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许玉兰本以为自己经历过这么些事,已经能算是“见多识广”,可今日这般场面,仍旧令她吓破了胆,她不顾宋云锡阻拦,踉跄着跑到沈茹薇跟前,满眼俱是难以置信,“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与你无关,退下。”沈茹薇本不愿她今日到场,奈何实在编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想及自身处境,便只能冷下口气,别过脸去,逃避她的问话。
“这位姑娘又是谁?”贺峰大腿中了偃甲人一刀,心里正恨着,见这么个不知名的小姑娘跑到人群中间,只觉找到了宣泄愤怒的出口,道,“沈姑娘,你自己不知检点也就罢了,怎还要祸害别的姑娘?”
“住口!”周素妍位居一派掌门,自然有底气与他置辩,“自家人在问话,贺堂主急着插什么嘴?”
“这可分不得自家人与外家人了。”边修明神色冷峻,对沈茹薇道,“别的事且跳过不提,令尊适才在此大开杀戒,又算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父女两个,一个包藏祸心,无故杀害各大门派中人;一个失了名节,还刻意隐瞒,欲与飞云居结亲,如此这边,到底居心何在?”
“就是,莫名其妙多出这么个‘白鹿先生’,你这妖女到底有何居心?”那断了胳膊的少年正在一旁包扎,听到这话,便即举起仅剩的一只手来,表示附议。
“有完没完?”萧璧凌见这一干人等还在落井下石,不由蹙紧眉头,可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许玉兰重重呸了一声,道,“吵死了!跟你们说话了吗?”
“按说方才沈姑娘极力保护诸位,也并非助纣为虐,”又有人道,“只是,这究竟是真心救人,还是父女二人合力演戏,可就另当别论了。”
这看似中肯的话,在深怀偏见之人听来,自然都是倾向于第二种推断。
“还是说说正事吧,”唐月儿将父亲扶到席间坐下,得他授意,当即转向众人,道,“现在最该弄清楚的,是白鹿先生做出这一切,究竟目的何在,事情总是能查清楚的,沈姑娘到底是何立场,结论也非你们三言两语就能判定。”
“这不明摆着吗?”边修明神情严肃,对萧元祺道,“这女子已是你飞云居的人,要她交代清楚,当然还得萧庄主你出面定夺。”
萧元祺眉心一蹙,当即将手一挥,道:“带下去。”
“这……”高昱同曾勇二人面面相觑,皆不敢上前,唯有黄鸣松听到指令后,默不作声大步走了过去,却被萧璧凌拦了下来。
“方才的事,诸位都看得很清楚,”萧璧凌直视父亲双目,沉敛目光,认真说道,“她原可以为了自保,而不揭穿此人身份,事后再假装无辜撇清关系。怎么现在您倒是觉得,他们父女二人合谋,另有所图?”
“事情真相如何,问清楚她也就知道了。”萧元祺面无表情。
“那您打算怎么问?”萧璧凌轻笑一声,道,“只要说不出你们想要的答案,就不算是真相,对吗?”
“别再意气用事,叫外人看了笑话,”萧元祺只觉头疼不已,丝毫不愿与他争论,“让黄老把人带进屋去,好生看管,你先退下吧。”
“我若不允呢?”萧璧凌始终蹙眉,神情严肃。
“你若还要耍这些小孩脾气,为父也不能纵容你。”萧元祺阴着脸色,道,“唐掌门也受了伤,需要医治,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大家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丫头过去如何,我可以不追究,可她到底是‘白鹿先生’的女儿,与之相关的一切,也必须查个清楚。”
言罢,他顿了顿,又道:“好了,说了这么多,你也别再一味护短,给爹一个台阶下,可好?”
萧璧凌的神情渐渐缓和了些,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所知一切,桩桩件件我都知晓,”萧璧凌道,“各位掌门长老若是有何疑问,尽可来问我,不必烦她。”
“当真执迷不悟!”萧元祺眸中已有怒意,“难道你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而闹得身败名裂,从此无处立足?”
萧璧凌迎上父亲目光,坦然直视,并无任何心虚内疚之感,脑中飞快回溯过往,如走马观花,愈觉浮生倥偬,恍若一场大梦。父母亲情、江湖名利,尽似虚无,或是心有所求而不得,又或求而得之,反成自掘坟墓,深陷其中,徒添挂碍。
既是如此反复无常,痛快割舍又有何不好?
