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一章 春风欲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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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外的幡子被雨水打湿浸透,变得沉重不堪,再也飘不起来。

萧璧凌半蹲在客舍大堂内的楼梯后方,拾起那支再也眼熟不过的花果纹如意银簪。

银簪缺了一角,实在算不得名贵,若不是这发簪的主人下落不明,他也不会留意到此。

就在三日之前,夜明宫内众女已尽数进入机关城内,裘慕云因旧伤发作,难以御敌,便也同其他女子一齐退守其中。

而到了昨日,杨少昀同梁昊家仆也上了这雁**山,而杨少昀手中,还有一封唐远亲笔手书的信。

那是一封请众人撤退的书信,唐远还在信中有言,围剿之事尚未定论,不可轻易引起争斗,若各门派掌门无法信服,便请所有人前去益州,由他亲自出面解释一切。

于是各大门派中人纷纷下山离去,至于卓超然到底是如何对他们解释的,外人无从得知,总而言之,这场祸事到底是过去了。

而酿成大祸的桫椤,也受到责罚,在机关城内关起了禁闭。

以为此间一切终于结束的萧璧凌,本以为能放下心头大石,却不想当天夜里,沈茹薇便不见了踪迹。

同样的事,再次发生,他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平静,于是立刻向裘慕云辞行,匆匆下山,途径来时路过的那家客店,想到为求稳妥,还是来看一眼卓超然等人到底有没有走,岂知却在楼梯下发现了这支发簪。

这是沈茹薇的发簪。

萧璧凌立刻觉出不妙,见小伙计从旁路过,便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拉至跟前,道:“你见过这发簪的主人吗?”

小伙计被他问得发懵:“啥?”

萧璧凌长舒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问:“之前住在店里的人呢?”

“走啦。”小伙计两手一摊。

“临走之前,没有多出其他的人吗?”萧璧凌眉头紧锁。

“这我倒没注意……哦,好像一开始,那个老头没有回来,他的徒弟就在这儿等着,再后来,老头扛了个人来,叫上其他人一起走了。”小伙计认真回忆道。

“他扛走了什么人?”

“是个女人,穿着红色衣裳,”小伙计道,“别的我就没细看了。”

“那他们可说了要去哪?”

“好像是益州……”小伙计话未说完,萧璧凌身形便如一阵风般,飞也似地奔出客栈。

看来这一回,并非是沈茹薇想走。

而是有人要拿她开刀,好重新立威。

可他脚程再快,也快不过正快马加鞭赶回益州的卓超然。

沈茹薇是在送最后几名少女入机关城后,落入的他手中,因她早就知道杨少昀已带着唐远的亲笔书信将众人请下山去,便不曾提防,却不想被卓超然以下三滥的手段施以剂量极高的蒙汗药,这才着了他的道。

卓超然封了她周身大穴,同门下几名弟子一路严加看守,给她的日常饮食之中,也仍旧掺了大量蒙汗药,这饭食不吃也是饿死,吃了便是陷入昏睡。

沈茹薇受制于人,别无选择。

作为卓超然此行“战果”,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之女,反倒成全了他,毕竟相较之下,当今江湖之中,为祸作乱者,沈肈峰的威胁远远大过于裘慕云,如此一来,以捉拿沈茹薇为由头,可不正从为一己私欲假借师门之谜名而扰乱武林的阴险小人,摇身一变成了锄强扶弱、为天下除害的大英雄?

沈茹薇看得出这厮的心思。她早就与沈肈峰公然撕破了脸,无论到了何处,横竖都是一死。眼下落在这帮假仁假义的东西手里,也不愿同多费口舌争辩对错,刚好靠着那仿佛不要钱买的蒙汗药,成天躺在马上昏睡,也免得睁眼面对这些伪君子,乐得清静。

卓超然等人风雨兼程,回到西岭雪山后,便直接关进了将她关进了后山囚室。

这个消息,唐远当然知情。

可沈茹薇同沈肈峰的关系,却如铁打一般坐实,因此即便卓超然要将准备好的“屠魔大会”散发去各派,他也没有任何由头能够阻止。

雪山之中,长年冰封,与春暖花开的益州城,完全不在一个节气。囚室简陋,四面也都透着风,沈茹薇底子本就虚寒,加上之前落了水,只在其中坐了半个时辰,便有旧疾复发之兆。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了唐远的声音:“人被关在何处?”

