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二十九章 恩将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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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舒思忖片刻,将其余师兄弟都拦在身后,随即走到萧璧凌跟前,恭恭敬敬施礼,说道:“萧公子,家师言辞或许有所偏颇,但你毕竟出自名门正派,总当洁身自好,无论如何也不该与这帮妖人为伍,更何况……”

他原是想提沈茹薇的,可想到钟毓的遭遇,还是犹豫了片刻,可这时他却看见萧璧凌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林天舒并不知道,对方根本毫无兴趣与他置辩。正在此时,萧璧凌余光瞥见被琉璃护在怀中的桫椤一脸义愤神情,再循着她目光所指之处望去,心下立时了然。

“原来如此,”萧璧凌唇角微挑,目光直视林天舒,缓缓摇头,道,“怎不说下去?”

“污言秽语,不说也罢,”林天舒道,“萧公子是明事理之人,应听得进我等劝说才是。”

“若我不肯听呢?”萧璧凌挑眉。

“那便只好得罪了。”言罢,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剑尖前指虚点,乃为剑礼。

而另一面,琉璃直到此刻都还未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按照裘慕云事先布置好的一切,在通往夜明宫的必经之路上,有几间通过机关开启的地牢——裘慕云临行之前特地嘱咐,说有一个人将会不请自来,到那时便用这地牢将此人困住,等她回来便是。

而她所提到的这个人,就是萧璧凌。

可裘慕云没算到卓超然会来,而且来得更好,是以安排好的机关便先将他们困在了其中。

这也是琉璃最困惑的地方。

萧璧凌身手如何,显而易见,别说这帮乌合之众,就连身为碧华门长老的卓超然都没有拿下他的本事,那么,一个经由裘慕云的手所打造,足以困住萧璧凌的地牢,又怎么会困不住这些杂碎?

而且,牢中还有克制内息的毒烟,这帮人又是如何做到,生龙活虎出现在夜明宫大门之前的?

知道完整真相的桫椤此刻亦是心乱如麻,她实在想不出要如何完整交代出此事前后因果,更不知道在场诸多同门姐妹会否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有所损伤,她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交代真相,却未料到并不十分聪明的琉璃,对此事却渐渐生出另一种判断……

习武修心,原是一体,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纵观当世高手,堪当宗师者,多半宽厚仁义,眼可洞察人心,识人断事,独具远见。

而像卓超然这般心思深沉,断事偏颇者,纵已过古稀之年,武学造诣也早就在多年前止步,再无精进余地。

至于得到他倾力**,行事举止越发像他靠拢的林天舒,往后的路,怕也走不长远,毕竟固步自封,困住的不是别人,只会是自己。

而这样的人,又怎会是萧璧凌的对手?

萧璧凌并无伤人之意,是以由始至终,玄苍在他手中都未曾出鞘,然而只是这样,便已迫得他退入三棵老树间形成的狭角内,无丝毫还手余地。

“到此为止罢。”卓超然看出此人出手仍旧有所保留,但以目前所展露的所有招式看来,面对眼前之人,莫说一个只是用以试探的林天舒,即便是他自己,也难以应付。

何况方才萧璧凌要挟他时,屡次提及唐远的名字,卓超然心下亦有隐忧,只担心此人来寻沈茹薇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唐远已听闻风声,借他的手来探个底细。若真是这样,此番对阵,若有闪失,事态便更加不可操控了。

林天舒一向尊师重道,听卓超然出言喝止,纵心有不甘也只好收势退下。

他一面退到恩师身旁,一面回头望向萧璧凌,眼中充满疑惑。

这疑惑之中,掺杂了太多心绪,纵未把话藏在心里,而是当面问出来,萧璧凌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由于这少年自幼受到非黑即白的说辞熏陶,在他的脑海之中,原本复杂的人性都被粗暴分割为一半是一半非的两种对立景象。

谁也不知这究竟时好时坏,能够断定的只有一点:若这般认知被这少年信奉一生,那么直到他老去的那一日,也决计不会明白,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绝不是他自以为的那般模样。

“萧公子既执意偏袒一方,倒也可以就此罢了,”卓超然拂袖道,“只是希望日后萧公子回到齐州,能自己想个合适的说法,对萧庄主交代此事。”

