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三十五章 雁过无痕风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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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装蒜,”那小个子少年向前跨出半步,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夫妻二人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现在可好,咱们这些人,都别想活着离开小龙湫了。”

“你说他吗?”沈茹薇瞥了萧璧凌一眼,神情似有不屑,“我早与他义绝,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这话,萧璧凌只觉心不自觉发出一阵抽搐。

只不过这阵抽搐,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疼。

“嘴上说说谁都会,”那小个子少年道,“要不是为了你,他可不会上着雁**山。”

“哦?”沈茹薇莞尔,秋波流转,落在萧璧凌双眸间,眼色颇有探究意味,“原来你不是与他们同来的?”

“惊喜吗?”萧璧凌面无表情。

“当然——”沈茹薇话到一半,眸光倏地一紧,弹指抛出那截带血的断刃,直指萧璧凌心口。

萧璧凌面不改色,只轻轻一侧身,以左手两指捏在断刃两侧,将之接在手中。

“就只是这样?”萧璧凌轻笑摇头,抛下断刃,足尖点地,身形疾纵而出,不等沈茹薇反应过来,便已到了她跟前,手中玄苍横扫过她脖颈,全无迟滞,沈茹薇亦仰面躲闪,仍旧不免被她削去额前一缕发丝。

沈茹薇眸底闪过一瞬错愕,却又很快换回笑颜。

这一连串的举动令众人看得发愣,谁也不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们不是想抓妖女吗?”萧璧凌目色深沉,无丝毫留恋,“我可以帮你们。”

“你们搞什么名堂?”王冲蹙眉,满脸困惑。

“不用喊他们帮你吗?”沈茹薇迎上萧璧凌目光,与之对视,笑问他道。

“不必。”萧璧凌收剑入鞘,屈身横腿扫向她下盘,只见沈茹薇双足离地,腾身后翻,落在洞外。

萧璧凌见状,即刻纵步追出。

他心中怒意虽盛,却也知若与她穷极一身本事相斗,沈茹薇多半要落败,加之照雪已断,玄苍之利绝非她凡胎肉身能够抵挡,是以虽有兵刃在手,却始终不曾出鞘。

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此刻还怀有怜香惜玉之心,还剑入鞘,怕的并非误伤,而是误杀,他也料定了若不将这女人彻底制服,无论如何也是带不走的,便索性横下心去,手底一招一式,去势决绝,全无半分余地。

一连数个回合的过招,沈茹薇所行大多仍是守势,她内息再如何深厚,也决计斗不过眼前这个得了那古墓主人玉殊容大半真传的对手,拆过百余招后,已然被他逼至瀑布下的潭水边缘。

浅碧看得有些愣了,始终没能明白过来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茹薇直到此时,才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眼前这个男人是如此了解她,无论何时,只消一个眼神,或是极其寻常的举动,他便立刻能够猜到她心中所想。

可反过来,自己似乎并不十分了解他。

所有的隐忍和放弃、退让与成全,看起来都不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到头来,竟迫使他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她放弃这些自以为是的付出,回到他身边。

那么事到如今,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恍惚之间,许多往事有如走马观花涌上眼前,沈茹薇一时错愕,向后退开半步,却仍旧未能避开他拍至胸前的一掌,脚步不稳,向后仰面栽入潭水,与此同时,喉头暖流上涌,蓦地喷出。

在被潭水淹没前的一瞬,她听到了昔日爱侣焦灼呼唤她名字的声音,紧随其后的,便是有人跳入水中的闷响。

浅碧惊惶追出山洞的时候,刚好瞧见萧璧凌纵身跃入池中之景,她瞧见池水中央泛起猩红血丝,立刻便慌了神。各大门派前来留守洞中的那些少年少女,也都紧随其后追至瀑布下,只看到萧璧凌怀抱着气息微弱的沈茹薇上了岸来。

“真是你把他打伤的?”王冲又惊又喜,“那……你现在的打算是……”

“都给我滚。”萧璧凌面色阴沉,加之眼下浑身被潭水湿透,衬得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颜色尤为凄绝。

