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三十九章 我生君已老

字体:16+-

“还能有谁呢?卓长老,”沈茹薇手中还拿着那柄捡来的剑,用它挑开拦路的竹叶,款款走到江焕膺身后。

“只有你一个?”卓超然目光阴鸷。

“您猜。”沈茹薇莞尔。

“很好,”卓超然一展袖袍,“那就刚好,一网打尽。”

“哦?”沈茹薇眉梢微扬,“那就不必废话了。”

卓超然闻言欺身而来,边修明同胡茂相视一眼,也都加入其中。江焕膺也勉强站起身来,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沈茹薇却在心里打了个寒噤,想着萧璧凌白日那一掌打得还真妙,若是自己当真命绝于此,要不要拖他下水,还真是有待考量。

“尽力而为罢。”沈茹薇瞥了一眼江焕膺,淡淡笑道。

若沈茹薇未受内伤,力战这三人到还有周旋余地,但如今她只要一调动内息,便会引得浑身作痛,这一战究竟能撑到什么份上,还当真不好说。

至于江焕膺,他伤重至此,打个胡茂都费劲,沈茹薇一面要应对卓超然接二连三的猛攻,又要留手回护江焕膺,实在是吃力得很,勉强护住他几次后,便越发赶到力不从心。约莫过了数十招,一个不提防,右肩便挨了胡茂一刀,不得不闪身避退,与此同时,江焕膺也挨了边修明一掌,再次跌倒在地。

“完了,我就不该一个人来。”沈茹薇一咬牙,却听得一声轻叱,三名少女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她身旁。

这三个人她都见过,一个是琉璃,一个是桫椤,还有一个则是浅碧。

她们三个,已经算是夜明宫这些姑娘里,身手较为好些的了。

“小江?”桫椤瞥见江焕膺倒地,连忙上前搀扶,可才扶起一半,便看他脸色煞白,猛地躬下身去,连连呕血。

“你们三个,打得过那两个人吗?”沈茹薇小声对琉璃与浅碧问道,她目光所指,正是胡茂与边修明,“胜不了也无妨,先把他们给我牵制住,我来对付卓超然。”

“可以试试,”琉璃说着,便即望向桫椤,“别管他了,过来!”言罢,即刻迎上前去。

桫椤点头,即刻快步上前。

“动手罢。”沈茹薇不多说话,手中长剑一抖,向卓超然腰间递出,剑势去到一半,见他上钩闪避,即刻撤招出腿,横扫他下盘。

卓超然直至此时,都未把她放在眼里,张腿下蹲扎稳步伐,举掌向她当胸拍来,却见沈茹薇扬手将剑抛去空中,振臂接下他这一掌,掌心蕴力深厚绵长,竟全然不似她这年纪该有的修为。卓超然大惊之下,向后疾退,打算伺机再动,却见沈茹薇一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继而左手上扬,抛出两枚“春风化雨”。

“无耻妖人,竟还用暗器。”卓超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针雨逼得手忙脚乱,不由大怒。

“又没喂毒,你怕什么?”沈茹薇得意笑道。

卓超然咬牙切齿,正待上前,却听得林间竹叶攒动,身后忽有劲风猛至,不及转身,后心便挨了一记掌击,向前扑倒在地。

“我早已说过,在下家事,不必外人插手。”萧璧凌收回掌势,大步走到沈茹薇身旁停下,“卓长老是听不懂人话吗?”

胡茂与边修明见了他,一时也都停下手中招式,不再与那三位姑娘纠缠,而是退到卓超然身旁,将他搀扶起身。

“萧璧凌……你简直就是……”卓超然话没说完,已然哇地一声吐出鲜血。

“卓长老!”胡茂、边修明二人一齐喊出声来。

“他死不了。”萧璧凌说完,已然瞥见沈茹薇肩上刀伤,即刻蹙眉问道,“谁干的?”

沈茹薇展颜一笑,对胡茂努努嘴,道:“算了罢,我看胡姑娘为人不错,要是没了爹,心里一定难过。”

“还这一刀而已,又不要他的命。”萧璧凌说着,随即望向胡茂,目光冰冷而凌厉。

胡茂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

“你既不想世人将我视作妖女看待,就别为了我去做这种事,”沈茹薇说话,话锋却一转,道,“这种事情太简单了,我亲自动手就行。”言罢,手中长剑已横在身前。

“你……”胡茂一时哑口无言。

“胡掌门,如果我真是你们所想的那种人,您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沈茹薇平静问道。

“我们都会死在此地,一个都走不了。”胡茂目色深沉。

“而且没有旁人看见,是谁出的手,也不会有人知道。”沈茹薇道,“所以,请你们现在就走罢。”

“什么?”边修明一愣,“你放我们走?”