萧璧凌听着只觉好笑,心想这厮当真是阴险狡诈得很,末了还要再倒打一耙,毕竟有各门派中人替他姓卓的做这见证,往后推诿起来,也就有了更加合适的说辞。

“总算是见识到了,飞云居的人,也不过如此。”各派门人一面极不情愿跟随卓超然等人下山,一面交头接耳,好像非得背后说人几句,心里才能畅快。

“到底是不在萧庄主身边长大,缺少教养,才会这般无法无天罢……”

“要我说,若非看在他是小辈的份上,卓长老必得亲自下场好好管教一番不可。”

“也是卓长老仁厚大度才会如此,要是换做别人……”

这些交谈,听来无稽,可对萧璧凌而言,却全是无关紧要。

从许多年前,他踏出襄州城的那一刻起,这世间礼教束缚,便对他再无用处。

只因那场出走,原就是胆大包天的悖逆行径。

眼见卓超然等人消失在山头,夜明宫众女终于松了口气。

可事情到了这里,还未结束。

“把他给我拿下!”琉璃喝道。

桫椤闻言大惊,未动声色,却听得香瑶先喊开了:“等等,这又是怎么回事?琉璃姐姐,刚才他可是救了我们啊!”

“你们难道就没看出来,这根本就是他与各大门派串通一气,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吗?”琉璃瞪起眼来,怒目直视萧璧凌。

听到这话,萧璧凌先是一愣,但很快便笑了出来。

这姑娘的确是不大聪明,看过方才这些事,竟然不查不问,自己便断定是他为了博取夜明宫上下好感,与卓超然等人合谋而为之。

“不啊,明明就是那林天舒挟持我逼迫桫椤放人,才会……”香瑶说着,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啊,林天舒怎么没被关起来呢?”

萧璧凌听到这话,不禁多看了桫椤一眼。

“琉璃姐,”桫椤眼底溢满愧疚之色,“此事的确与他无关,林天舒是我放的。”

“你说什么?”琉璃一愣。

桫椤“扑通”一声跪倒在一众姐妹面前,泣不成声,“是我担心宫主回来会要他性命,念在他曾相救与我,才会糊涂。如今差点铸成大错,琉璃姐,你尽可将此事禀报宫主,不论有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承担。”

“琉璃姐姐……”香瑶心有不忍,不由上前说道,“的确是林天舒拿我性命作为要挟,桫椤迫于无奈才放了人。刚才要不是萧公子出手相救,我们肯定都活不成了,这件事,要不就这么算了罢?”

“你放走了林天舒?”琉璃气得咬牙,垂眼盯紧桫椤双目,道,“那解药呢?解药你是从哪来的?那解药宫主只留给了我,可我根本……等等,我的解药呢?”她本想着拿出解药给桫椤看,然而一摸衣袋,却什么也找不到。

“谁偷的?”香瑶诧异不已,望向桫椤问道。

“不是我……应当是他自己找到的罢。”桫椤仔细思索一番,道。

“真不是你?”琉璃充满狐疑的目光再次落在萧璧凌身上,“那这可就说不清了……”

“林天舒的身手,方才也都看到了,”萧璧凌目光坦然,“他有没有本事偷走解药,你应当很清楚。”

“你闭嘴!”琉璃认知偏颇程度,并不亚于林天舒,一个认定名门正派的男人都是混蛋,后者则认定夜明宫里的女人都是邪魔外道,是以萧璧凌虽出言澄清,她也是一个字都不肯相信。

“别以为这样就能混过去,”琉璃适才见过他出手,却也丝毫不惧,一步步走到萧璧凌跟前,她个头不高,站得近了,非得仰起头来才能看见对方双眼,便只能保持着这个吃力的动作,厉声喝问道,“这些天在雁**山,你都干过些什么?我不信你只是在此游**,无所事事,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便只有将你扣下,等到宫主回来定夺!”

