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三十一章 未尝风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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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慕云眉头一紧。

眼前这年轻人的倔强,她很久之前便已见识过一回。所以她在尚未告知沈茹薇此事的情形之下,又来试探了一番,果然还是与她料想之中同一般结果。

她将沈茹薇带回宫中时,一众少女们瞧见生面孔,便都拥了上来,裘慕云也不多言,只是私下遣了琉璃将她带来查看,是以,此时此刻,留在大殿中的沈茹薇,仍旧被一众少年女子所环绕着。

她也发现了许多与从前自己所以为的截然不同的一些事。

裘慕云与这些姑娘们之间的关系,丝毫不像是一派掌门与下属或弟子间的关系,反倒像是一家人那般相处随意。

“姐姐,”香瑶眨了眨眼便迎上来,挽起她的手,道,“我叫香瑶,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沈茹薇。”沈茹薇略一点头,微笑报上自己姓名。

听到这个名字站在不远处的桫椤,笑容闪现出一瞬僵硬。

沈茹薇的目光则落在桫椤身上,这丫头的神情变化,被她看在眼里,立刻便有直觉告诉她,此事与萧璧凌有关。

“桫椤,”沈茹薇绕开香瑶,走到桫椤身旁,道,“我还记得你,不过,从前我还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你不会忘了罢?”

桫椤摇摇头,神情略显紧张,并未答话。

可想到此事经过,桫椤心里仍旧有些发慌。

“是没有忘,还是不记得了?”沈茹薇莞尔笑道,“又或者,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最后这一句,她话音极轻,听得桫椤是心惊胆战。

“其实……”桫椤正欲开口,沈茹薇却微笑打断她的话,道,“与你闹着玩呢。”

桫椤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却不说话。

夜明宫里大多数姑娘都没出过远门,因此听到沈茹薇这名字,也并不知道她与此刻还被关押在后院的那位有何关联,只有琉璃、香瑶与桫椤心里清楚,眼前这位面孔尚生的姐姐,究竟来自于何处。

香瑶眼珠一转,心里立刻便有了主意,当下上前挽起沈茹薇的胳膊,道:“宫主还有别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姐姐刚来雁**山,一路蒙受风尘,定也累了,我这便去给姐姐收拾住处罢!”言罢,不由分说便将沈茹薇拉出大殿,有意绕去一间空置的偏院,对沈茹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音道,“人就关在后院,宫主肯定是去找他麻烦了。”

沈茹薇呲声吸了口凉气,随即问道:“发生何事,他几时来的?”

“好些天了,”香瑶想了想,还是将此前见闻捋顺,对她简单叙说一遍,末了又道,“到时别说是我说的,我看琉璃姐姐讨厌他,说不准要添油加醋给他加些罪行,你还是……自己看着办罢。”

“真是蠢货。”沈茹薇说完,对她点头道谢,便循着香瑶所指的方向疾奔出去。

“还真是……”香瑶只知其身份,却不知当中详由,见此情形,心中不免留有疑惑,当下自言自语道,“还是不管那么多了,说好不插手的,我嘴怎么这么碎……”言罢,便即回身准备去别处转悠,却见桫椤不知何时已走到在身后,不禁吓了一跳,向后跃开一大步。

“你都告诉他了?”桫椤问道,“那这事岂不都得怨我?”

“不至于罢……”香瑶摇头,不解说道,“那天他完全可以走的,谁能拦得住呢?同咱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桫椤听罢,心中也是将信将疑,可这些疑问也不便说与人听,只能埋在心里。

与此同时,沈茹薇也走到了那“冷宫”之外。她原想翻墙而入,却在听到里头的怪声后,望而却步,犹疑再三,她走去了侧旁那条路,却看到眼前的路分了三个岔口,根本不知该怎么走。

于是她又回到那扇门前,思虑片刻,便即翻身上了墙头。

可她心下虽已有所准备,双足落地后,瞧见当中情形,仍旧不免受到惊吓,这院子里一共就只有三间屋子,也算不得多么宽敞,住的人却不少,光是在屋外的便有七人,在此当中,年纪最大的当她爹都嫌老,年纪轻的,估摸也就十八九岁。

