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凌上回阻止卓超然等人时,立场的确是尴尬。
他早年在金陵扶风阁内闯下的侠名,早随着秦忧寒的失踪与这七年的隐逸生涯消散殆尽,之后回到飞云居,这身份在旁人看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直到萧清瑜的所做作为被公之于众,才勉强给他挽回些许尊严,但这仅有的口碑,也因他执意袒护众人眼中的**邪乖张的妖女沈茹薇而不复存在。
所以,即便他当众对卓超然提出质疑,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可这质疑之人,换成了梁昊与杨少昀,便截然不同了。加之眼下卓超然不在此地,林天舒又重伤昏迷,剩下的郑义等人,说出的话也就和阿猫阿狗一般,毫无分量,远不如杨少昀的书信来得有用。
但雁**山上这般局面,正如卓超然所言,人心不齐,梁昊、贺峰及胡秋霜三人,所能做的也不过只是让自家门派弟子各自退下。剩下这些,无掌事发号施令,其他人的话,一概都是不会听的。
“姓萧的,你一而再、再而三为了这些妖人阻拦我等行事,便不怕丢你老子的脸吗?”一名蓝衫少年被他一剑逼退,当即怒目相视,冲他喝道。
“你管的倒是挺多,”萧璧凌不以为然,“上赶着替我爹挣门面,莫非是私底下已攀了亲?看你年纪还小,这辈分恐怕还得再低一级。”
这话摆明了在骂这小子给人当孙子,还说得如此隐晦文雅,倒也算是清新脱俗。
沈茹薇听着,不觉掩口而笑。
那人年轻气盛,正是最为在意颜面的年纪,听萧璧凌如此骂他,一时之间,急的面红耳赤:“我本是好意提醒,你……你这人也太不讲理!”
“若真有善心,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萧璧凌不假辞色道,“这些姑娘年纪轻轻,也从未有任何实证指明是否犯过杀孽,倒是你们,受人挑唆,不分青红皂白擅闯他人安居之所,手起刀落便是无数人命,怎不扪心自问,这‘妖人’二字,用在谁的身上更为合适?”
“你……”那少年人说不过他,不自觉便将目光扫向周遭,见这遍地横尸内,除了亡在裘慕云手中的几条性命,剩下几乎都是夜明宫门下女子。
这些与世隔绝的女子们,曾以为自己活在世外桃源,哪里还想得到,有朝一日会迎来这样一场灭顶之灾?
“这……”那蓝衫少年看着越来越多的伤员,脸色红一阵,又白一阵,再想想方才梁昊的话,渐渐犹豫起来。
胡秋霜等几位掌事之人早就将门下受伤之人拉去一旁包扎,梁昊看见这些无辜少女,便想到妻子阮湘湘上回被镜渊掳走的情形,心下不忍,便将药物都分了出去,剩下那些个顽固的,一来不是萧璧凌的对手,二来忧心日后处境,加上现下瞧不见卓超然的脸,又想到背后有杨少昀撑腰,陆续也都罢了手。
萧璧凌只觉胸中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随后也协助梁昊等人一齐清点伤患,他粗通医理,便就近寻了些疗伤的药草,等到回转而来,却发现沈茹薇不知去了何处。
“她去哪了?”萧璧凌放下药草,对梁昊问道。
“追人去了,”梁昊指了指方才缠斗的那片空地,“你看,夜明宫的人都走了,你眼里果真只看得见你夫人啊。”
“我也去看看。”萧璧凌言罢,即刻转身。
贺峰脸色本来就十分难看,方才沈茹薇离开时他便想阻拦,却被拦了回来,如今看萧璧凌不由分说也要离开,脸色更是一沉,道:“这是耍我们玩呢?目中无人也当有个限度罢!”
