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正是亲迎之日。
沈茹薇坐在镜前，目色晦暗，如同死灰。
几个侍女在屋内忙前忙后，有的替她梳头打扮，有的打点行礼时应备齐的物件，生怕出错。
“真是想不到，我竟然还有给你送嫁这一天。”许玉兰坐在她身旁，看着镜子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不由蹙起眉来，“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姑娘，今日大喜，你怎的一点也不欢喜？”给她梳头的侍女满目疑惑，道，“可是公子惹你生气了？”
沈茹薇摇头，目光不自觉瞥向屋外。
沈肇峰应不在院里，但必然还在盯着她。
依照婚俗，今日沈家是当有人前往飞云居行铺房之礼，然而如今只剩下父女两个，这礼节，自然也只能由萧元祺派人代替行事，迎客的管家也还是别苑内安排好的人。
“好啦，”侍女们打点好一切，便对沈茹薇道，“时辰到了，姑娘起身吧。”
“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对她说。”沈茹薇拉住许玉兰，抬手示意侍女们先行退下，等到屋内只剩她二人后，许玉兰颇为不解地挣开了她的手。
“往后你有人陪伴，便不会孤单了，”沈茹薇笑容略显勉强，“从金陵到此，路途遥远，我本是不想你来的。”
“你好奇怪，”许玉兰眉头紧锁，“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啊？”
“没什么。”沈茹薇莞尔，“动身罢，免得错过了时辰。”
由于两方都是飞云居的人，便也就免了起轿前的利市，这些礼数，萧元祺都做得十分妥帖，看起来相当顾及沈家的想法，可实际上，并不知萧清玦已服下续命丹的萧元祺，之所以能做到对幼子“不计前嫌”，大多还是源自于后继无人的无可奈何。
既是飞云居有喜事，各大门派掌门自然也都到齐了，周素妍在齐州逗留一月有余，原本是要回金陵去的，凑巧碰上这日子，便又多留了几日，等到宋云锡陪同许玉兰一同前来；解秋堂仍是如老样子，参与任何大事，贺峰也都会带着杨少昀夫妇，碧华门内，唐远夫妇及女儿唐月儿亦有到场，卓超然则留在益州，准备围剿事宜，已经准备成婚的庄子滢也缠着父亲把她带来，凑凑这热闹，其余大小门派，也都有人送来贺礼。
不过叶枫却据说是有事耽搁，无法亲自前来，便只是随便遣了人来送上贺礼。
沈茹薇下轿之后便被人扶着踏上了青毡，端着鸳鸯镜的小厮也前来指引她跨过马鞍、干草等物，直到一间房内。
这间屋子的中央，悬挂着帷帐，正是行“坐虚帐”之礼。
许玉兰一直充当着她的娘家人，早被这庭内的喜庆气氛挑起情绪，满面欢喜，渐渐也就不曾留意到沈茹薇越发黯淡的眼色。
沈茹薇终于看见了萧璧凌。
他是与沈肇峰一同进的屋内，相比一脸乐呵呵的沈肇峰，面色也并不怎么好看，然有宾客在场，也不便表露，然而虽不想被牵着鼻子走，这一时半会儿之内，也无良策。
沈茹薇瞥了一眼回身去拿彩缎的侍女，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门外一阵嘈杂，还伴随着一名侍女的惊呼，道：“快住手！你从哪里来的？”
“你家公子呢？让他出来！”
“什么人啊？”许玉兰听着来者不善，当下便要冲出门去，却被沈茹薇拦了回来。
“去看看。”萧璧凌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不觉眉心一紧，便也顾不得礼数，拉着沈茹薇的手便跑了出去。
“等等我啊！”许玉兰说着，便即跟在二人身后跑了出去。
几人到了院中，正看见曾勇等人听从萧元祺指示，上前准备将那个拼命撕扯院内四面用以装饰的红绸的女子轰出门去。
萧、沈二人很快便认出来人，这女子，不是高婷还会是谁？
许是由于直觉，从今早开始，周素妍便觉得这场婚礼不会太平，是以一直暗中留意院中变化，见此情形，当下心念一动，对宋云锡以眼神示意，一道起身入院打算看个究竟，却不想高婷却瞧见了她，当下便大喊出声：“周阁主！救我！”
