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十八章 多情总为无情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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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齐州城另一端飞云居内的萧璧凌,也同样彻夜难眠。

他不擅饮酒,无法借酒浇愁,便索性攀上房顶躺下,枕着瓦片、吹着凉风,好让自己更清醒些。

月相过了初十便越来越圆,比平日里的夜晚要明亮许多,萧璧凌盯着月亮看了许久,忽然便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用手指着月亮便会有人来割耳朵的传说来,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便听到有人在院里唤他名字。

“清琰,你在房顶上作甚?”

这是萧清玦的声音。

萧璧凌即刻坐起身来,朝院里看去,果然瞧见了他。

服下续命丹后的萧清玦,面容总算不似从前那么苍白,稍稍有了血色。

当真是奇药。

“大哥,”萧璧凌一愣,“怎么还没睡?夜里凉,还是早点回房歇息罢。”

“这续命丹服过之后,可是有何禁忌?”萧清玦走到屋檐下驻步,道,“若是没有,多吹些风也无妨。”

“这倒没有……”

“我看你心事重重,总得有人排解,”萧清玦冲他伸出一只手,道,“拉我上去。”

爬屋顶这种事,对于不会武功的萧清玦而言,从来只停于脑中理论,无法付诸实践,不过有萧璧凌在这,也不必借助梯子,只需牵着胳膊一拉一拽,便轻松上了屋顶。

“当心!”萧璧凌见眼前这位连走平地都脚步飘忽的大哥一脚险些踩空,便忙将他身子扶稳,紧跟着便瞧见他身后几片断瓦顺着屋檐滑落下去,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转瞬成了碎片。

萧清玦听见声音,回头望了一眼,因畏惧跌落而本能朝前走了几步,直到在横梁边坐下,适才感到些许安稳。

他见萧璧凌望着远处叹息,便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一个人坐在屋顶上?”

“多吹风能清醒些。”萧璧凌揉揉额角,神情颇为沮丧。

“今日沈姑娘与她父亲重逢,似乎对你们而言,并非喜事,”萧清玦是何等聪明,一句话便猜出其中关键,“可若只是他们父女之间互有嫌隙,你们婚期将至,只需等她过门后减少往来,便无此烦恼,大可不必头疼到这般地步。”

萧璧凌垂眸,一声不吭。

“所以,此事一定很大,大到关乎许多人的安危。”萧清玦道。

萧璧凌沉吟片刻,道:“大哥你方才还说要替我排解,怎现在反在强调?”

“我想听实话。”

“她不亲口来说,我也无法开口,更何况此事背后牵连甚多,不止在我二人。”萧璧凌道。

“那就很麻烦了,”萧清玦扭头望他,“能逃吗?”

“逃了这么多年,早已累了,”萧璧凌道,“即使这回我没带着续命丹回来,他有意出现在此便是宣告威胁,迟早都要面对。”

“他没有半点武功,但偃术必定很强,也能牵制你二人。”萧清玦道。

“何止是我和她……”萧璧凌深深低下头,双手十指交叉握拳支在额前,愈觉头疼不已。

“那就是很多人,”萧清玦沉吟片刻,又道,“我能不能猜测,之前你们在马帮遇到的那些偃甲人,还有你从神农谷带回来的半副尸骨,也与之有关?”

萧璧凌听到这话,蓦地抬起头来,有些震惊地望着他。

“他是白鹿先生,我说得可对?”萧清玦问道。

萧璧凌怔怔望了他许久,一言不发。

“猜得真准。”萧清玦无奈摇头,“那么,你们恐怕一点胜算也没有。”

“我怎么觉得你变了?”萧璧凌不由蹙起了眉,仔细打量他一番,道,“身子康复,话也变多了?”

“应当是罢。”萧清玦淡淡答道,“那么,这件事情,你定也没有应对之策,可对?”

萧璧凌点头。

“那就顺其自然,听从天命罢。”萧清玦道。

萧璧凌哑然。

他原以为兄长打算发表什么高见,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话,不过仔细想来,的确也如此,两方悬殊如此之大,仅凭他与沈茹薇二人之力,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萧清玦嘱咐了一声:“等我片刻。”便即翻身下了屋顶,回到房中去,翻找了一会儿,又拿着一只偃甲鸟儿回转而来。

“这难道是……”萧清玦起先还以为这是沈肇峰用来证实身份的那只偃甲鸟儿,可仔细一看,却又摇摇头道,“不,这一只更为精巧,你从何得来?”

“是柳华音找到的。”萧璧凌说着,便将在鼎州所经历的一切,来龙去脉都对萧清玦说了一遍,只是有关顾莲笙与竹隐娘师姐弟之事,并未说得十分详细,将当隐瞒的部分隐瞒了下来。

而这只偃甲鸟儿,也是柳华音救下顾莲笙时,在附近的草丛里发现的,他对此间事由并不清楚,因此也不知这偃甲鸟的来历,还以为与玄澈有关,也并未对顾莲笙提及,而是在正月过后,萧璧凌与沈茹薇即将离开神农谷之时,转交给他二人。

“这只鸟儿没有款识,只在翅膀下刻了纹章,形状像是月亮底下的竹叶。”萧璧凌道,“应当不属于沈肇峰。”

“我不知这偃甲造物,与真人相比如何,”萧清玦说着,略一迟疑,问道,“不过,它有没有可能自己识得归途……”

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沈茹薇才刚刚拉开房门,便看见沈肇峰坐在院内。在他面前石桌上所摆的水果茶点,都是今早才送来的。

“你在监视我?”沈茹薇不自觉咬紧唇角,盯着他看了半晌,方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我自己的女儿,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样的人,做父亲的难道不配知情吗?”