“我方才所言皆是实话,你若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萧璧凌言罢,垂眸望了一眼沈茹薇,却见她只是摇头一笑,俯下身去,拾起落在她脚边被斩断的半截照雪刀刃,随即站起身来,用极轻的话音,对身旁的萧璧凌道:“你选择我,原本就是个错误。”
她心知自己必然躲不过这一劫,与其拖累于他,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心中如是所想,下手也十分利索,话音刚落,手里的半截照雪刀刃,立刻便架在了萧璧凌脖颈之上。
“你想干什么?”陈梦瑶几乎要跳起来。在场宾客亦是一片哗然。
许玉兰原还想着有萧璧凌倾力相护,沈茹薇的处境也不至于太过难堪,可何曾能够想到,她竟会有这般举动,将场内唯一有足够立场救她于水火之中之人,推向自己对立的一方。于是情急之下,向前跨出一步,却见沈茹薇瞥来余光,以极其微小的动作,摇了摇头。
“她……什么意思啊……”
“眼下谁多说一句话,都免不了被全场针对,若想救人,最好闭嘴。”周素妍识得清眼下情势,这些名门正派中人一向自诩清高,眼下又对沈茹薇成见已深,再多替她辩驳,只会令她“妖女”罪名坐实,闭口不言,静观其变,事后待得他们意气稍减,以及唐远这等颇具威信的前辈能够掌控大局之时,再从中斡旋施救,方属上策。
沈茹薇如此举动,令那些方才在言语上,或是内心深处还对她抱有些许同情之人,除了露出一脸难以置信之色的唐远父女,其他人在心里也就默默接受了沈茹薇这“魔头之女”的身份,一个个看她的眼神,也都凌厉起来。
可萧璧凌却笑了。
他目光瞥向沈茹薇,笑容始终温和:“只是如此,还不足以取信于人。”
“你要如何?”沈茹薇大惊,却见萧璧凌按住她拈着刀刃的那只手向下按去。
照雪出自一代名师天琊之手,虽断为两截,却依旧不减锋锐,沈茹薇不肯当真伤了他,便立刻将刀刃倾斜,可出手速度,却还是快不过萧璧凌,于是只能将刀刃松开,退到一旁,却不想萧元祺已看准时机,当即一声令下,各大门派中随行之人也有主动帮手的,与飞云居下门人一拥而上,将她钳制在手,黄鸣松亦当机立断,横剑架上沈茹薇颈侧。
刀刃应声落地,萧璧凌大惊之下,本能抢上前去,却见黄鸣松将手中长剑向她颈侧又推近一分,只消轻轻一擦,便能划破她的喉咙。
“公子还是不要忤逆的好,”黄鸣松所言皆是出自善意,表情也十分认真,“这女人很危险。”
“都闹够了。”萧元祺长长舒了口气,心中大石也放下了一半,“仔细清点伤亡,快些叫医师过来,先救治伤重的弟兄,其余人等也尽快妥善安排,还有这院子,也先收拾干净,行礼所用之物都收了吧,都用不上了。”言罢,即刻拂袖转身。
“那我呢?”韩颖大呼问道。
“你惹出这么多事,还好意思再讨夫君的嫌?”陈梦瑶狠狠剜了她一眼,道。
“回你们房里,闭门思过。”萧元祺扔下这几个字,重重一甩衣袖,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转身之际,一道清影正以肉眼不可分辨之速飞掠过墙头,紧跟着,众人便听得黄鸣松发出一声惨呼。
本以为事态暂已平息的一众人等纷纷大惊扭头,却看见黄鸣松抱着一条关节松脱的胳膊,倒在地上,身旁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容颜绝艳,一颦一笑足可颠倒众生的女人。
“裘慕云?”萧元祺回身瞧见,当下愣在原地。
“她又是谁啊?”许玉兰小声问道。
“你没见过吗?”周素妍若有所悟,“我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总而言之,她不是恶人。”
“那就好……”许玉兰暗自松了口气。
对于裘慕云的到来,萧璧凌亦有诧异,他本想着趁此机会上前替沈茹薇解围,却被裘慕云一掌重重击在胸口,向后栽倒在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好小子,”裘慕云说着,即刻回身震袖击退众人,将尚未回过神来的沈茹薇拉到身旁护住,冷冷瞥了一眼正踉跄起身的萧璧凌,轻哼一声道,“枉我帮了你许多,却还是做了白眼狼。”
沈茹薇目有讶异,转而见她眼中大有杀意,便忙拦住她道:“别误会……”
“误会什么?”裘慕云居高临下似的瞥了她一眼,道,“多么聪明的姑娘,却连半点保护自己的本事也学不会,净给这帮下贱胚子欺辱!”
“好大的胆子!”陈梦瑶怒道,“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休要多管闲事!”