萧璧凌垂眸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少女,只觉得她的天真实在过于有趣,便淡淡一笑,道:“你既不信我只是在山中游**,我也的确找不到别的证据,证明我的清白。”说着,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到乐清县来,也的确是为了见你们宫主,比起等她回来后我再上门,直接让你们扣押,似乎还更省事些。”

“何意?”琉璃戒备退后。

“依你所言,把我扣在此处,等裘宫主回来发落。”萧璧凌唇角微挑。

“你别想耍什么手段。”琉璃眼中戒备之意更深。

“不信我吗?”萧璧凌无奈摇头,只好自行封了穴道,将手中玄苍双手平托递了出去。

香瑶不自觉“咦”了一声。

跪在一旁的桫椤也愣住了。

琉璃心存忌惮,犹疑再三方抬足上前,才迈出一步,却见江焕膺已大步流星走到萧璧凌跟前,将玄苍接在手中。

江焕膺背对众女,对萧璧凌做出“多谢”二字的口型。

萧璧凌知道江焕膺为何道谢,不觉展颜一笑。

“小江,要不这个人就交给你罢!”香瑶说道。

她适才得萧璧凌相救方保住性命,心中感恩,想到琉璃不近人情,若亲自看押必定不会给此人脱身的机会,但江焕膺与他同为男人,多少也会照应些许。

更何况,琉璃看他不惯,定也不愿亲自面对。

“随我来罢。”江焕膺见琉璃并未出言拦阻,便顺理成章将此事应承下来。

跟在江焕膺身后的萧璧凌,再一次看见那道上锁的朱漆门时,脸色立刻变了:“你想把我关哪?”

“夜明宫里没有牢房,”江焕膺面目平静,“右边还有一条路,通到后院,两院相邻,却并不相通。”

末了,他见萧璧凌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不由摇头,轻吁一口气,道:“除了有些吵闹,不会打扰到你。”

“也好。”萧璧凌蹙眉,沉默良久,说出这两个字时,表情仍旧有些勉强。

“你也会害怕?”江焕膺不解道。

“我只是无法想象,和一群疯子相处,会遇到什么。”萧璧凌道。

江焕膺摇头,没再多问,只是径自将他带去后院,锁入一间房中,便转身离去。

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此时的萧璧凌穴道受制,武功再高也半点使不出来,横竖也是闲着无聊,便仔细打量起这房中陈设来。

这屋子很宽敞,内中陈设虽不简陋,却十分简单,寻常居家常备的一些尖锐用具都无法找到,就连茶具也是铜制的,根本打不破。

至于四面的门窗,锁扣也都设置得十分巧妙,从外面打开一层小窗,便能看见里面,而里头的人却出不去。

转了一圈之后,他终于得出结论,这屋子恐怕从前就是用来关裘慕云那些新抓来男宠的,一旦陷入其中,便只能熬到屈服为止,撬门撬窗甚至想要自绝明志,也找不到任何工具。

萧璧凌在心里兀自感慨一番后,便就地在案边坐下身来。

他的耳边能够听到那冷宫里嘻嘻哈哈的怪笑声,一开始还有些渗人,但听得愈久,也就习惯了。

“喂!”

听见窗外忽然传来的俏皮女声,萧璧凌抬起头来,透过那小得可怜的窗格,他看见了香瑶的脸。

“怎么看起来……你在这还挺安逸的?”香瑶一脸疑惑,“小江没为难你罢?”

“没有。”萧璧凌摇头。

“虽说琉璃姐姐还在怀疑你,可我还是觉得,你不像是她说的那样,”香瑶一本正经说道,“早知道,刚才应该就把那个林天舒抓起来,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说到林天舒,”萧璧凌眉心一动,“你们是怎么被他擒住的?”

“这个嘛……”香瑶嘿嘿笑了两声,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桫椤救了人,他却和桫椤争执不下,自己跑了,刚好那天我和桫椤回房的时候,他已经拿到解药回来了……说实话,我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两面三刀,诱拐桫椤不成,就挟持了我,逼迫桫椤就范。”

“他竟是这种人?”萧璧凌难免讶异,然而仔细想了想,这些手段多半应是卓超然授于林天舒的。

只是不知,脑中一向只有分明的黑白两面的林天舒,究竟为何会认同卓超然这等做法,还亲身为之。

这少年人,余生也算是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