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尚未入夏,山上气候便已如寒冬一般,风刀霜剑,苦寒相逼,终于还是令沈茹薇旧时寒疾再度发作起来。
她在九年前受尽折磨,寒气早已入骨,只是柳华音医术高明,可替她压制这寒疾所带来的痛苦,可即便如此,身子到底还是虚寒,仍需小心调养,更不宜受寒,奈何这些日子苦难不断,又在雁**山受萧璧凌一掌落入寒潭,加之雪山天寒,纵唐远已吩咐下去小心照料,却仍旧有弟子因她身份之故,刻意疏忽,这才使她寒疾复发,每日备受折磨,苦不堪言。
等各大门派众人都已到齐,沈茹薇便被押了出去。
卓超然早已名弟子在后山山头建起一座三尺高的石台,石台四角各立一根二人合抱粗细的石柱,四根石柱两高两低,顶端固定着小臂粗细的铁链,末端镣铐延伸至石台正中。几名弟子将沈茹薇押上石台之后,解开她手脚镣铐之后,刚好用着四条铁链拴住。
各大门派中人,则都围在台下,黑压压的一片,粗略算来也有几千人左右,这其中大多数人,沈茹薇甚至连见都不曾见过。
也不知真正一呼百应的,到底靠的是碧华门的威名,还是卓超然的野心,除了那些明确想要沈茹薇性命之人,还多了许多特地来凑热闹的,魔头他们见过,女魔头他们也都见过,可像这么孤高冷傲,又颇具姿色的“女魔头”,平日里还真没多少机会见到。
这些人由碧华门负责接引的弟子带来,站在石台外围,这架势倒不像要屠魔,更像是在看耍猴,他们瞧见沈茹薇发髻散乱,脸色苍白的模样,心里都不知打起了什么主意,还有许多眼神,颇具下流气息,若叫萧璧凌看见,恐怕得把他们一个个眼珠子给抠瞎不可。
萧元祺来时,除了跟在身边的一众精锐,便只带了萧清玦一人,萧清玦是硬要跟来的,然而他身子骨弱,受不得风寒,一到山上便咳得厉害,是以只能留在客房内歇息,半步出不了门。
叶枫也按照承诺,带上妻子与司焱二人在旁,始终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庄定闲也是单独前来,他与沈茹薇实在没什么恩怨往来,只是想到女儿同萧璧凌过去的交情,便还是上了山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解秋堂、摘星楼、胡家庄等等门派,人员也都到齐,梅韵心向场中扫视一眼,忽然蹙眉来,凑到杨少昀耳边,小声说道:“夫君,你可有看见扶风阁的人?”
杨少昀摇了摇头。
“就算碧华门没递帖子,周阁主总不会一点也不知情罢?”梅韵心疑惑愈盛,“恐怕,此事另有隐情啊。”
唐远带同几名亲传弟子与唐月儿一齐来到石台下,瞧见沈茹薇这般落魄之状,立刻便意识到那些负责看守的弟子并未按他先前所吩咐的话去做,心下一沉,当即扭头看了一眼早已到场的卓超然,神情不怒自威。
“这可不关我的事。”卓超然嗤笑一声,道。
“为何不让双儿去照看她?”唐远蹙眉,“其他女弟子,先前不曾与她相处,多半都有偏见。”
“双儿守着天舒呢,”卓超然笑容颇为得意,“对了,师兄,师弟还想请您做个主,将双儿许配给天舒。”
“他们喜欢如何便如何,我不插手。”唐远心中郁愤,完全不想理会这些闲事。
卓超然轻笑不言,随即做出个“请”的手势,对唐远道:“掌门师兄身为东道主,难道不该亲自主持这屠魔大会吗?”
