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此事若无林天舒作证,我的罪名便算是坐实了?”萧璧凌微笑,“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我们处置不了啊,”香瑶摇头道,“宫主指明要见你的,肯定得等她回来,就是怕……你死得太冤枉了。”言罢,她吐了吐舌头,小心观察着屋内的人。
可萧璧凌神情却无半点变化,仍是如方才一般从容淡定。
“你叫什么名字?”萧璧凌忽然问道。
“香瑶。”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你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萧璧凌道。
“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真像琉璃姐说的那样——男人个个都是阴险狡诈,善于欺骗。”香瑶仔细打量他良久,却自己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像。”
“你应该信她的话。”萧璧凌展颜。
“为何?”
“有一个道理,所有男人都懂,但很多女人却不懂。”萧璧凌道,“一个男人做了不可告人之事,在他周围,所有男人都一定会帮助他,就算良心过意不去,也只会保持沉默,而不会揭发。”
香瑶听完,不禁一愣。
“反过来,女人也会更向着女人多些,”萧璧凌笑道,“所以她告诉你的话,即便不全是对的,也都是为你们着想,这种时候,你应该选择的,是相信她,而不是相信一个外人。”
香瑶蹙起眉来,仔细想了想他说的这些,却又摇头道:“不,你这话还是有问题。”
“何出此言?”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就证明,并非所有的男人都满口谎言,所以琉璃姐姐的话,就是错的。”香瑶若有所思,“但如果你说的是错的,就是说“不要相信外人”是句反话,我应该选择相信你,那么琉璃姐姐的话,还是错的。”
香瑶虽然心思单纯,却聪明得很,就连萧璧凌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话会造成这样一个悖论。
而她却发现了。
“你有这般口才,说不定真能说服宫主,”香瑶自说自话,点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宫主不会错杀好人呀,”香瑶露出满意的笑容,“还有,你救我一命,我还没对你说谢谢,要不还是这样,如果宫主回来以后,真要对你不利,我可以帮你说好话。”
“这倒不必,”萧璧凌道,“如果裘宫主看见你们一个个都向着外人,她只会更加不满,这种情形,不论对你还是对我,都很不利。”
“那倒也是……”香瑶思忖片刻,点点头道,“那我就学学你们男人帮助男人时的办法,什么都不说,保持沉默就好。”言罢,便踏着轻快的脚步,小跑开去。
还真是学以致用。
萧璧凌摇头一笑,不觉想起自己少年时在金陵的那些时光。
那大概是他此生最好的光景,摆脱家中那些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又得宽厚大义的师尊教导陪伴,过往阴霾,也都忘得七七八八。
他将一件件事细想过去,眼前忽然浮现一幕场景。
是他不久前所做的一个梦。在沐剑山庄内,他从一处大门闭锁的院墙外经过,听得墙内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木架一类物事翻倒的声音。
还有一位音色温婉却略显苍老的妇人声音:“薇儿,又是你在翻墙吗……”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梦?是幻影,还是真实存在的过往?
他渐渐响起,那时正逢暮春,墙外的几株桃树,花瓣都已凋谢,门口还有一位老妇清扫那零落一地的花瓣。
也的确是有位少女,从墙后探出半个头来,兴奋打量着墙外的一切,只是瞧见有人后,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萧璧凌忽然感到胸口闷痛,几欲窒息。
这不止是梦!
他清清楚楚想起,当年的确有过如此一幕。
原来早在九年多年,便已遇见过她!
他不自觉拧紧胸口衣衫,心如刀割过一般,伴随着剧烈痛感传遍全身。
既早已相识,却偏偏擦肩而过。若能早些相遇,是否就能避开那些祸事?而今时今日,是否自己也就不必再为了她飘忽不定的下落,而牵肠挂肚?
