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彩衣女子叫做香瑶,与门内姐妹相处融洽,尤其喜欢跟着琉璃。她挽着琉璃的胳膊回到夜明宫内,穿过正殿外的回廊,却看见桫椤呆呆站在花园内的小径中央,有些发愣地望着她们几人。
“怎么了?”琉璃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好奇问道,“站在这里……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桫椤摇摇头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琉璃只觉费解。
“我……我在……我在担心……”
“桫椤你该不会是担心我们没按照宫主所说去做,她回来会罚我们罢?”香瑶问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闯进山里的都是祸害,全关起来就是了,再说,那个萧清琰人也已经来了,咱们换个法子把人拿下就是,怎么还怕宫主责怪。”
“我……”桫椤咬了咬唇,“倒也不全是,只不过……”
“你从上回犯错被宫主责骂之后,就总是谨小慎微,”琉璃叹了口气,上前挽过她的手,道,“脸色这么差,可是因为昨夜没休息好?”
桫椤听了,先是一愣,随后用力点了点头,眼色躲闪,道:“我的确是有些困了,只是见你们巡山不回,有些担心……我这就去睡。”言罢,便忙转身小跑开去,模样十分匆忙。
“琉璃姐姐,你不觉得桫椤很奇怪吗?”香瑶百思不得其解,望着桫椤跑走的方向,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
“能有什么不对劲?”琉璃一翻白眼,道,“无非是动了春心,这才坐立不安罢。”
“动春心?”香瑶一愣,“谁呀?”
“昨晚开启机关前我就发现了,犹犹豫豫,不知在想些什么。”琉璃叹道,“你不必管这些,先回房去罢。”
香瑶依言去了,而另一头,桫椤也匆匆绕过偏院,回到卧房之中。进屋之后,她并不急着关门,而是探头出去四下张望一遍,确定无人跟来,方小心翼翼将门关上,未及转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闷响,当即受惊回头,正看见原本躺在卧榻上的林天舒从地上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面色却十分虚弱,显是中了不致命的奇毒,浑身脱力而无行进之力。
“对不起我……我没找到解药,”桫椤嗫嚅道,“昨夜我也试图阻止,可琉璃还是把机关给打开了,机关内的毒物,都是宫主早就备下的,我实在是没办法……”
“你本性善良,为何要与这些人为伍?”林天舒满脸不解,道,“我不要你的解药。”
“你这是什么话?”桫椤有些怒了,当即走上前道,“我救你下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们也不是!你师父说的话,很多都不对,可你为何就是不听我的呢?”
“师父他都是为了我好,”林天舒正色道,“裘慕云所行之事有违道义,你心思单纯,莫被她骗了。”
“她做过何事有违道义?在你们挑衅之前,她可曾伤过谁,害过谁吗?”桫椤不禁与他争执起来。
“她将那些个男人囚在夜明宫中,百般凌辱,难道不是害人?”林天舒质问她道。
“可那么多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照你所说,那些男人也在害人了?”桫椤怒气冲冲回道,“尤其那飞云居,闹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你们不去说那个萧元祺也是个邪魔外道?”
“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你说不能相提并论,那我便不与你论。”桫椤气冲冲转过身去,伸手便要拉开房门,“我去给你找解药,你哪都别去。”
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各自都觉着对方所言,皆是歪理邪说,却偏偏都涉世尚浅,言辞苍白,谁也说谁不过。可桫椤虽觉得与他置辩让人生气,也仍旧没忘记给他寻找解药。
可她刚走到前院,便瞧见琉璃沉着脸站在那儿,仿佛就是为了等候她的到来。
“琉璃姐……”桫椤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
“刚才就觉得你有些古怪,难道是想去打开机关救人?”琉璃沉下脸色,道。
“我没有,我就是……”
“欲盖弥彰!”琉璃打断她的话道,“上回那个林天舒骗你还不够吗?不过是去了趟泰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也该醒醒了。”
“可是琉璃姐,我觉得他们未必都是恶人,”桫椤嗫嚅道,“上回他救我也是好心,虽然我是装的,可我能感觉到……”
“你的感觉都是错觉!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琉璃冷哼一声,道,“快些回房,不准再动这些心思,否则惹出什么别的乱子,惹得宫主发怒,谁也救不了你。”
桫椤被琉璃轻轻推了一把,正朝着回屋的方向。她一面庆幸着琉璃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救出了林天舒,一面却又急着打算寻找解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琉璃大喝一声“谁?”一时受惊,回头望去,却看见琉璃朝着另一头的回廊方向疾奔出去,丝毫顾不上管她。
好机会!桫椤心想。
她便趁着这个当口,从侧门溜了出去。
而方才那惊动琉璃的不过是一阵风声。
