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夜明宫内,琉璃等人立刻便去裘慕云所居院内查看,敲门听见回应之后,方才确认,安心离去。
可江焕膺之事,却无一人敢提。
沈茹薇见琉璃同桫椤在门外交头接耳,略一沉吟,便一个人穿过那间院落,走到裘慕云房前,伸手叩响门扉。
“又是谁?”屋内传来裘慕云不耐烦的声音。
“小江死了。”沈茹薇语调平缓,嗓音稳重而有力。
“知道了。”裘慕云的反应波澜不惊。
“您应当已知道,他是为了替您引开卓超然等人,才会身受重伤。”沈茹薇又道。
“这不是他应当做的事吗?”裘慕云语调慵懒,仿佛对此毫无在意。
“我就是告诉您一声。”沈茹薇道。
“回房去罢,”裘慕云道,“我今日身子不适,你的那些事情,等我明日再来安排。”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你既已同那小子成婚,我便不必另给他安排住处了。好好珍惜今晚,说不准,明日我便要棒打鸳鸯了。”
“多谢宫主提醒。”沈茹薇言罢,便即转身走出院子。
“沈姐姐,你都告诉宫主了?”玲珑上前一步,问道。
“她的人死了,当然应该告诉她。”沈茹薇慨然长叹,“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她心事重重,谁都看得出来,尤其是对她性情再了解不过的萧璧凌。
眼下已是三更,层层叠叠的云彩将弯月隐去,沈茹薇回到房中,已是疲惫不堪。
偏偏在这时候,内伤又开始发作。
萧璧凌叩上房门,转身见她脸色有异,便忙上前将她抱起身来,安放在卧榻上。沈茹薇抱膝缩在其中一角,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我问你,白日我在山中与你争执,你当时可是真的想走?”
“我的确这么想过,”萧璧凌将盛满温水的铜盆断至床头,在她身旁坐下,从铜盆里捞出浸湿的毛巾拧干展开,小心替她拭去脸上污痕,“可我仔细想想,还是没这么做。”
“为何?你不伤心吗?”
萧璧凌听罢,微笑说道:“其实一直以来,你为我所做过的事,远比我为你做过的多。我所有的不满,只是源于每回你都只想着一力承担所有,而拼命将我推开。我所恨的,是自己无能,而不是你。”
“我从前没能想通,现在却都明白了,”沈茹薇神色怅惘,喃喃说道,“我就是困住你的那口枯井,你离不开我,我也不能舍弃你。”
“你是在井边拉我一把的人,”萧璧凌笑道,“可现在你却想松手,任我自生自灭。”
“我……和你一起走。”沈茹薇忽然抬起头来,定定注视他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从前那样的事了。”
“你知道吗,”萧璧凌笑道,“你现在说这些话,我都不敢相信。”
“我……”沈茹薇一时语塞。
“可即便不信,听你如此说,我也欣慰得很。”萧璧凌笑容始终温柔,他伸出手来,轻抚沈茹薇面颊,道,“至少此时此刻,你还在我身边。”
“看见小江的死,我当真怕了,我怕你仍是不计得失,不撞南墙便不肯回头,怕我继续执拗下去,有朝一日你也会变成那样,”沈茹薇说着,抱着双膝的手越发收紧,“不论前路如何艰险,我现在只想陪着你,至少这样,即便身死,你也不是孤单一人。”
萧璧凌听到这话,心下顿生暖意,当即将她拥入怀中,张了张口,却已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陪着你,不论是人间还是阴曹地府,只要你不畏惧,我便不再松手。”沈茹薇伸手环拥在他腰间,“你呢?我现在才做这个决定,会不会晚了?”
“一点也不晚,我只是怕……”萧璧凌不知想到何事,眉心蓦地蹙紧,“我怕我不能伴你终老,让你独自伤心。”
“不是说好了同生共死吗?”沈茹薇抬眼望他,笑靥如花。
“好。”萧璧凌垂眸望她,眼中俱是疼惜,末了,微微低下头来,在她额前轻吻,随后在她耳边,用极其轻柔的话音说道,“我答应你。”
“对了,你是在哪找到裘宫主的?”沈茹薇从他怀中脱出,认真问道。
“她是从悬崖下的栈道离开的,”萧璧凌想起裘慕云走火入魔后那老态龙钟的模样,眉心微微一蹙,道,“她旧伤复发,不宜继续同卓超然纠缠。”
“就只是这样?”沈茹薇目露狐疑,“她还对你说了什么?”
“尽与金陵那座墓穴相关,”萧璧凌笑道,“她之所以将你带走,迫使我来此,便是想看我是否有资格拿到她母亲所留下的秘籍。”
“这我记得,她也告诉过我,随她母亲玉殊容前辈一齐入棺的,还有最后一个章卷……她教给你了?”