“对,”沈茹薇点头,“放你们走。”

边修明同胡茂对视一眼,却都不发一言。

“我沈茹薇,对得起天,也对得起地,更对得起你们各大门派之内的正道人士,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这种无端的猜忌与误会,滥杀无辜。”

胡茂长长松了口气,对沈茹薇一拱手,缺不说话。

“但请你们记住,我同你们无冤无仇,却不代表你们同夜明宫也都无冤无仇,今日你们所造杀孽,总有一天,会有人找上你们要个说法。”沈茹薇正色说道。

听完这一席话,胡茂与边修明二人隐有动容,可卓超然却冷哼一声,道:“收买人心,倒是很有一套。”

“既然如此,卓长老想留下也可以。”萧璧凌挑眉冷笑。

“你……好,很好。”卓超然言罢,便在胡茂与边修明二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离开。

“小江?”等到三人彻底走远,沈茹薇方松了口气,随即回头去望江焕膺,却见他脸色惨白半跪在地,气息微弱已极。

“你没事罢?”桫椤小跑上前,俯身查看。

“他伤得很重,要快些带回去疗伤。”沈茹薇一面说着,一面由萧璧凌搀扶,走到二人身旁。

“可宫主人呢?”琉璃蹙眉。

“她回去了。”萧璧凌道,“安然无恙。”

“你找到她了?”琉璃一惊,眼中却有狐疑,“空口无凭,我等如何采信?”

“派个人回去看一眼便可知晓。”萧璧凌平声静气道,“你既不肯信,再多解释也无用。”

琉璃听罢,索性闭口不言。

“小江你还能走吗?”桫椤在江焕膺身旁蹲下,关切问道。

“你们……都走罢。”江焕膺就连摇头也变得十分缓慢,显已力竭。

“那你呢?”萧璧凌蹙眉。

“现在这样,就很好。”江焕膺索性坐在了地上。

萧璧凌不言,俯身仔细查看他伤势,又探了探脉搏,脸色逐渐暗淡下来。

“还有救吗?”浅碧小心翼翼开口。

“有是有救,但时间紧迫,除非立刻回去。”萧璧凌道。

“那就走啊!”桫椤说道。

“可问题在于,他并不想活下去。”萧璧凌道。

“哪有人会不想活的?”琉璃忍不住上前一步,对江焕膺低喝道,“你到底怎么了?”

江焕膺露出倦怠的笑容,摇头不语。

“卓超然他们可曾对小江说过什么话?”萧璧凌扭头望向沈茹薇,问道。

“我来得太晚,听到的不多,”沈茹薇道,“似乎是在问他为何要追随裘宫主,而不选择离开。”

“我记得,小江很早以前就在夜明宫里了。”浅碧仔细回忆道,“不过都只是隔窗见过,并未打过照面,宫主说过,这是她的人,谁都不可以碰。”

“很早以前?他也不过只有二十出头啊。”沈茹薇一愣,道,“莫不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她话到一半,见浅碧点了点头,便立刻会意,便没把话继续说下去。

萧璧凌见此情形,眉心越发紧蹙,半晌,却见江焕膺缓缓开口,道:“既然……没有别的选择,那便这样罢……至少,我已做完了一切我该做的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琉璃摇头,越发不解道,“要走就走,能不能别再……”

“你应当相信萧公子的话,”江焕膺攒足了力气,说话总算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每隔一段时日,宫主都会如此,我知道那是为何……”

“你见过?”萧璧凌心下一惊。

“她会躲在房里,或是山里别的什么地方,每一次,我也都能找到……可我不会靠近,也不会让她发现。”江焕膺缓缓闭目,已近虚脱。

琉璃眼中疑惑愈盛:“我不明白……”

萧璧凌想起江焕膺曾对他说过的话,不自觉开口打断琉璃的问题:“他这一生,都被圈在井底,抬头所能望见的一切,便是余生所有,甚至这些,都终有一日将被剥夺。”说着,他顿了顿,又道,“即便这次能够活过来,总有一日,余生将会暗无天日,没有翻身的机会。”

琉璃等人想到夜明宫里那似冷宫一般大门紧锁的庭院,不觉面面相觑,却都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照你所言,裘宫主应当是你的仇人,”沈茹薇定定望了江焕膺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她毁了你一生,你却为她而死,你甘心吗?这值得吗?”