琉璃到底还是年轻,而且裘慕云虽练就一身绝学,但迄今为止,也并未在这些后生晚辈里,挑选出一个令她满意的传人。只不过相对其他姑娘而言,琉璃的心性相对沉稳一些,便多传了她些许旁的功夫,对于碎玉诀,却始终攥得死死的,丝毫不肯传授。
而偶然得到了相对完整的碎玉诀残本的萧璧凌,正是方才那阵风声的源头。琉璃武功平平,自然捕捉不到他来去的痕迹。
毋庸置疑,一旦裘慕云回到夜明宫,有她阻拦,加上沈茹薇去意已决,他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人的,如今天如神助,事先布置好的一切陷阱都用来困住了卓超然等人,趁着后防空虚,他倒不如就在最危险的地方等着,反倒更有机会见到沈茹薇,好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当面说个清楚。
夜明宫建造奢华,简直堪比皇宫,不过占地连皇宫的一成都不到。
但也足够大了,大得可以住下几百号姑娘。
大殿之后穿过一条甬道,尽头有个上了锁的小门,那是把心锁,锁孔上却有陈年的锈迹,应是新换的锁。
萧璧凌有些好奇地托起那把锁仔细打量,他也更加好奇,这扇门的背后都有些什么。
“我劝你最好不要打开那把锁。”身后传来少年人的声音。
萧璧凌闻声回头,只看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甬道上,多出来一个江焕膺,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后面是什么地方?”萧璧凌上回从碧华门弟子手中救人,江焕膺也在其间,就算此人不念旧恩,凭他的本事,想拿下自己也是天方夜谭。
所以萧璧凌的态度才会如此坦然,就像寻常走在路上遇见熟人时一般与他攀谈起来。
“是你应付不了的人。”江焕膺话音刚落,那锁着门的院落里便传出一声男人的惨叫。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有些惊人,萧璧凌本能便向旁错开一步,回头望向那上了锁的院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是怎么一回事,便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出,像是砸碎了什么东西一般,还夹杂着至少来自三个不同男人的,阴恻恻的笑声,其中一个,还十分苍老,似乎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
恍惚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就像皇家内苑的冷宫,只是把女人换成了男人。”江焕膺的表情毫无生气,丝毫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
他比萧璧凌小了将近十岁,却不像与之一般年纪的少年,或开朗健谈,或单纯无知,又或热血沸腾。
岁月还未来得及先侵蚀他的皮囊,便已将这副皮囊里的少年灵魂消磨殆尽,还以满腔深沉,给那对本该稚嫩的眉眼间添上老成。
“你是一个人来的?”江焕膺走到他跟前站定。
萧璧凌点头。
“我明白了,”江焕膺道,“宫主这次离开,说要带个人回来,还特地嘱咐琉璃,若你出现,便立刻启用机关将人困住。”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她终于还是让你们分开了。”
“与裘宫主关系不大。”萧璧凌摇头,唇角微微一动,笑中略有自嘲意味,“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你是打算留在这里,一直等她出现为止?”江焕膺眸光微微一动,眼色意味深长。
“正有此意。”
萧璧凌并未感受到江焕膺有所恶意,心中戒备渐渐松懈了几分:“你又是如何发现我的?”
“偶然经过,过来看看。”江焕膺的目光眺向萧璧凌背后那道紧锁的朱漆大门,“有朝一日,我也会被困在那门后,总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萧璧凌若有所悟,听着身后那扇门内所传出的,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忽然愣了愣。
“你就没想过走吗?”萧璧凌问道。
江焕膺没有说话,只是背过身去。
“你不是要等人吗?随我来。”
萧璧凌本并未打算相信此地任何一人,可他忽然觉得,原本对他还有些防备的江焕膺,不知不觉中却对他多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感。
江焕膺在前引路,将萧璧凌一路带去了他自己的住所。
这是一间格局十分简约的屋子,同一个院里,还有两间空屋。
“莫不是你打算收留我?”萧璧凌转身望他,挑眉问道,“不怕责罚?”
“卓超然到了雁**山,恐怕很快便有大事发生,”江焕膺面无表情,“帮助你,或许不是坏事。”
“可若只是你一厢情愿呢?”萧璧凌道,“不怕真的被送进刚才那个地方?”
萧璧凌定定注视着眼前这个少年沉敛的目光,忽然想起第一回见到此人时的情形来。
那时的他,对江焕膺的评价只有四个字“愚不可及”。
对裘慕云这样的女人而言,这个少年的存在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连一粒尘埃,都大过于他。
所付出的所有忠诚,都不过是在成就他坐实这个奴隶的身份。
实在是卑微至极。
“你所做的事,与我有何区别吗?”江焕膺忽然回答。
萧璧凌哑然。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都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付出,暖不了她们,更暖不了自己。
“多谢。”萧璧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