“里头第三间……掌门可真是心怀仁厚,这妖女作恶多端,您还给她送来棉被火盆,何必呢?”负责守卫的弟子发出惊呼。

“既要问清事实,自然得保证人的安全,她到底还是飞云居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不可薄待了人家。”唐远说完这话,隐约还叹了口气,“你们都去门外守着,我有话要问她。”

沈茹薇听到脚步声渐近,心不自觉悬了起来。

她抬望向牢门外的走廊,只瞧见唐远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唐月儿左肩扛着厚厚的棉被和一条虎皮斗篷,右手则端着一只火盆。

唐远瞥见坐在一摞干草堆上的沈茹薇,不由蹙起眉道:“看来我再不插手,有人便要反了天了。这些年来我放手让他料理门中事务,恐怕都是些糊涂账……唉,要是张师弟还在就好了。”言罢,便即取出钥匙,将牢门打开,从唐月儿手里接过被褥平展开来,仔细铺在地上。

沈茹薇穴道受制动弹不得,一时受宠若惊,忙道:“唐掌门不必如此,我父亲伤了您,您还这般照顾我,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不必拘谨。你既是黎师姐的徒孙,我便是你师叔祖,不会为难你的。”唐远铺好被褥,将火盆放在一旁点好,道,“我记得你有寒疾在身,长久关在此处必定煎熬不住,到时等双双她们将屋子收拾出来,你便过去住罢。不过,门外仍旧会有看守,门面上的事,终归还是得做。”

“爹,她走不了,难道还要抱上褥子吗?”唐月儿好奇问道。

“把她穴道解开便是了,”唐远说道,“这两年教你那么多功夫,都忘了吗?”

“哦……”唐月儿点头,俯身出指,将沈茹薇周身大穴尽数解开。

“唐掌门不怕我逃吗?”沈茹薇问道。

“你既然肯来,便一定不会逃走,这一点,老夫还信得过。”唐远说着,便即转向唐月儿,道,“你去门外看着你那些师兄弟,别让他们进来偷听。”

唐月儿点点头,正待转身走开,却又回过头来,对沈茹薇说道:“沈姐姐,我知道你肯定有苦衷,我爹也是真心想帮你,可别辜负他一番好意。”

沈茹薇略一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等到唐月儿退了出去,她方才开口,对唐远问道:“唐掌门,您的伤可好些了?”

“小伤而已,不妨事。”唐远在褥子一角坐下,对她招了招手,道,“离火盆近些坐着,身子会暖和。”

沈茹薇依言上前,在他对面坐下。

“说罢,你都知道些什么?”唐远问道。

“我不妨对您直说了罢,”沈茹薇摇头苦笑,“这件事,不光是您,就算把真相摊开来给所有人看到,他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信。”唐远摇头,目光坚定。

“金陵有座墓穴,墓主人倾尽平生偃术绝学,在其中布满机关,还有一部心法秘籍,”沈茹薇道,“我爹是文人,对武功不感兴趣,但那些机关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宝藏。”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对唐远问道:“不知唐掌门可还记得我大哥随身携带的那个盒子?”

唐远点头。

“盒子里装的是那座墓穴的机关图纸,由来我不便多说,总而言之,也是我爹花了手段得来,但他打不开,”沈茹薇道,“而开启那个盒子的线索,也在萧璧凌的身上。”

“所以,这就是他找上你们的原因?”唐远抚须长叹,忽而恍然,“难不成,也是他安排你与萧公子……”

“不,”沈茹薇摇头,“我原并不知父亲图谋,还以为他遭人暗害,谁知这个局他布了多年,连家人性命都算计进去。他甚至早就算好了,要让我死。”

“这……怎么可能?”唐远震惊不已。

他为求后嗣,多年行善积德,才有了唐月儿这个宝贝女儿,始终捧在手心,疼爱有加,甚至前两年镜渊来犯时,他以为这孩子救不回来时,心中有一霎萌生死念,是以断然想象不出,沈肈峰到底有如何歹毒,才会这般残害自己妻儿。

“他之所以留我到现在,只是因为能用我要挟萧璧凌。”沈茹薇神色黯然,“他花了七年多的时间,早已做足准备,我须得告诉您一件事——那墓穴当中绝学,几乎已被萧璧凌尽得,可您也看到了,面对我父亲打造的那两个活死人,他又是何等狼狈?”