虽是初春,这百花齐放的时节,院子里的草木却都是死气沉沉,没有新叶,老叶也早就不知何时都掉得干干净净,腐朽殆尽,混入泥土之中,花也找不见半朵,连个花苞都没有。

唯一的那盆花树,还被打翻在东屋门前地上,泥土混着干枯的指条散得七零八落,陶制的花盆碎片混在当中,丝毫也不起眼。

在那破碎的花盆边还躺着一个人,身下是一大滩干涸发黑的血迹,沈茹薇瞧着此人也就同自己一般年纪,却已是发僵发硬,面孔惨白,显然已失了气息。

四面院墙底下,都有一个不断在来回行走的男人,不同的面孔,不同的人,却在做着相同的事,眼神也是相同的空洞,剩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则在西屋一侧门柱下扭打着,嘴里骂着含混不清的词汇,眼神也浑浊不堪。

沈茹薇向后退了一大步。

“宫主!”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青年人从西屋之内狂奔而出,两手死死扣住沈茹薇肩头,不由分说便开始摇晃,“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沈茹薇一把将他推开,只想立刻逃离这间院子。

可此人的喊声却惊动了那扭打的二人,除了墙下四个仍在来回行走的人,连同屋里剩下的那些,都一齐奔上前来,一个个伸出形如枯骨的双手,试图拉住她。

沈茹薇不敢多留,当下提气纵步,从来时的路翻出墙外。

一双蹬着黑色缎面长靴的脚停在她跟前。

沈茹薇抬头看清来人容貌,却是江焕膺。

“不愧是夫妻,好奇心也都一样重。”江焕膺道,“你进去过了?”

“听你这话,他也……”沈茹薇想到萧璧凌或许陷在当中,本能便想回头一探究竟。

“没有,”江焕膺道,“他不敢。”

沈茹薇听罢松了口气。

“但他眼下处境也好不到哪去,”江焕膺道,“你想找他?”

“他在哪?”

“我带你去。”江焕膺说着,便要转身,却被沈茹薇伸手拦下。

“你带我去,恐受责罚,”沈茹薇情绪稍缓,面色逐渐恢复如常,她不愿陷他人于险境,顿了顿,又道,“我看到里面那些人……算了,我自己去找。”

“走东面那条岔道,宫主已经在问话了。”江焕膺听见她走开的脚步声,出言提醒道。

“多谢。”沈茹薇话音渐远。

江焕膺回头,望见那一抹红衣消失在视线之内,忽然便明白萧璧凌为何会陷入这般舍命追赶的境地。

一个只想独来独往,另一个却不忍心她独自受累。

一个跑,一个追,当真是乏得很。

如果她能坦**索取,或许就不必这么累了。这样的女人,的确是该跟着裘慕云好好改造一番。

片刻之后,在后院屋内陷入沉思的裘慕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便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她抬了抬眼皮,眸中媚色稍减,却什么也没说。

萧璧凌识得沈茹薇的脚步,本能欣喜抬眼,目光刚好相对,那一瞬,他从她眼底看出了浓郁的忧色,可这忧虑的眼神,就在这目光交汇的刹那,瞬间消退殆尽,转为冷漠。

“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沈茹薇道。

“人都来了,就不必着急着走,”裘慕云浅笑,眼波明媚,似水光婉转,“更何况,留着他可还有大用处。”

萧璧凌与沈茹薇先后一愣,皆不明了她此话用意。

“你二人之事且先放放,”裘慕云道,“我得去山里看一看,我不在的这些天里,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眼下时节,春暖花开,山中不该如此安静,”沈茹薇道,“来时路上,莫说走兽,就连鸟鸣也未听见几声,恐怕不寻常。”

“你也发现了?”裘慕云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过山间地形,你并不熟悉,不如就先留在这儿,好好看着他。”

“何意?”沈茹薇不解。

“来人可是碧华门的长老,我再有本事,也护不住这么多姑娘,”裘慕云眼角余光从萧璧凌身上扫过,“有些身份,作为挡箭牌可是很好用的,别浪费了。”

“您确定吗?”沈茹薇眉心微蹙,“已经用过一次的手段不可再用。何况萧元祺也不在,卓超然不说杀他,设法将人绑回去问罪倒还不难。”

“那就看他造化了,”裘慕云唇角微挑,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诡谲光彩,但她很快又笑了出来,起身说道,“可别忘了你自己的承诺,我说的话,你还没资格反驳。”言罢,她缓步踏出房门,经过沈茹薇身旁时,却多看了一眼,半晌,却摇了摇头,转身走远。

沈茹薇颇为不解,回身望了一眼,却已瞧不见裘慕云身影。

萧璧凌这才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在想什么?”

