容颜,这位过去大大咧咧的“承欢公子”,立刻便成了一个娇俏动人的少女。

“这么一看,我都不像是你师叔,反倒像你师妹了。”程若欢啧声感叹,“那我该叫你什么?还是谷雨姑娘吗?”

“当然了。”沈茹薇莞尔一笑。

“你这个人,总是神神秘秘,叫人琢磨不透。”程若欢对着跟前的铜镜做了几个鬼脸,又摇摇头道,“我做不来小姑娘,一点也不习惯。”

“也就这么几天了,”沈茹薇道,“再说了,你想要的桃花运,不也是同你一样,喜欢姑娘的女孩子吗?若总是作男人打扮,还怎么找得到与你一样的人?”

程若欢听着,不觉一愣。

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从前她惯以男装示人,归根究底,还是担心自己不同于常人的喜好,会遭人说道。

可不论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又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过错呢?她生来便是如此,改定是改不了的,若是强扭着与男人厮守一生,于人于己,皆是辜负。

“走了。”程若欢连忙岔开话题,拉着沈茹薇朝门外走去,她二人借了成衣铺的里屋打扮,外头可还等着个人呢。

荀弋此刻就站在成衣铺的门口,双手抱臂横在胸前,背后倚靠着石柱,闻得儿女走出大门的脚步声,便即扭头看来,一瞧见程若欢的模样,便蹙紧了眉头,转向沈茹薇道:“你是打算带个娘去吗?”

“滚蛋!”程若欢啧啧两声,“别扭不死你。”

“的确是别扭。”荀弋说着,便提起被他搁在一旁的长刀,转身朝大路上走去。

满城微风,吹散了道旁花树旖旎的春意,酿得一丝甘甜,弥漫在风里,覆上青瓦,也染醉了脚下的黄泥。

沈茹薇不自觉回首,目光却蓦地变得迷惘。

这漾然春意不止在南国,也在泰山。只可惜一片好景,都被摧毁在了尔虞我诈的刀光剑影中。

各派掌门派出的人手,并未能追踪到逃走的桫椤一行人,陆陆续续也都回到青州复命,玉星儿再度被提出问话时,已经哭得没了人形,被关押了这么些日子,她即便是再傻,也已能够猜到,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这日众派以唐远为首聚齐,陆续都上了泰山,本不愿参与此事的萧璧凌也极为不情愿地跟着去了。就在后山的空旷地,早已搭好了一方石台,高量尺,方圆三丈有余,泣不成声的玉星儿早被五花大绑捆好,就这样孤零零被扔在了石台上。

“我等在青州滞留近两月,在此期间,也出了不少或大或小的卵子,”唐远起身发话,“经诸位掌门提议,此事是该尽快做个了结。”

“唐掌门!”人群中有人提议,“此妖女蛊惑人心,分明就是个祸害,我看还是尽早处置了的好。”

听到这话,萧璧凌不自觉瞥了一眼叶枫。

他分明就知道,这个女人手里握着沈轩下落的线索,却为何直到现在,都不曾采取任何措施?玉星儿再如何蠢钝痴狂,又与玄澈在蜀中的所作所为有何关系呢?

“你这妖女,便交代了罢。”边修明见玉星儿哭得伤心,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看你这般年纪,与我孩儿也差不了许多,偏偏生来作恶,真是可惜。”

“我交代了,我都已交代了!”玉星儿哭喊着,大肆挣扎起来,“我没有一个字是胡编乱造,张郎对我说的就是这样,都是沐剑山庄!都是那个叫叶枫的人!他才是蛊惑人心的妖魔鬼怪啊……”

“你这丫头,还不住口!”岳鸣渊大喝,见玉星儿面露恐惧,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辩驳之时,即刻向叶枫拱手道,“庄主,此女妖言惑众,坏我山庄清誉,又岂能容得?”

此言一出,众派门人议论纷纷。

萧璧凌听着这些乱哄哄的话语,不自觉伸出手来,用手背搓了搓鼻尖,又想开口,却又有些拿不准主意。如今的他全无自保之力,若是把人都给得罪干净了,萧元祺也定不会保他,因此,许多话若说不巧妙,那便是决计不能开口的。

“我很好奇,”梅韵心清脆的话音打破了在场的一片嘈杂,“这个姑娘来历不明,却非要一口咬定她的出现,与沐剑山庄八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有关,且不论她所言真假,你们就一点也不觉得古怪吗?”

“有什么古怪?”吴少钧见岳父眉间隐有怒意,便忙讨好似的替他开口。

“有什么古怪,吴兄看不出来吗?”梅韵心冷哼一声,道,“我可记得,去年在蜀中发生的事情,玄澈所为,对众派皆有损害,并无所针对,而如今这丫头的话,矛头直指沐剑山庄,甚至牵扯出八年前那一桩悬案,要是这个还不古怪,那就没什么是古怪的了。”

“所以杨夫人的意思,是指我派与魔教为伍?”岳鸣渊拦住了气急败坏只会说瞎话坏事的女婿,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可没这么说,”梅韵心冷哼一声,极为不屑道,“诸位可别忘了,前些日子出了件什么事——扶风阁方阁主师徒双双殒命,倘若这是镜渊所为,那为何所有的一切,都只针对金陵?”

“少昀,”解秋堂主贺峰清了清嗓子,“管好她!”

杨少昀此时刚好端起了一盏茶,听到这话,便神色凝重地放下了茶盏,转向贺峰道:“堂主,这种事情,在场诸位都心知肚明,夫人不过出言说破,又何错之有?”

贺峰听了,没有吭声。

解秋堂如今这一席之地,皆是倚仗这夫妇二人闯下的侠名,他又能说什么呢?

众派也不过是碍于情面,不便掺和沐剑山庄的私事而已。

“叶庄主,”唐远想了想,不免有些尴尬地转向叶枫,道,“你看……”

“我从未见过画上之人。”叶枫的面色突然冷了下来。

萧璧凌听着,心想方铮旭所言,或许是真的,说不准,叶枫自己也知道,沐剑山庄里,那个密道所通向的地方,埋藏着一个决不可为外人所道的秘密。

既然玉星儿当众说出了口,那么只好牺牲这一条线索,换得那个秘密的安全。叶枫可是连自己的夫人都能牺牲的狠人,一个萍水相逢的玉星儿,又算得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