“小丫头,”裘慕云飞快打量她一番,只嗤笑一声,道,“老娘当年叱咤风云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这就敢对我大呼小叫?看在你也是女人的份上,暂且饶你一命好了。”
“你……”陈梦瑶虽怒极,可在“倚老卖老”这一点上,又的确争她不过,便只能恶狠狠瞪了一眼作罢。
“裘宫主,”萧元祺清了清嗓子,对她说道,“阁下远道而来,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但我等还有话要问这位沈姑娘,烦请裘宫主莫要插手家事。”
“家事?”裘慕云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唇角勾起一抹颇为不屑却又魅惑动人的笑意,“是不是家事我不知道,可你们这般为难一个小姑娘就不知道害臊吗?”
“我们有话要问她,”贺峰朗声说道,“这与你有何干系?”
“你又是什么东西?”裘慕云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道,“这可有意思了,姓萧的方才刚说了这事家事,若是家事,凭什么要告诉你们?若不是家事,我又凭什么管不得?”
她说着这话,一双如丝媚眼从人群中飞快扫过,到底她修得一副不老童颜,又是人间绝色,在场许多男人瞧着,即便不心动,也会多看两眼。
可萧璧凌的目光,始终都定定落在沈茹薇身上,半分不曾挪开。
“臭小子,”裘慕云转向萧璧凌,眼底俱是厌恶之色,“我原还想着看在她的份上,再帮你一次。可今日她遭人百般羞辱,你却半点护不住她,当真是该死!”
“裘宫主教训的是。”萧璧凌说完,目光再次回到沈茹薇身上,他眉头紧锁,很想说些什么,却越发感到,她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冷漠。
他甚少见她这般拒他于千里之外,一时之间,到了嘴边的话也都噎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场之人都曾亲眼见过裘慕云上回只身挑衅各大派掌门的情景,如今见裘慕云拦在场中,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做派,便更是不敢插手。
“若是没有别的事,这丫头我可就带走了,”裘慕云漫不经心向四面扫视一番,眼中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颜色。
却在这时,负伤的唐远一把握住女儿手腕,勉力站起身来。
“父亲你……”
“裘宫主,”唐远话音虚浮,“今日发生这许多事,我等尚且不明此间缘由,不过,沈姑娘秉性善良,老夫也有目睹。但裘宫主不妨想想,您今日到此又有何立场,若裘宫主你执意将她带走,只怕她所受污蔑立刻便会坐实,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唐远所述,句句发自肺腑,然而说完这话,便因伤咳嗽起来。唐月儿连忙将她搀稳,却见沈茹薇有些无奈似地摇头笑了笑,目光在唐远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似有感激之色。
“你若不想解释,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萧璧凌直视沈茹薇双目,申请恳切,“只是……”
他只想告诉她,名誉身份,他都可以不要,只是望她别再想着一力承担所有,也给自己一个陪她渡过难关的机会。
可沈茹薇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把话说完。
她缓缓从发间解下一缕青丝,末端在食指上绕了两圈,拇指用力,将缠绕在食指外的一缕发丝划断——只因那照雪的断刃落得太远,她实在是没法立刻将之拾起,做断发之用。
“我沈茹薇,今日在此同夫君义绝,从今往后,分道扬镳,各不相干。”沈茹薇眼色决绝,话音一落,即刻扬手将断发抛向空中。
周遭空气随之凝滞,听不到丝毫多余的声音,哪怕只是呼吸。
萧璧凌闭目,一言不发,身犹坠入汪洋大海,放眼莫说浮木,连稻草也抓不住一根,真可谓孤立无援,全无依靠。
他终究拿捏不稳她的性子,也知道此番她既已下定决心,便绝无更改的可能,然而他的沉默在裘慕云眼里,却都成了心虚与怯懦。
“做得好。”裘慕云展颜,眼中媚态尽显,不由分说便握住沈茹薇的手,提气纵起,翻出墙外。
“哪里跑!”萧元祺眼中略有犹疑,向前追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随即回头望向萧璧凌,眼神被重重疑惑包裹,却不见这孩子有任何打算解释的意思。
萧璧凌的表现却异常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他缓缓睁眼,淡然掸去公裳衣角尘埃,俯身将倒在地上的黄鸣松搀扶起来,将他错位的肩骨接回原位,而目光却又不自觉向裘慕云方才飞纵而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隐隐浮起忧虑。
“公子……”黄鸣松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按照一贯以为正确的道理去做,却忽然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只能匆匆别过脸去,逃避他的目光。
“此事非你之过,快看看可还有其他地方受伤?”萧璧凌表现仍旧平静。
“并无大碍。”黄鸣松飞快摇了摇头。
萧璧凌略一颔首,却像是想起何事一般,回头拾起那已断为两截的照雪收入袖中,即刻拨开拦路围观的一众宾客,匆匆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