“异常之处太多,我想去山中看看。”沈茹薇眉心微蹙。

“我同你去。”萧璧凌道。

沈茹薇不免诧异,回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神情有些发愣。

“干嘛?”萧璧凌困惑道,“不认得我了?”

沈茹薇没有回答,只是抬手解开他周身穴道后,便立刻快步走开,萧璧凌本想试图将她拉住,却在伸出手的一瞬,略一迟疑,又把手缩了回去。

二人一同出了夜明宫,到得山中,行至屏霞嶂前,忽然闻得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于是不约而同,藏进一旁的树丛内,留意此间动静。

这一行约莫有十来个人,首当其冲的,是解秋堂堂主贺峰,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位掌门长老,都是前几日同卓超然一同参与过围剿的那些门派里的掌事。马蹄驰到近处,贺峰忽然一拉缰绳,打马停下,回身冲不远处的梁昊父子问道:“梁少侠,卓长老在信上是怎么说的,可是在此会面?”

“卓长老只说,此间人心不齐,又有恶徒从中作梗,让我们快些赶来。”梁昊说着,朝四下张望一番,道,“前面不远,应当就是卓长老所提到的‘屏霞嶂’,应是此处没错了。”

所谓“雁**冠天下,灵岩尤绝奇”。这屏霞嶂状如屏风,周遭有古木环绕,左右各立一峰,一为天柱,又为展旗,当称得上为北雁**山的明庭所在,身处其中,顿生肃穆。

“这女魔头倒是占了块风水宝地,”边修明下马观望,面色深沉,“此间颇具灵气,却偏偏住着一帮妖女,真是糟践了这地方,”

“不是说山水养人吗?”梁昊挠挠头,道,“从到了乐清县便听说山里的姑娘个个都很漂亮,兴许就是因为雁**山的风水好罢。”

贺峰斜眼瞥了一眼满面憨直的梁昊,摇头啧声道:“到底是年轻人,这几日当心着些,莫被美色蒙了心智。”

“怎么会?”梁昊一拍胸脯,道,“我可是有妻室的人,外面的姑娘再漂亮,也无非就是看看而已。”

这小子愣头愣脑,倒也傻得有几分可掬,比起别个门派里心怀鬼胎的掌事之人,反要牢靠些,贺峰等人当他是晚辈,这一路也都十分照应,顺便历数了多条夜明宫的“罪行”,怕的便是他年纪轻轻受人蛊惑,干起半路倒戈的事来。

不过在梁昊自己心里,对夜明宫这一众“妖女”之名,着实也没有十分确切的概念,前两年他妻子阮湘湘被玄澈掳去,身处其中,那种痛恨自然能够体会,可近日所见,最大的事也就是沈肇峰害了他们鸿蒙馆门人。他痛恨沈肇峰不假,可他再憨也能瞧得出来,沈茹薇对一众无辜之人的鼎力相护,因此就更别提裘慕云把她救走之事了。

而对于裘慕云,这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女人,在他眼里就只像是一团疑云,怎么也抹不开那层层叠叠的迷雾,至于其他各派掌门长老喊打喊杀的心,他还真是一万个想不通。如今见贺峰身旁破天荒没有带着杨少昀夫妇,心里又多了个猜测,想着此前救下自己的大恩人夫妇,多半也是不愿淌这浑水。

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鸿蒙馆门派不大,只好多多依仗碧华门,总不好让父亲一把年纪还要出来跟着卓超然受罪,便只能亲自出面了。

“你们看这地上的足迹,”边修明将其他几人唤来,指着脚下一块岩石上碎沙间的半个脚印,道,“此处只有薄薄一层细沙,风一吹便了无痕迹,可这脚印清清楚楚,分明是有人刚刚踩过。”

“看这大小,像是女子。”另一人接茬道。

听及此处,沈茹薇本能抬起脚来,瞥了一眼自己鞋底,的确是沾了些许细沙。她想及可能发生之事,便从怀中掏出几枚不曾喂过毒的春风化雨,可在这时,萧璧凌却按下她的手,指了指身后一条小径。

这小道并未开垦,曲曲折折也不知通往何处,沈茹薇看着,不免蹙起眉来。

却在这时,边修明的声音响了起来:“定是夜明宫的妖女,恐怕就在附近。”

“四处看看。”贺峰当机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