“什……什么?”王冲一愣。

“我再说一遍,都给我滚!”萧璧凌这一声,几乎已是咆哮。

王冲还算得上有点小聪明,听到这话,用脚指头也看得出来他不好惹,于是立刻给其他几人使了眼色,同会意的几人在内连拖带拽,把不肯走的和不能走的人全都带离此处,只留下怀抱着沈茹薇的萧璧凌与在一旁发愣的浅碧。

过了半晌,浅碧才试探着开口,道:“他们都走了……她伤这么重,是不是应该……”

萧璧凌没有答话,而是抱着沈茹薇进了山洞,洞内还有王冲、胡秋霜等人留下的些许干柴,生火取暖暂且够用。

浅碧帮着拾了些柴火,回头正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张湿透的纸,纸上字迹模糊不堪,根本看不清那些长篇大论都写的是什么。

萧璧凌拿着这张纸,脸色十分难看。

这张字迹模糊的纸,自然就是他交给她的放妻书。

“这是什么啊?”浅碧不解道,“随身还带着信吗?”

萧璧凌摇头,直接将那张放妻书撕成粉碎。

浅碧咬着唇,不敢再吭声。

“她能找来此处,多半是见过玲珑她们,”萧璧凌抱着沈茹薇,在火堆旁坐下,“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罢。”

“可是……”浅碧原想说留他们在此未免不安全,可仔细想想自己那点微末的本事,不走也只能在这拖后腿,于是点点头道,“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她……我听那些人的话,听懂了一些,她是你的妻子罢?你既然担心她,为何要对她动手呢?”

萧璧凌闭目,摇头不言。

“你们都救过我,救过夜明宫的人,我也相信你们不是恶人,可是……”浅碧想起一些自己看不明白的细枝末节,还是摇了摇头,道,“算了,我不说那么多,你肯定也不爱听,总而言之,能够遇上喜欢的人,总是不容易的,你要待她好些。”言罢,稍作迟疑,便转身朝洞外走去。

“且慢。”萧璧凌忽然将浅碧唤住,抬头问她,“为何裘宫主分明恨透了男人,也从不阻止门下女子为了感情脱离夜明宫?”

“她怕我们恨她,”浅碧想了一会儿,道,“这样的话,至少遇上不值得的人,有些还会回头,可若是连这唯一的退路都断了,那些姐妹们,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萧璧凌听罢,不由凝眉深思,待他回过神来,浅碧早已离开,不见了踪迹。

篝火里的碎屑随风腾升,“噗”地炸开星子,散成细碎的火花,不断发出错落的声响。

沈茹薇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置身于萧璧凌怀中的她,在看清眼前人眉目后,本能便一把将他推了开来,自己也因此跌坐在地。

她虽被喂下了医治内伤的药,却还未痊愈,此举牵动了伤势,疼得她龇牙咧嘴,不由捂住胸口,坐在地上蜷起了身子。

萧璧凌适才被她一把掀翻在地,懵了一瞬,适才反应过来她已苏醒,正待上前查看她伤势,却冷不防挨了一耳光,踉跄向后坐倒。

沈茹薇这一巴掌倒还算手下留情,至少打过之后,面颊只是微微泛红,还不至于像打林天舒那一巴掌似的高高肿起。

“我错了。”萧璧凌黯然低眉。听到这话的沈茹薇却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愕然抬眼,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别过脸去。

其实在她心中早有设想,这般下去,迟早会有一日,所爱之人必会对他刀剑相向,只是当真到了这一刻,心中痛楚,却远胜于他亲手打下的一掌。

至于萧璧凌,从他决定出手的那一刻起,便已开始后悔,尤其之后那一掌重击,令她受伤落水,心中更是悔恨莫及。沈茹薇原就患有寒疾,虽已治愈,身子仍旧虚寒。柳华音也曾小心叮嘱,让她莫再下水或是淋雨,可今日受伤落入瀑下潭内,却是萧璧凌自己亲手所致,心中恼恨,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

萧璧凌挪到她身旁,伸手撩开她额前垂落的的细碎长发。满头青丝散在两肩膀,同衣裳一起,经过火烤,皆已干透,可身子却不知是由于内伤作痛,还是渗了寒气,仍在隐隐发抖。

萧璧凌伸手揽过她腰身,见她没有挣扎,便又拥紧了些,谁知却被她推了一把。

这一推对他而言无关痛痒,显是心中委屈无处宣泄所致。

“是我不曾想到你的顾虑,莽撞行事。”萧璧凌垂眸望她,柔声说道,“还疼吗?”

