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是哪一个?”程若欢将那十几个瓶瓶罐罐在柳华音面前一字排开,一手托着下颌,若有所思道,“不如先拿萧兄试药,如果错了,至少我还有精力干掉这个姓苏的。”
“那可真是多谢你了。”仍旧被头疼所困扰的萧璧凌冷不防听到这话,当即回应道。
“不客气,”程若欢可不管他这嘲讽的口气,还权当是在夸奖,照单全收了,她冲柳华音一笑,道,“老哥,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断尘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既然毒性如此之烈,不如一块给他解了罢。”
“若我不肯,你待如何?”柳华音问道。
程若欢听完便发出有些渗人的笑声,适才她将柳华音掀倒在地上的时候,那厮的灯笼已经掉在地上灭了,是以四下又变成了黑漆漆一片,谁也瞧不见谁,只能凑上去仔细看,才能勉强辨别出是哭是笑。
与此同时,萧璧凌也终于站直了身子,靠着身后的树干,低声喘息。
“萧兄,你身上还有火折子吗?”程若欢捡起那个灯笼,走到萧璧凌身旁,接过他递上来的火折子吹亮,将灯笼点亮,提着它照亮了地上那一排瓶瓶罐罐,冲柳华音一努嘴,道,“说罢。”
“从左往右数,第三个,白瓷葫芦。”柳华音口气寡淡,“还有从右向左,第六个,青瓷细颈瓶。一个装着药丸,内服,另一个放在鼻下闻闻便够了。”
“两个?”程若欢将信将疑找出那两只瓶子,问道,“哪个是解他头疼了?”
“断尘散的解药我不曾带在身上,”柳华音道,“都是那迷烟的解药。”
“哦?”程若欢挑眉,俯身将那两只小瓶拿起来,递到萧璧凌眼前,狡黠笑道,“萧兄,可要一试?”
柳华音是个不太聪明的人,可也不至于是个蠢材。
时至今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苏易,在这般处于劣势的情形之下,自然也不会用苏易的命开玩笑。
说到底,他最恨也最厌憎的,仍然是沈茹薇这个女人。
这样的恨萧璧凌虽不能理解,可他们却也有着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逻辑——不为世人所容,躲在角落里的人群,往往都会被这角落里深重的阴霾刺激而生出极端的性情,如苏易,是极端懦弱,恐惧一切,不敢正视一切,而另一种,则是玄澈那般肆无忌惮宣泄满身戾气的魔头。
至于柳华音,原也应是苏易这样的性子,只是对他爱极,这才生出这等偏执的保护之欲,因此毫无分寸,处处波及无辜。
萧璧凌瞥了柳华音一眼,看也不看便服下了程若欢递过来的药丸,程若欢对此本也是将信将疑的,加之想着此人是沈茹薇所爱,总要尽力护他周全,至于试药,她是有些犹豫的,可见萧璧凌如此果决,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再……闻闻?”程若欢有些迟疑,打开那只细颈瓶后先是自己把鼻子凑了上去,紧跟着便被扑鼻而来的怪味熏得连连咳嗽,连话也说不出来。
“如何?”
萧璧凌见状,不觉蹙眉,却见得程若欢摆摆手道:“没……没事,还真有用……你闻闻?”说着,一面捂嘴又咳了两声,一面将小瓶递了过去。
这瓶中气味,就像混杂着胡椒的烈酒,当真是非一般地呛人。
萧璧凌闻过之后,只觉得肋下伤口要被这咳嗽激得爆裂开来。他咬着牙,忍着伤口剧痛,将被玄苍刮入伤口的衣物与纱布扯了出来,捋平衣摆,走到苏易跟前,平声静气问道:“你可知道夜罗刹的藏身之所?”
“别告诉他!”柳华音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冲萧璧凌喊道,“你一再负他,如今还想让他去送死吗?”
苏易倒是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眼睛望着萧璧凌。此刻的萧璧凌,为强行压下回忆那些已流失记忆的冲动,一手按在额头一侧,双目紧闭,强压着头疼,神情略显痛苦。
“你别再想了,什么事都没有,”苏易有些紧张地说完,又转向柳华音,道,“华音,你说的,这断尘散的药力……”
“一字不假。”柳华音漠然别过脸去。
程若欢正扯下一片衣角包扎起手上的伤口,听到这话,当下伸手拽紧柳华音的衣襟提了起来:“亏你还是个医者呢?为害人而生的罢!”