他分不清这心痛感究竟源于后悔还是不甘,只知这痛楚愈演愈烈,令他难以自抑,若这前尘往事,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定会不顾一切助她逃离那个即将给她带来灭顶之灾的地方,一生一世,不再有所瓜葛。
又或许,沈肇峰的贪念,原本就起源于自己手中的那柄玄苍。
萧璧凌低下头去,眼角已然湿润,可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令他不得不将所有心绪都生咽回腹里,摆出一副如刚才那般从容的姿态,坐直了身子。
可眼底的血丝,却无处掩藏。
来的是江焕膺,手中端着温热的饭菜,一盘盘摆在案上,余光瞥见萧璧凌眼底泛红,却只摇了摇头,道:“有许多事,想起来只有绝望,所以令你绝望之事,便永远不要去想。”
“看来你很有经验。”萧璧凌笑容略显无力。
“生而如此,别无选择。”江焕膺见他对案上的饭菜似乎毫无兴趣,略一思索,问道,“会饮酒吗?”
萧璧凌摇头,目色空惘:“滴酒不沾”
“那就更难熬了,”江焕膺在他身旁草垫上盘膝坐下,道,“一个人待着,尤其到了夜里,心事只会越来越深。”
萧璧凌略一点头,并不答话。
“我说中了?”江焕膺望了他一眼。
“你我二人,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萧璧凌淡淡道。
“是完全不同。”江焕膺道。
萧璧凌不觉一愣。
“我这一生,都被圈在井底,抬头所能望见的一切,便是余生所有,甚至这些,都终有一日将被剥夺。”江焕膺道,“我从来不敢去想,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也许还如从前一般,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又或者睁开眼后,井口便已封闭,从此不见天日。”
“没想过走吗?”萧璧凌蹙眉,不解问道,“你也可以有很多选择。”
“被圈禁在井底的,不止是人。”江焕膺神色泰然。
萧璧凌听得一愣。
“换做是你,你也走不了。”江焕膺说着,便即扭头看他,直视他双目,道,“否则,你不会来此。”
萧璧凌一时哑然。
世间万种枷锁,唯有心中牵绊,才能真正将人困住。
“不过还是不同,你二人两情相悦,未来还有许多变数,能够设想计划,倘若幸运,还有无穷转机,”江焕膺道,“而我一生,已被画进牢笼,此生再如何长远,所期待之事,也不过妄想,不会再有其他指望。”
这些话听来太过伤感,萧璧凌想了想,便岔开话题道:“对了,有件事,我一直都在好奇。”
“何事?”
“夜明宫立派百年有余,为何其中只有少年女子?按说……”
“年岁再长些的我也未见过,不过多半都已离开了,”江焕膺道,“宫主所收留的,多半是些孤女,天生缺少依靠,却并非不通男女之情。”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对于那些女子的选择,宫主干涉并不多,上回对玉星儿之所以强硬,只是因为她很清楚张公子秉性如何。你也看到桫椤对林天舒的过分关照,就该知道上回归来,宫主并未计较什么。”
“所以说,其实她很清楚这些女子都会离开?”萧璧凌眉心微蹙。
“不错,”江焕膺微微颔首,“所以她也不断在找寻一个能够永远留在她身边的女人。”
萧璧凌听完,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心蓦地便沉了下去:“难道……”
“我先走了,”江焕膺起身走到门边,道,“剩下的事,你仔细掂量,我也不多说了。”言罢,便即推门走出。
萧璧凌听着门锁挂上的声音,好容易才摆脱的窒息之感,再一次携着巨浪涌上心来。
一连好几日,萧璧凌都被禁足在后院那间屋子里。
这些天来,他心头总是笼罩着极度的不安,可这不安却并不全都源自于对沈茹薇的挂念与忧虑,更大的原因,则来自于某种久违的孤独感。
曾几何时,在襄州陈家的机关内苑,他所过的又何尝不是与这相似的日子?十数年里不得外出,目所能及的只有高高的院墙外那一方抬眼就能望见边际的天空,而这仅有的广阔,也被孤寂蒙上一层晦暗的色彩,黯淡无光,也毫无指望。
尤其是在春日,雨水总是不期而至,时不时便能听见窗外传来连绵细雨滴落在草木或是屋檐的滴答声响,伴随着邻院内各种古怪的声响,以至于他时时刻刻都感到自己已临近崩溃边缘。
哪怕只是一滴水珠,也能瞬间将他摧毁。
这日他坐在案前,忽然听见“吱呀”一声,抬眼去看,只见门被人打开,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跨过门槛,姗姗走到他跟前。
“裘宫主终于回来了?”萧璧凌自门扉大开的一瞬,便觉胸口一股闷了许久的气息蓦地得到纾解,便即站起身来,微微笑道。
“还挺安分的,”裘慕云唇角微挑,随即回过头去,对门外唤了一声,“琉璃,进来。”
随着一声应答,一袭蓝衫的琉璃迈着紧凑的步伐,走到裘慕云身后。
“来时的路上,山中似乎有些异常,”裘慕云道,“究竟是你们没按照我的吩咐去做,还是出了其他的事?”