沈茹薇不言,只是抱起双膝,深深埋下脸去。

“是我的错……”

“我没有怨你。”沈茹薇听他一味自责,愈觉心中绞痛,“只是……你再执意往前,只剩死路一条,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肯离开我吗?”

“无你相伴,纵使千秋万岁,又有何意义?”萧璧凌眉头紧蹙,“更何况,不论有没有你,我都没有退路。”

“可至少离开我身边,你不必遭各大门派群起攻之。”沈茹薇阖目长叹。

“那又如何?”萧璧凌摇头,轻抚她耳后长发,道,“若你我二人一道,都无法抵御这些,留你一人,当如何承受?”

沈茹薇咬紧唇角,摇头不言。

“我起初来此,只是想让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萧璧凌平静的目光之下,所压抑的,是内心越发汹涌的波涛,“你要走,我拦不住,可无论如何,你都还欠我一个交代。”

“若没有呢?”

“你总会说的,”萧璧凌道,“你骗不了我。互相折磨,也毫无意义。”

“可说与不说,你都明白。”沈茹薇缓缓抬头,眼底盈满泪光。

萧璧凌摇头:“说与不说,完全不同。”

沈茹薇目露困惑。

“你若开口,我尚能与你辩驳,若不开口,便全无希望。”

沈茹薇喉头一哽。

萧璧凌紧拥着他,下颌抵在她发间,话音极轻,近乎哀求:“告诉我。”

“倘若失去你,是我必将付出的代价,那我宁可生离,也不要死别。”沈茹薇闭目,泪如泉涌。

“那你是认为,我便不畏死别吗?”萧璧凌话音颤抖,眼底泪光暗涌,已然呼之欲出。

沈茹薇咬唇不答。

“我对你已毫无办法。”萧璧凌把话音压得极低,嗓音近乎沙哑,“不论如何表明心意,你对我都是同样的姿态。我已不知我的感受对你而言,是否还重要,甚至疑心这两年来,我的存在,是否只是你的消遣?你让我了解你,却又不允许接近……我究竟亏欠过你什么,非要承受这些?”

萧璧凌拥着她的那只手,紧紧握在她右腕,因着心绪涌动,掐得她右腕生疼。

“我不愿与你走,并非意味我心里没有你……”沈茹薇说完这话,连自己都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苍白无力,“对不起……”

她凝视他双目,望着他眼底清晰可见的泪光,心痛愈加难以自抑。

“你现在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萧璧凌望向她错愕无助的眸子,心仿佛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他曾经迫切渴望她能回头,她却总是决绝,可如今他迫切希望眼前这个女人能够漠视一切,好让他彻底死心,她却偏偏做不到了。

尤其是在他猝不及防之时,她却先他一步落下泪来。

萧璧凌蓦地松开手,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周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这场如同博弈般的追逐,忽的落幕,身处当中的他们,竟都不约而同慌乱起来,没有一人知道该如何收场。

“我已撕了那放妻书,”良久,萧璧凌终于开口将这沉默打破,道,“之前的话,都不算数。”

“萧璧凌,你……”沈茹薇愕然。

“不论后果如何,我都担得起。”萧璧凌情绪稍缓,回眸对她微微一笑,道,“你我既都无法面对死别,那么同生共死,又有多难?”

沈茹薇眼中仍有犹疑,却在毫无准备之下,被眼前之人拉入怀中。

“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自作主张。”萧璧凌在她耳边柔声说道。

“不后悔吗?”沈茹薇眼色渐复明澈。

“我唯一后悔的,便是没在九年前将你带离那片是非之地。”萧璧凌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二人走出山洞时,已是酉时过半,昏暗的暮色下,蓦地炸响一线烟火,正是各大门派的联络信号,与此同时,一阵马蹄声如奔雷一般,渐渐响彻山头。

“大事不好,”沈茹薇眉心一蹙,“恐怕卓超然已经动手了。”

“去看看再说罢,”萧璧凌神色凝重,“你有伤在身,不宜大动干戈。”

沈茹薇点头,却忽然一愣,道:“这信号所发起的方向,似乎并非夜明宫所在,卓超然在搞什么名堂?”言罢,她略一沉吟,方挽过他的胳膊,向着信号来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