“没有,”萧璧凌微笑,“大概是我还不够格罢。”
沈茹薇听完这话,只隐隐觉得他言语间有些许隐瞒,却猜不出他究竟隐瞒了什么。
“你刚才去见裘婆婆,是为了告诉她小江的事?”萧璧凌忽然问道。
沈茹薇点了点头。
“她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不在意,只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沈茹薇道,“我不知该如何去说,便只好罢了。”
窗外,夜色静谧,疏星冷月交映,竟比屋内灯火,还要晦暗。
翌日一早,夜明宫内的所有人等,早早便聚集在了大殿之外,等候裘慕云的到来。
那些死于此役中的宫人尸首,都盖着白布,整整齐齐安放在殿前空地上。
在这其中,也包括江焕膺。
萧、沈二人立于人群外围。沈茹薇望向地上那些尸首,眉心渐渐蹙紧。
裘慕云终于拉开大门,走了出来。
与昨夜萧璧凌所见那般老态龙钟的模样截然不同,裘慕云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年轻模样,媚态丝毫未减。
萧璧凌看见她后,忽然想起上回竹隐娘从她手中将自己救下时的情形,也是同昨夜一般,忽然逃离,仔细想来,总算明白了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宫主,”琉璃迎上前去,露出一脸忧虑,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裘慕云垂眸扫视一眼地上的尸首,一具一具数了过去,点到最后一具时,如流水的眼波微微一动,稍稍抬起眼皮,对身旁一名少女问道:“小江死了?”
“是。”那少女低下了头。
“死就死了罢,好好安葬他们。”裘慕云言罢,回身对沈茹薇轻轻一招手,眼底含笑,道,“你,同我进来。就你一个。”
沈茹薇点头,便即跟在她身后走进大殿。
守在门外的少女们恭恭敬敬上前,将殿门合上。
“宫主可是有了对付卓超然等人的手段?”沈茹薇问道。
“不急,我自有办法,”裘慕云旋身入座,漫不经心问道,“我听说,那小子把你给打伤了?”
“只是个误会,”沈茹薇神色泰然,“多谢宫主关心。”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裘慕云嗤笑一声,眼色颇为不屑,“被自己的男人亲手打伤,却还要为他辩解,恐怕,这一回又是我看错人了。”
“宫主想说什么?”沈茹薇不卑不亢回应她道,“有些事情,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所以,还是不解释为妙。”
“你这口气,还真是同她一模一样啊……”裘慕云眼色微朦,渐渐忆起往事,神情似有怅然。
沈茹薇略微一愣:“我?和谁一样?”
“她叫云舒,是我年轻时候认识的姑娘……我与她身世相仿,一见如故。”裘慕云道,“后来,我便和她一起来到雁**山,建起这夜明宫,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子。”
沈茹薇听着这话,不禁露出些许诧异。
原来夜明宫的来历,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我曾以为,她与我是一样的人,都见过这世上男人最薄情的一面,也都对他们敬而远之。”着这话,她眼底的朦胧忽然褪尽,变得无比清醒,“可在我们十九岁那年,她却爱上了一个男人。”
沈茹薇眉心微微一动。
“我不知那个男人是个怎样的人,只是一看见他便觉得讨厌。他在雁**山里迷了路,擅自闯入我夜明宫内,轻而易举便让我最好的姐妹为他倾心。”裘慕云道,“我想让云舒离开他,让她别像我娘一般,被一张好看的皮囊迷了眼。可同样的话说得多了,云舒也倦了,她说我刻板,说我偏执,甚至到了最后,要为了那个男人,离开夜明宫,也离开我。”
“我怎会同意如此荒唐之事?”裘慕云笑意苍凉,“她武功不及我,只要我不让她走,她哪都去不了。再到后来,她便觉得我是个疯子,竟以绝食相逼。”
“我苦心相劝,我告诉她男人都是不知感恩的东西,她为他放弃一切,势必得不到好结果。但她异常坚定对我说,那个男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还说我妄图凭借自己的武功,妨碍她的自由,也会妨碍夜明宫里其他女人的自由……所以,她不但要走,还要带着其他的姑娘一起走。”
“你说,我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裘慕云抬眼,目光直视沈茹薇,道,“我一定要向她证明,男人皆是负心薄幸之辈,于是把那个男人抓来,逼他跪在云舒面前,要他承认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在骗她。”
“你知道,他们相见之后,第一句话是什么吗?”裘慕云忽然发问。
“在此之前,他们应当已许久未见了,此番相见……可是问了彼此,是否还安好?”沈茹薇若有所思。
“你说对了一半,”裘慕云道,“云舒问那个男人,我有没有做出伤害他的事……你知道这有多可笑吗?当时,那个男人已经被我打断了一条腿,他竟还说自己没事!更可笑的是,他也问了云舒,问我是否为难过她。呵,我同云舒是怎样的关系,我怎会为难她?”