“没有什么甘不甘心……”江焕膺睁眼,眸底却泛起暖光,竟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一般,“我喜欢这样。”

“可你……”沈茹薇上前一步,却被萧璧凌按住了手。

她诧异望向自己的丈夫,却见他迎上她的目光,认真说道:“你不明白,我明白,被驯服教化的人生,很难有新的选择。”言罢,他站起身来,长长舒了口气,对江焕膺道,“你决定了吗?如果她对你的姿态能够有所改观,你也不愿放手一搏?”

“可若无改变,下一个求死的机会,也不知该等到何时,又或者,根本就没有……”江焕膺说着,再度阖眼,唇角渐渐露出安详的笑容。

是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又或者,是那一刻已经到了?

桫椤伸出颤抖的手,试探他的鼻息,却忽然露出一脸惊恐,向后跌坐在地。

“他……他已经……”桫椤咬着唇,滚烫的泪珠已滑出眼眶。

“怎么会这样呢?”琉璃摇头,只觉难以置信,“我以为……”

“回去罢,今日发生的事已经太多了,”沈茹薇话到一半,忽然身子一软,险些跌倒,萧璧凌却立刻走到她身旁,将她接在怀中,过了许久,她方缓过气息,道,“我们现在可以把他带回去了。”

“我先去把那些姑娘们叫回来。”琉璃言罢,便拉着桫椤一道走开。浅碧腿上有伤,便留在了原地等候。

萧璧凌将沈茹薇搀扶到一旁较为平坦的草地上坐下,却见她目光始终停留在江焕膺的尸身上,不曾挪动半分。

“在想什么?”萧璧凌问道。

“你恨我吗?”沈茹薇忽然问道。

“我为何要恨你?”萧璧凌微笑,眼中俱是柔情,“你我现在,应当已算是和好了罢?”

“如果当年你舅父没有死,你会不会按照你娘的期盼,回到飞云居,完成她想让你完成的事?”沈茹薇直直盯着他双眸,一字一句问道。

“大概会罢,”萧璧凌叹道,“我可以辜负我娘,却不忍辜负舅父。”

“可那样你会快乐吗?一生都由他人安排,你明明有本事离开,为什么还要去过他们安排的生活?”沈茹薇问道。

“那我问你,”萧璧凌仍旧微笑着,“你当年没有立刻杀了吴少钧,究竟是因为那时不会武功杀不了他,还是因为有人阻碍?”

“这……”沈茹薇蓦地愣住。

她恍惚想起母亲以死相逼的那一幕,忽而恍然,苦笑出声。

“总有人牵绊着你,不论是否出于善意,若是陌生人,谁都可以不当回事,可那人若是你的亲人,你可会犹豫?”萧璧凌伸手轻抚她发间,眼色越发温柔,“这两年来,每回听你提到家仇,所挂念的都只有一个姐姐,我猜想,你娘待你一定也不怎么样。”

沈茹薇咬着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对江焕膺而言,裘宫主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不论这种感情有多么荒诞,他都已无法挣脱,”萧璧凌道,“我也与他一样,封在另一口井底,没有第二条出路。”

“老萧,我……”

“我就喜欢你这样,不论遇上什么事,只要心有不满,都会极力反抗挣扎,”萧璧凌道,“你看我现在,不也慢慢学会了吗?”

说完这话,他想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也相信,以你的性子,即便当初阻拦你的母亲还在世,你也定会找到机会为自己讨回公道。你比我清楚知道,该如何强硬才能保护自己,尽管这样会失去很多,可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我会,”沈茹薇垂眸,黯然说道,“但我一定不会当着她的面。”

一旁的浅碧听他二人聊了许久,这会儿方开口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可看起来,你们应当已经和好了。”

沈茹薇回头望了她一眼,莞尔一笑。

“这样真好,”浅碧笑道,“萧公子,你白天打伤了沈姐姐,可还严重?要不要早些回去疗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