沈茹薇不言,当下退回屋内,重重关上房门。

她知道自己的本事,也十分了解父亲,因此心知肚明,在眼下与他争锋相对,绝不可能有半点好处。

正是惊蛰时分,天气回暖,春雷轰鸣,无处可去的沈茹薇只能坐在背对房门一头的窗口,望着渐渐密集的春雨,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亲迎之期在即,这桩婚事到了如今的份上,实在已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推脱。

她蓦地想起沈肇峰昨夜的话来:“当然也可以不这么做,你若实在不肯,便自己去同他们说,告诉所有人,你的身子不清不白,已犯了七出之条。”

有道是“七出者:无子,一也;**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

如今只差亲迎之礼,她与萧璧凌二人已算有了夫妻之名,然而若要让萧璧凌以**佚为由将她休弃,即使事从权宜,对沈茹薇而言也是种羞辱,想是他决计不会去做的。

如此一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

细雨打湿院中草木,摩挲过枝头新生的嫩叶,沙沙作响,

分明是回暖的时节,可这一场春雨,每一滴落在地上,都仿佛能当场结成冰。

沈茹薇闭上双眼,思绪也随着纷纷飘坠的雨点一同沉了下去。

雨越下越密,官道上往来的人们行色匆匆,一个个撑着伞,飞快从路面跑过,足底溅起的细碎水花,和着泥水染污了衣摆。

一个瘦弱的身影,几乎快被这穿梭的人群淹没。

她一手扶着头顶破旧的斗笠,勉强从人群缝隙间挤出身子。在一处围墙后的旧箩筐上坐下身来。

齐州不似金陵,没有那么多曲曲折折的小巷,不过这条路鲜少有人经过,何况往来的人为了避雨,也都无暇去在意这个打扮怪异,目光躲闪的年轻女子。

斗笠下是一张并不算出众的脸,丢在人群里也毫不起眼——这个女子,正是早已卸去伪装的高婷。

上回仓皇逃离别苑后,她很快便被叶枫找到,可是她这位远房表哥,似乎比外人更不愿理会她的事,执迷儿女私情,在他眼中,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之事。因此在得知此事之后,他更想做的,只是掩盖家丑。这些年来高婷所做的荒唐事实在太多,也给沐剑山庄添了不少麻烦,于是便草草打发人把她关起来,免得以后这丫头再给自己招来更大的祸事。

叶枫仍旧当她是那个全然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可哪里知道,她从星海派带来的迷药还未用完,便在各大门派陆续离开齐州期间设法逃了,纵然叶枫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日之内把人找回来,便只好留了些许人手在齐州,留意她的行踪——有关冒牌沈浛瑛上门寻衅一事,萧元祺等人只知“黄莺儿”,却不知本尊是高婷,她虽不会武功,可要真是闲得发慌去找飞云居的晦气,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

眼下她一来害怕此前所做的事会遭到追究,二来又怕遇上其他恶人,便只能一直逗留在齐州,却又无处可去。不过好在此地认得她的人并不多,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街角还坐着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女子,更不会关心她的来历。

高婷在箩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慌忙起身转入拐角,踏过一地泥泞的雨水,直接与一人撞了满怀,一齐摔倒在地。

那顶破旧的斗笠紧跟着落在地上滚了出去,惊慌失措的高婷想要站起身来,却在瞧见对方面目后,蓦地愣住。

被她撞倒的是位中年美妇,发髻凌乱,风尘仆仆,再加上方才摔倒在地时沾上的满身泥水,活脱脱就像个逃难的灾民。

可这个人,高婷偏偏见过,在离开金陵的这许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个女人收留的她,也刚刚好,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萧清瑜的母亲韩颖。

“对不起,我……”高婷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身,道,“没想到会是你……”

之前易容等等事宜,全由桃七娘与萧清瑜二人一手包办,是以在高婷的印象之中,这个女人仍旧是此前“好心收留”她的那位和蔼前辈。

正欲破口大骂的韩颖在看见高婷面容的一刹也愣住了。

她原以为这个女人多半已经死了,如今亲见她还活生生站在眼前,内心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

原来,她就是那个被桃七娘拿来敷衍沈肇峰的“借口”。

故意将已无用的人放走,为了捉住这个“借口”,所以才开了林中大阵,哪怕这只是一个能够轻易戳穿的谎言。

但沈肇峰不会戳穿桃七娘。

人与人之间,有许多往来,正需要这些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才有台阶可下,等下了这台阶,彼此所具备的威胁,便能制约住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的矛盾。

韩颖心有不甘,又不知萧清瑜如今身在何处,细细想来,心中隐约也能猜到他的结局,可庄主夫人的位置她坐了太多年,绝不可能如此轻易便放弃,加之听闻萧璧凌即将迎娶沈茹薇之事,便更加迫不及待赶回来破坏。

她脑中灵光闪过,旋即对高婷露出和蔼的笑颜。这是她来之不及的机会,过去所伪装出的形象,若在此时露馅,未免得不偿失。

“你怎么在这?”韩颖拍了拍身上泥水,佯装关切问道,“不是说要去找人吗?”

“我……”高婷一想起之前的事,眼泪便纷纷滚落下来,“他不要我了。”

“怎么会这样?”韩颖挽起她的胳膊,走去一边屋檐下避雨,一面说道,“会不会是有误会?”

“他有其他女人了。”高婷一面抹泪,一面抽噎道,“我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可以嫌弃我不清白,却怎么不嫌弃她……”

她越说越伤心,话到一半便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啦,”韩颖做出心疼之状,掏出帕子替她抹泪,道,“你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