言罢,面对唐远震惊的面容,她摇摇头,苦笑说道:“所以,这件事您插不了手。”

“可……可就任他如此……”

“天元堂与重华观一夕倾覆,也是出自我爹手笔。”沈茹薇摇头,满脸无奈。

“荒唐!”唐远一时勃然,当下拍案而起,“这等孽障,岂能容他存活于世?”

“所以,我早就想大义灭亲了,”沈茹薇抬头望他,摇头苦笑道,“可您看我做到了吗?”

唐远听罢,一时无言。

“您能信我,我很感激,”沈茹薇眼睑微垂,“有人觊觎这掌门之位,而且在许多年前便已挑起事端,害了我师祖,若您因为我的事而被拖下水,那么岌岌可危的便不止是碧华门,而是整个江湖。”

唐远闭目,深吸一口气。

“我什么都不怕,只是知道,有人为我已不畏生死,”沈茹薇怅然望向窗外,眼底已有莹光闪烁,“只怕这一回,要在黄泉下见了……”

唐远听罢,原地伫立良久,终还是长叹一声,负手走出囚室。沈茹薇低着头,仔细听着这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方才松了口气。

她是万万不能逃走的,卓超然特意将她关在唐远眼皮底下,自有其深意。

再往坏处想些,甚至何偅舒都只是他除掉张行异的一枚棋子。

沈茹薇将思绪放空,就地平躺在唐远送来的被褥上,闭上双眼不做他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又进来了好几名碧华门内的高阶弟子,将他押去唐远安排好的房间之内软禁起来。

与此同时,唐远正走进书房坐下,铺开信纸,亲手研墨,似乎打算写信。

“爹!”唐月儿敲门无人应答,便自己推门走了进来,见父亲坐在案前,便一蹦一跳走上前去,探头去看那信纸,“您在写什么呢?”

“这你不必管,”唐远说道,“回房去罢。”

“您又来了,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又得把我养傻了。”唐月儿撇撇嘴,道。

“不是不让你插手,而是这件事,连为父都管不了。”唐远长叹一声,道,“丫头,以后不管你卓师叔对你说什么,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回来告诉为父。”

“我才不爱理他呢,还有林师兄,”唐月儿搬了张凳子坐在唐远身旁,道,“师徒俩都是一个样,疑心病不说,一开口就让人讨厌,也不知双儿是什么眼光,怎么能看上这样的人……”

“你见识比双双广,眼光自然就比她高,”唐远一面说着,一面在纸上写下黎蔓菁的名字,“为父心里庆幸,能有你这样明事理的女儿,只要你余生不似山上那些师姐妹一般浑浑噩噩度过,我便知足了。”

“您现在总算不觉得那算保护了?”唐月儿朝那信笺瞥了一眼,道,“信是写给黎师伯的?是要告诉她沈姐姐的事吗?”

唐远点了点头,无奈说道:“若不早些告诉她,我怕无颜向她交代。”

“可是……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罢?”唐月儿咬着唇,道,“还有,我们关着沈姐姐,萧公子会不会来兴师问罪啊……”

“为父更担心的,是萧庄主的态度。”唐远说着,不自觉蹙眉。

“什么意思?”唐月儿不解。

“你也这么大了,为父也就直接对你说,身为一方门派的掌门人,应当考虑之事,绝不只是爱恨情仇那么简单,”唐远语重心长道,“萧清瑜一死,萧清玦又体弱多病,不宜习武,所以,飞云居将来便只能交付于二公子萧清琰的手中,而沈茹薇是魔头之女,又遭人玷污,其身不洁,掌门夫人的位子,她坐不了。所以,如今对萧庄主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让她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