“宫主……”琉璃心下一惊。
原来,由于卓超然等人入山并未造成损失,又顾及桫椤处境,于是在见到裘慕云时,琉璃并未第一时间告知此前所发生之事。
“是这样的,”琉璃说道,“碧华门的卓超然带人前来围攻,我便擅自动了宫主您之前交代我们的那几处机关,将人困住,谁知……被他们逃了。”
“逃了?”裘慕云冷哼一声,目光瞥向萧璧凌,眼底露出狐疑,道,“是这样吗?”
“是……桫椤,”琉璃迟疑片刻,适才答道,“桫椤认为,您回来一定会杀了那些人,所以,擅自把林天舒放了出来,后来也不知为何,林天舒偷走了解药,还挟持香瑶,威胁桫椤放人。”
“我把解药留给你们,是担心你们自己误闯其中,被毒烟所迷,而不是让人来偷的,”裘慕云嗤笑道,“桫椤那丫头,当真是不该让她同星儿走得太近,一个比一个不争气。”
言罢,她转向琉璃,淡淡问道:“还有什么没说?”
“卓超然带人攻山,我们……”琉璃说到此处,话音一滞,转向萧璧凌看了一眼,适才开口道,“是他救了我们。”
“哦?”裘慕云冷眼瞥向萧璧凌,道,“还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会联手各大门派困住我的姑娘们,逼我交人呢。”
“那倒不必。”萧璧凌淡淡道。
“宫主,我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加上此人行踪诡异,所以才把他关在这里。”琉璃又补上一句。
“你们关不住他,”裘慕云目光在萧璧凌眉眼间顿住,半晌,方道,“除非他是自愿留下。”
“的确如此,可是……”
“罢了罢了,你先退下。”裘慕云摆摆手,道,“我有其他话要问。”
等到琉璃转身离开后,裘慕云便在萧璧凌对面的草垫上坐下身来,萧璧凌略一思索,也坐回了原位。
“千里迢迢跑来雁**山,还亲手将随身兵器都交了出去,”裘慕云在他对面的草垫上坐下,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味问道,“你就不怕我会杀了你吗?”
她心中好奇,眼前这年轻人为何甘愿自封穴道留在这虎穴当中,竟丝毫不担忧自己往后的处境。
“您带走我的妻子,难道我不能来找她?”萧璧凌坦然笑道,“更何况,宫主若真想取我性命,就不会有闲心坐在这与我多费口舌。”
“你是真觉得我不会杀你?”裘慕云唇角上挑,“又或者,你就没打算过要活着回去?”
萧璧凌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如此一副好皮囊,就这么杀了得多可惜?”裘慕云说着,忽然盯住萧璧凌的眸子,道,“要不然,你留在这也可以。”
说到此处,她话锋一转,道:“不过这夜明宫里,只有一种男人能够活着——”
“她在哪?”萧璧凌直截了当打断裘慕云的话。
“她不想见你。”裘慕云漫不经心道。
“我只信她亲口说的话,而不是转达。”萧璧凌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