“把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是卓超然,目中无人的也不是我。”萧璧凌头也不回,道,“这许多事,杨兄看得清楚,而您身为一派掌门,竟丝毫都不明白。”言罢,便即扬长而去。
“他这什么意思?”贺峰指着萧璧凌的背影,愈觉气不打一处来。
梁昊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色已深,萧璧凌穿过幽光笼罩的茂密树林,视野豁然开阔。
是个悬崖。
悬崖之外,是暗夜之下无尽的苍穹。
可他却不自觉蹙起眉来。
崖顶向两侧方向延伸开许多条山路,有的向上,有的向下,两条路皆未经开垦,也都有脚印踏过,根本分不清方才走过的人,都分别去了什么地方。
如再算上方才那个四通八达的密林内道路,便更不知该朝哪追了。
萧璧凌眉心微蹙,他略一沉吟,却像是想到何事一般,走到悬崖边,朝下望了一眼,却看见一条狭长的栈道。
这栈道贴着悬崖峭壁,也不知通往何处。他稍加思索,便即在崖边蹲下,指尖轻轻抚过贴着崖壁生长的一丛花草,这花草不知怎的,有好几处弯折断裂,比巴掌窄些,也更长些。
以那些宫人的身手,决计不敢走这险路。萧璧凌心下有了数,便即翻身下了悬崖,稳稳落在那栈道上。
这条栈道,年久失修,一个成年男子从高处跳下的重量,似乎已到了承受的极限,他双脚刚一落地,便听到下方木板咔嚓碎裂的声音,忙向一旁跨出一大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方才所站的位置,有一块木板直接从中间断开,向下翻成竖的,半死不活悬在空中,全靠两侧铜钉支撑,才没掉下去。
萧璧凌无奈摇头,随即俯身查看桥上脚印,然而除了从上方落下的那个脚印较深以外,栈道其他部分,都找不见任何痕迹,足可见从这栈道离开那人轻功身法之卓绝。
还有一件能够确认的是,走这条路离开的那人,是个女子,而且多半是最早退出战局的裘慕云。
然而已经到了此处,想再回到崖上已不可能,萧璧凌略一思索,还是向着栈道一端奔了过去。
他轻功身法不弱,虽无踏月凌云之功,但要迅速过这年久失修的栈道而不使之承受重压,也绝非难事。
栈道尽头,是一条溪流,沿路走向下游,透过稀疏的树影,萧璧凌瞧见一道清影从中一晃而过,即刻纵步跟上,然而跟到一半,便见那人猛一转身,长袂横扫,呼向他面门。
萧璧凌垫步疾退,却见那人一招才使出一半,便重重跌坐下去。
月光照在那人头顶,满头银发似雪,倾泻而下。
萧璧凌不觉愣住。
看她衣裳,的确是裘慕云方才与卓超然等人打斗之时所着,可这头发……
“原来是你。”那人缓缓开口,继而抬起头来,露出的却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庞。
她的声音毫无变化,容华却已凋零。
“裘宫主?”萧璧凌眉心微蹙。
“我这副模样,夜明宫上下无人瞧过,想不到今日却被你看见,还真是命数。”裘慕云嗤笑一声。
“那就当我没看过罢。”萧璧凌将脸别到一旁。
“你不敢看吗?男人果真都是如此相像,只爱年轻美貌的皮囊,你可知再过数十年,你所爱的女子也将变成这样,而你,却依旧貌如少年。”
“何意?”萧璧凌回头,露出一脸困惑。
“我所学的,正是我母亲所留下的,完完整整的碎玉诀功法,你说呢?”裘慕云冷笑,眼中俱是轻蔑。
“什么?”萧璧凌不禁愣住。
“臭小子,非得要我从头到尾仔细对你说一遍吗?”裘慕云长吁一口气,道,“这碎玉诀是我母亲玉殊容所留下的,她想长生不老,也想她丈夫能一起长生不老,所以最后用以完善的章卷,同时也可使人容颜长驻,而且没刻在那石壁背面,而是被她一起带入棺中。”
“那我若是不学呢?”萧璧凌问道。
“不学?”裘慕云冷哼一声,“那你迟早都得死。”
“为何?”
“可还记得,我在金陵对你说过什么?”裘慕云缓缓站起身来,道,“任峡云盗取了秘籍,狗尾续貂,留给你们这些人的,都是旁门左道的速成功法。你偏偏又学过正儿八经的武功,两相冲突多年,骨子落下无法逆转的损伤,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得到最完整的心法。”
萧璧凌听罢,眉头越发紧锁。
“小子,你从前突破的,是前半卷碎玉诀的极限,即便后面那个女人传了较为完整的功法,也仍旧没能彻底打通你的全部经脉,你内伤之所以未发,只是尚未到达此中极限。”裘慕云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随着你年岁渐长,内力愈加深厚,迟早有一日,也将冲破这重极限。”
“可……若是我全部学会,也会变成您这样?”萧璧凌说完,飞快扫了一眼她满头银发,又补充了一句,“现在……这样?”