“你认得她？”一旁正走来的萧清玦小声对周素妍问道。
“她是……”
周素妍正要回答，却见陈梦瑶走上前去，摆手示意曾勇等人停下，走上前对高婷道：“你刚才在叫谁？”
“我……”高婷似是心虚，见周素妍缓步走来，却不敢吭声了。
“怎么又是这个人啊……”许玉兰撇撇嘴，道。
此时各方宾客早已入座，闻此异动，便纷纷转身看起了热闹。
“这位是……”沈肇峰对于金陵的所有专注，都只在于那处地下墓穴，是以对高婷的相貌，毫无印象。
“放开我！”高婷极力想要挣脱曾勇等人的钳制，对萧元祺大声质问，“这么急着要赶我走，是做多了亏心事吗？”
“怎么回事？”萧元祺将目光转向萧璧凌，眼神蓦地凌厉起来。
沈肇峰也不自觉蹙紧了眉。
萧璧凌瞥了一眼向他投来疑惑目光的萧清玦，摇头轻吁一口气，正待开口，却见高婷猛地低头，一口咬在曾勇右臂上，曾勇一时吃痛，连忙松开了手，退到一旁，痛呼出声：“哎哟，这姑娘属虎的！”
“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一个交代，”高婷一面想要挣脱制约，一面冲萧璧凌喊道，“九年前，我到金陵投奔表哥，你花言巧语骗我委身于你，今天却要迎娶别的女子，你倒是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对你不住了？”
高婷的话，已经让席间宾客瞠目结舌，可更让他们讶异的，却是萧璧凌的回答：“我已经说过，那是萧清瑜，与我无关。”
听到此话的萧元祺蓦地想起上回被困山洞，萧璧凌前来救人之时，与韩颖母子那番耐人寻味的对话，心下猛地一沉，当下回身责问不远处的黄鸣松低声问责道：“怎么会放此人进来？”
“是属下失职，”黄鸣松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即拱手答道，“今日宾客众多，许是混进来的。”
“谁知道那是不是你编出来的名字！”高婷带着哭腔喊道。
“哟，萧清瑜啊？真新鲜。”陈梦瑶见此事与自家孩儿无关，便挺直了腰，大步走上前来，对高婷道，“那是我夫君与外室所生的儿子，别什么账都赖在我们清琰头上，自己找他去呀！”
“你们……”高婷还要抗辩，却忽然愣住。
她直到今日才知道，世上竟真有这么一号人！
“少添乱，”萧元祺低声喝止陈梦瑶，转向高婷道，“姑娘，空口无凭，可别无端污蔑老夫孩儿。清瑜、清琰皆为老夫之子，辱人名节之事，断然做不出来。”
“你说说那人长什么样，可有给过你信物？”宾客内有好事者发声。
“我……我没看清楚，”高婷嗫嚅道，“那天是夜里，他……我就记得，他背后有三道伤疤，而且……而且……”
听到此处，萧元祺的目光有一瞬的僵硬，然而放眼望过席间宾客，这等丑事若是闹大，岂非是叫人看了笑话？于是摇头叹道：“姑娘，老夫虽不知你为何要污蔑我家孩儿，但今日乃是我儿大喜，还请姑娘好自斟酌，莫要胡言乱语。”
“我才不要……啊——”高婷本还要撒泼，
脸色忽然变了，几乎只有一瞬的功夫，一团黑气迅速自她眉心散开，不过转瞬便已口吐黑血，众人见状连忙后退，萧璧凌也立刻伸手护住了沈茹薇，眼见高婷瞠目倒地，死不瞑目之状，在场一干人等皆已骇然。
“什么人？”萧元祺勃然大怒。
随着话音落地，一个头戴白色幕篱的女人款款穿过院门，走到众人中间。
“我便知道，这丫头废话最多，半天也说不着重点，”那女人说着吗，啧啧两声，又道，“自己拖到毒发，怕是神仙也救不了咯。”
陈梦瑶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分外熟悉，心下发出剧烈的颤动：“你是……何人？”
“不认得我了？”那女人冷哼一声，便即掀开头顶幕篱。
除了韩颖，还能是谁？
萧元祺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此前发生的许多事，他都设法对外隐瞒，除了唐远知道些许皮毛，其他门派中人，一概不知。
可眼下这已闹上台面，恐怕是瞒不住了。但若抵触过于明显，岂不是自曝家丑？