“可是……”沈茹薇想说,裘慕云困住云舒,便已经算是为难,只是想了一想,还是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我气疯了,完全失去理智,一定要他们分开,”裘慕云道,“我废了那男人另一条腿,并告诉他,只要他肯向我求饶,再爬出那间屋子,永远不再与云舒相见,我便放过他。”
“到了那个时候,连云舒都在劝他离开,她声泪俱下,看得我心里都疼,”裘慕云嗤笑一声,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那个男人说,夜明宫就是个人间地狱,把云舒留在这里,只会毁了她,所以,他宁可死,也不肯走。”
“所以……”
“他既一心求死,我当然要成全。”裘慕云阖目长叹,“云舒见我当真要动手杀人,当场便跪下求我,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会留下,永远守在我的身边,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放过那个男人。”
“如此说才,您的目的达到了。”沈茹薇目光平静,心底却已掀起波澜。
“那个男人问我,是不是只要他死了,我就可以放过云舒?”裘慕云道,“我一心想要他死,当然说是,于是,那个男人终于死在我面前,是自尽。”
“到了最后,您虽得偿所愿,却失去了最好的姐妹,对吗?”沈茹薇问道。
“云舒死了,”裘慕云目色黯然,“那个男人死的当天,她没有表态,后来却偷偷带走了夜明宫里所有的姑娘。我追上她,想要她给个说法,她却对我说了你方才所说的那句话。”
“她不想解释,所以什么都没说?”沈茹薇问道。
“没错,”裘慕云道,“我把她们全都带回宫里,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云舒死了,就死在那个男人被我挫骨扬灰的地方,也是自尽。”
沈茹薇听罢,不觉沉默。
“在那之后,宫里的姑娘再做出任何荒唐事,我也不会再伤人了,”裘慕云笑里尽是无奈,“免得都像云舒一样,到死都恨我。”
“所以,你才没杀我兄长?”沈茹薇眉心一沉,“‘裘慕云’这个名字,莫不是为了纪念这位云舒前辈?”
裘慕云略一点头,侧身斜倚在宽敞的座椅上,一手支着额头,似是倦了:“你太像她了,明明很聪明,明明很有本事,却为何会爱上男人?你便不担心有朝一日,会被他榨干一切,落得和我娘一般的凄惨下场?”
“这不一样,”沈茹薇摇头道,“并非每个女人都不知道止损,也并非每个男人都狼心狗肺。更何况,陪伴在不同人身边的,未必都是同样的人——可以是亲人、朋友、又或是所爱之人。问题只是在于,你遇见过谁,选择的又是谁。”
“可太多女人会选择男人。”
“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缘由我不清楚,但对我而言,如果没有过往发生的一切,如果姐姐尚在人间,而她也没有其他选择,我愿与之共度一生的,一定是姐姐。”
“所以如今这个男人,不过是你退而求其次?”
“没有所谓退而求其次,有的只是当下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沈茹薇道,“就好比您对于小江。”
“你说什么?”裘慕云豁然睁眼朝她望来,目光凌厉如锥。“我只不过想说,小江对您而言,或许并不重要,可对他而言,您却是他这一生之中,唯一能够信赖与仰仗之人。”沈茹薇目光平静如止水,“您可知道,他本能够活下来,是他害怕未来遭您厌弃,也被投入那所谓的‘冷宫’之中,才借此机会,求仁得仁。”
“你是觉得,我错了?”裘慕云嗤笑问道。
“的确是您错了。您不该不给他选择的机会,若您遇见他时,他已是成人,再对您倾心,并终身追随,这算美谈。可您将他从小养在身边,断绝他所有与旁人接触的机会——您这就是在毁灭他,扼杀他生而为人的天性,不知反抗,只懂邀宠卖乖,摇尾乞怜。”沈茹薇说完这些,见裘慕云已站起身来,一步步逼近跟前,却还是未露出半分畏惧之色,继续说道,“今日的江焕膺,与当年的玉殊容前辈又有何区别?若是姻缘也有因果轮回,您平生最恨之事,也早就做尽了。”
“混账!”裘慕云咆哮出声。
“归根究底,是您对所有人都不信任,才会害怕他们与其他人接近,”沈茹薇依旧不卑不亢,“这并不能证明您的本事。最大的本事,是您纵使放手不管,任他们来去自如的时候,他们也依旧愿意选择留在您的身边。”
裘慕云一只手已然高高举过沈茹薇头顶,正待一掌拍下,听完这句话后,陡然色变,高举过她头顶的右手,迟疑许久,终究未能拍下这一掌。
她放下右手,颓然退后:“若我是个男人,而他是个女人,你可还会如此说?”
“若真有这样的男人,当然得早些死了才好。”沈茹薇直视她目光,一字一句道,“正因为您是女人,我才不愿您余生孤苦,莫再因为偏执,让宫里那些姑娘都离开您。”
裘慕云双目轻阖,重重跌坐回座椅上。
是对是错,她已不愿再与沈茹薇辩驳。
只是不知萧璧凌是否真能守住昨日的承诺,走上她安排的绝路。
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就该风平浪静了罢……
“你方才不是问我,打算如何对付卓超然吗?”裘慕云缓缓睁眼,道,“我学着母亲对那墓穴机关的布置,在这雁**山里某一处打造了一座机关城,这一回,也该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