裘慕云脸色一沉,当下甩来一个耳光。
萧璧凌躲闪不及,只得抱头弯腰,以极不雅观的姿势躲过这一巴掌。
“当然不是,我娘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贱男人,这碎玉诀也都是写给男人练的,至于女人怎么学,怎么练,她也没教给我,导致我走火入魔,又有什么办法?”裘慕云说这话的时候,姿态像极了个闹脾气的小姑娘,说完这些,半晌方回过气来,白了萧璧凌一眼,道,“长生不老不至于,不过等你当真到了八九十岁,看起来也只会像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也不会像我这样,隔三差五便气血逆行,变成个不能见人的老太婆。”
“原来如此……”萧璧凌若有所思。
“你以为,为何我非得逼迫你来此?”裘慕云轻笑道,“罢了罢了,能对你说的只有这些,我现在这般老态,决计不能让那帮混账玩意瞧见,趁着小江已经把人引开,刚好可以同你谈个条件,刚好可以告诉你,不过——”
她话锋一转,道:“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丫头……”
轻云蔽月,林叶随着风动而摇摆,发出飒飒的声音。
裘慕云口中的小江,自然就是江焕膺。
他是最先去追裘慕云的人,长年生活在雁**山里的他,对此地形十分熟悉,很快便发现了裘慕云的行踪。
可他并没有直接跟上去,而是以自己做饵,引开了前来追踪的卓超然等人。
在他眼前,是一片方圆丈余的草地,两侧生着翠竹,已经长了许多年,每一株都高耸入云。
卓超然、边修明及胡茂三人,正穿过对面的竹林走出来,看见他后,眼底杀机毕现。
“那女魔头人在何处?”卓超然阴着脸,问道。
江焕膺冷笑不言。
“既不肯说,那你便替她谢罪罢!”卓超然虽有伤在身,轻功身法却无丝毫削减。江焕膺隐约听得他周身骨节咔咔作响,如砂砾翻炒的花生一般,想是方才一番恶斗已伤筋动骨,须得火力全开,将浑身劲力都运作起来,汇于一处。
卓超然所使的“归云掌”,乃碧华门中绝学,也正是引发当年黎蔓菁与唐远、张行异等人之争的罪魁祸首。
此掌一出,万籁俱寂。
卓超然是碧华门中长老,年纪摆在那儿,内息深厚,岂是江焕膺这少年人可比拟?因此,他连避也避不得,只能勉力格挡,然而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向后重重跌出丈余之外,肋骨也断了好几根,连带肺腑受损,口吐鲜血,根本站也站不起来。
“说!那女魔头究竟藏身何处?”卓超然面色阴沉。
事已至此,他退无可退,有萧璧凌相护,他定拿不下沈茹薇,是以只能将赌注压在裘慕云身上。
适才裘慕云力压群雄,分明处于上风,却在打伤林天舒后落荒而逃,不论是何缘由,终归是个破绽,若不趁此机会一举拿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江焕膺捂着胸口,冷笑而不答。
“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何必如此执迷不悟?”胡茂自己有女儿,看见同女儿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这般“堕落”,总免不了要慨叹一番,“做个正常男儿,娶妻生子有什么不好?非要跟着那不人不鬼的女魔头,还要替她消灾解难,又是何苦?”
江焕膺听着这话,抬眸望了他一眼,并不开口。
自他有记忆起,生命里唯一能够见到的人,便只有裘慕云。
那时他年纪尚幼,就被关在一个巨大的屋子里,每天都会看到这个女人,进进出出,给他带来饭食,同他说话,教他武功。
等到再长大一些,渐渐懂得男女之别的他,终于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多年以来,容貌始终未有过任何改变的女人。
她貌美,妩媚,举手投足便能颠倒众生。
面对这样的她,他又如何做到,不拜倒于裙下?
等他终于变成了她的人,才有机会走出那间屋子。
直到很久以后。
看过这江湖上的风风雨雨,也见过那“冷宫”之内被遗弃的一众废子,江焕膺已经十分清楚,对于裘慕云而言,他到底算是什么。
一个从小就被掳来,养在身边的玩物,尽管那些肌肤之亲,也是他成年以后的事,但这一切过程,的确只是为了**出一条最衷心的狗。
他也的的确确做到了由身到心的服从。
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从不去想。
可如果今日他死了呢?是否就再也不用面对终将晦暗的明天?
想到此处,他竟然笑了。
“冥顽不灵!”卓超然缓步上前,高举右掌,便要拍下。
与此同时,一颗飞石破空而来,正中卓超然右手脉门。
“谁!”卓超然朗声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