“祺哥，”韩颖望向萧元祺，目色凄怆，“别的事我不说，可咱们好歹曾是夫妻，你能不能也给我一个交代？”
“自己做过何事，心里应当明白。”萧元祺道，“滚出去。”
“那你告诉我，我的孩儿呢？”
萧元祺长长舒了口气，闭上双目，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滚出去。”
“你不要我，我也认了，”韩颖也激动起来，“可我的瑜儿呢？你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一众宾客再度哗然，纷纷低头耳语，议论起来。
“你为何不肯告诉别人，我到底是谁？”韩颖说着，不觉潸然泪下，伸手将庭内一众宾客指了一圈，道，“我才是你的原配妻子，你又可曾告诉过他们？”
萧元祺拂袖转身，并不作答。
“你这女人怎么回事？”陈梦瑶抢上前去，萧清玦见状本想阻拦，可刚抬起脚步，却又犹疑退了回去。
“你……还好吗？”周素妍暗暗向他递上眼色。
“无妨，由他们闹罢。”萧清玦缓缓摇头。
“她为何会与高婷在一起？”沈茹薇把话音压得极低，“莫非……”
“我记得老陆说过，这些年来高婷一直被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前辈收容，恐怕此事她早有预谋。”萧璧凌眉心微沉，又瞥了一眼父亲，道，“或许这样也好。”
这一家人之间的隔阂，似乎从来未曾消退，每个人都将真实隐藏，向彼此所展露的，皆是虚伪的皮囊。
韩颖如今这么一闹，也无非就是要当众撕破这层皮囊罢了。
“今日我儿大喜，你却撺掇这个女人来捣乱，到底安的什么心？”陈梦瑶横在丈夫与韩颖二人中间，质问她道，“你让你那混账儿子在外辱人清白，还嫁祸给我孩儿！我真是不明白，祺哥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般歹毒的女人！”
“你说我歹毒？”韩颖大步上前，狠命推了她一把，道，“那你自己呢？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得到全心庇护，不惜杀了自己弟妹和她的孩子，你又算什么好东西？我呸！”
“都给我轰出去。”萧元祺沉声指示。
身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却只有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就是这样一个绝情而又自私的男人，让两个痴情女子明争暗斗，针锋相对了多年，直到如今大打出手。
而他眼里，却始终只有自己，全然忘了自己的孩子还在一旁看着。
曾勇与黄鸣松听到指令，正欲上前，却听得沈肇峰开口，道：“萧庄主，您的家事，我原不该过问。”
他顿了顿，又道：“薇儿她还在这里，那些不相干之事，可否先行放在一边？待礼成之后再议？”
沈茹薇听得这话，不觉嗤笑一声。
沈肇峰眉心一紧。
“萧元祺，我孩儿到底身在何处！”韩颖在此发出质问。
“他勾结魔教，意图弑父，早已被我处置。”萧元祺漠然。
韩颖听到这话，身子立刻便僵了。
“如此大事，萧庄主为何不曾言明？”边修明霍然起身，继而望了一眼颇具威信的唐远，见他眉头紧锁道，“这可不仅仅是飞云居的家事啊！”
“好……好……”韩颖退后几步，道，“既然这样，索性今天就大闹一场。”
言罢，她指着沈茹薇，脑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便笑了起来：“祺哥，你一向注重颜面，怎么就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儿媳啊？”
萧璧凌反应不及沈茹薇，然而看见高婷的尸首，也就立刻明白过来韩颖打算说些什么，然而正欲上前，却被沈茹薇死死摁住。
沈肇峰也似有些想法，然而他的“好女儿”却整个人都挡在他身前，让他纵想有所动作，也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