“谁说医者非得救人不可?”柳华音冷冷回应。
“也就是说,唯一的解救之法,是把断尘散的毒性全都解开,让他恢复记忆?”苏易的神情变得有些哀伤且迷离,“那不是说,所有的事情,他都会想起来……”
“想起来不好吗?”柳华音冷笑道,“想起他如何辜负你,如何伤害你,叫他再也不会与那个女人有任何瓜葛!”
“闭嘴!”萧璧凌勃然,喝断柳华音这挑唆之言,随即沉下嗓音,问道,“我忘记的,到底是什么?”
“风花雪月,海誓山盟,”柳华音这般信口雌黄,说到底还是想要扰乱萧璧凌的心神,“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么?你怎么能够如此负他,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不断说着,也刺激着萧璧凌的头疼越发强烈,程若欢纵是局外之人,也再看不下去了,便将柳华音往地上一扔,好让他再也不能说下去,随即破口大骂道:“什么玩意啊你?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行啊,你把那药给我尝尝看,看我吃完能不能转性,喜欢上男人。”
她这番话,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只是丧失一小部分记忆的人,往往性情难有太大转变,沈茹薇已是如此,萧璧凌比她忘记的或许还要少些,若从前真有龙阳之好,又怎会轻易对女子动情呢?
萧璧凌的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随后他伸手扶住一旁的树,用已十分虚弱的话音,缓缓说道:“我想起来了……是有一回,我在金陵一觉醒来,却把日子说成了一个多月前,师父告诉我,我不在金陵,也刚好是那之前一个多月的事,而我遇见了何事,经历过何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你想起来是什么了吗?”程若欢听着一愣。
“不记得,”萧璧凌说着,目光堪堪落在苏易身上,迎着他有些怯懦的目光,摇了摇头,“可是,也正是在那之后不久,你才到的金陵,那是我所认为的,第一次见你。”
柳华音似乎并不愿听,直接便闭上了眼睛。
“可是,那一个多月都遇见过什么,我已经不想知道了,”萧璧凌好不容易克制住欲裂的头疼感,淡淡道,“我不会相信你的朋友所说的话,也不会再问你,有关夜罗刹之事,但请你务必消失得干干净净,别再让我看见。”
“你住口!”
柳华音心知这样的话会让苏易伤心,立时睁开双眼,大喊出声,意图喝止,却见萧璧凌已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与他对视,道:“至于你——我身上的毒,解不解都随意,可你连累无辜,害她至此,无论如何都得给个交代。”
“如何交代?”柳华音笑容轻蔑。
“解毒。”萧璧凌见他装蒜,也没有力气再动怒,只是静静说道,“还有一句话,你给我听着。她是怎样的人,是她自己的事,你与她也本就是毫不相关之人,若再敢妄加诽谤,说些难听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你自己好好考量。”
“怎么?她还会杀我不成?”柳华音嗤笑一声,对此不屑一顾。
“不是她,是我。”萧璧凌说完,眼波蓦地涌起锋芒,他直视着柳华音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那么我也可以效仿,倘若日后,你再耍什么花样,那么你所做过的一切,我都会在他的身上,如数奉还!”言罢,伸手指向苏易,眼里心里,都是一如既往的决绝。
苏易那对明丽的眸子,蓦地蒙上一层死灰。柳华音也诧异地瞪大了双眼,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
似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忘了,尽管萧璧凌曾经落魄,也曾孱弱到不堪一击,可他也始终都是十四年前,因为金陵街头的偶遇,被那时已名震江湖的秦忧寒看中而带回门中的意气少年,若连这点场面都应付不来,哪里还像是他呢?
“所以说,我还要陪你走一趟?”柳华音垂眸,若有所思,“那,你会放了阿易吗?”
“我不走!”苏易似乎是急了,当即喊道,“我当然可以带你们去找夜罗刹的所在,可是……要是让我一个人走,我还有何处可去呢?”
柳华音听着这话,心下不觉一疼,可在他跟前的萧璧凌却像是在刹那间平白长出了一颗铁石做的心肠,竟未有半点动容。
连程若欢都有些诧异了。
“那便走罢。”萧璧凌扶着手边的玄苍,缓缓站起身来,而就在这时,程若欢方留意到,他被微弱的火光照亮的脸上,一丝血色都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