“卓师叔,您每天这么阴阳怪气的,累不累呀?”唐月儿眨了眨眼,冲他问道。
“小丫头片子不要插嘴。”卓超然沉下脸来。
唐远对此不予理会,而是负手走到那石台之上,见沈茹薇体力不支瘫坐在地,眉心不由一蹙,心中愈觉不忍,只好将脸别去一旁。
他捋清思绪,对众人一拱手,道:“今日得蒙各位英雄赏脸,光临敝派,唐某刚好有一事,要向诸位致歉。”
卓超然眉心一紧,立刻意识到没好事。
“前些日子,老夫为人所伤,便将门内大小事务,交由卓师弟打理,不想卓师弟却撇下门中诸事,以老夫名义召集各派,前往雁**山。”说到此处,唐远话锋一转,到,“不论此行结果时好时坏,终究是敝派疏于管理之责,也不该向各位掌门隐瞒。”
“唐掌门言重了,”边修明道,“至少此行擒得妖女归来,也不算白跑一趟。”
“她是白鹿先生的女儿,罪孽深重,还请唐掌门务必秉公处置!”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出来。
“沈肈峰为祸江湖,此人是他的女儿,必然也是同谋,”卓超然说着,便即望向唐远,目光意味深长,“我掌门师兄一向深明大义,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唐远唇角微微一动,眼角余光瞥向沈茹薇,道:“事出蹊跷,想必诸位还有许多疑问,不妨便让唐某代为请教。”
“唐掌门请讲。”沈茹薇双目无神,望向上山方向,心下不住祈祷,只盼着萧璧凌千万不要出现在此。
“你在一众英雄眼前指认亲生父亲,可是有何苦衷?”唐远说道,“老夫也有女儿,也十分清楚,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世上岂会有女儿与生身父亲反目之事发生?若这其中有何误会,你说出来,好让在场诸位评判,究竟谁对谁错。”
唐远这话问得直白,却也十分巧妙。
若是直接叫她说出真相,她定会选择敷衍了事或是沉默不答,如此一来,便更是坐实了她的罪名,永无翻身余地。
可唐远这般问法,却是给了他两个选择,只能回答“有”或“没有”。
沈茹薇能够逃避问题,却绝不会撒谎求死,因此听完唐远问话,当场便愣了。
“掌门师兄这话是何意?”卓超然不好当众与他翻脸,“我与天舒此行,皆负重伤而回,难道师兄想说,我二人……”
“哎!何偅舒现下情形如何呀?”梅韵心忽然发问,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此言一出,便是明摆着告诉这一众来人,碧华门曾因偏私袒护弟子,险些酿成大错,好让卓超然手底这张牌打不出手。
梅韵心说完这话,便看见许多人朝她往来,便即往丈夫身后一站,佯作羞怯之状,道:“突然想到,随便说说。”
“何偅舒欺师灭祖,本派早已清理门户。”一名碧华门弟子白了她一眼,道。
“即使她与沈肈峰不合,也无法证明她不曾作恶,”萧元祺沉下脸色,道,“这个道理,唐掌门当也清楚。”
“不错,”唐远点头,毫不慌乱,“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正是让她说出事实吗?沈肈峰意欲何为,我等皆是一头雾水,难道就这样不计后果,囫囵了事吗?”
“什么后果?”贺峰愣道。
“沈肈峰手中究竟有多少如孔仁峰那样的活死人,又或是还有没有其他手下,他欲行何事,目的何在?这一切,难道都不该问清楚吗?”杨少昀看了一眼身旁这位糊涂掌门,不由摇头叹了口气。
“那就得看这妖女肯不肯交代了,”卓超然道,“此女本就品行不端,即便回答了掌门师兄的问题,也可能是撒谎,难道就为了几个解不开的疑问,留下如此大的祸患,等她贻害江湖?”
“卓长老言之有理。”贺峰是典型的不动脑子想问题,只信资历高的那方。杨少昀在他身旁气得咬牙,却只能扶额叹息,无可奈何。
“堂主的确是糊涂了些,不过,他的话也不顶用。”梅韵心一手搭在丈夫肩头,笑道,“若真有何祸事,该来也总要来的,说不准……沈姑娘是在保护我等。”
“何以见得?”杨少昀轻声问道。
“不知道,直觉罢,”梅韵心陷入沉思,“至少在她大婚当日,的确曾倾力救人。”
杨少昀略一颔首,却见不远处的庄定闲清了清嗓子,对着坐在石台上的沈茹薇朗声问道:“沈茹薇,唐掌门适才所问的话,你究竟作何回答?”
“我父亲伤人,我看不过眼便说出来,这有何不对?”沈茹薇漫不经心道,“至于他想做什么,这我可真不知道,你们问得再多也无用。”
“模棱两可,分明就是心里有鬼!”卓超然疾言厉色道,“前面还说他想作恶,后面却不知他要作甚,两相矛盾,到底哪一句话才是真的?”
“卓长老有所不知,”沈茹薇仍旧摆出一副若无其事之状,“我与他是对头,他有何计划,又怎会告诉我呢?就好比卓长老您,起初杀上雁**山,还说是唐掌门授意,要与各大门派联手剿灭夜明宫众女,眼见圆不了谎,便又将我擒来,您不也是自相矛盾吗?”
“满口胡言!”卓超然厉声喝道,“掌门师兄,您也看到了,这妖女口中,根本没有一句实话,难道还要继续问下去吗?”
“杀了这妖女!以祭我师兄弟亡魂!”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
“还有天元堂与重华观无数人命,此女知道得如此清楚,当时也在这雪山之上,却偏偏什么都不说,分明就是同谋!”又有一人言道。
“此女巧言善辩,着实无需再问下去。”萧元祺闭目,索性不再多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响应。唐远见场中局势已不在他掌控之内,便即向叶枫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沈肈峰一事,与沐剑山庄息息相关,不知叶庄主有何看法?”
叶枫眉心微微一动,继而展颜道:“唐掌门此言差矣,那些恩怨,早便已经了结了。”
“哦?”唐远眉头一紧。
“唐掌门请谨言慎行,”沈茹薇话音极轻,她离唐远最近,说的话也只有唐远能够听到,“切莫触犯众怒。”
直到此刻,她竟还在为旁人着想?
唐远慨然长叹,不由多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心中越发感到惋惜。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的便摊上沈肈峰这样的爹?
他定了定神,朗声对众人说道:“既然如此,那么诸位认为,当如何处置此女?”
由始至终,他都不曾说出“妖女”二字。
沈茹薇唇角微扬,露出些许欣慰之色。
“这妖女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咱们一人一刀,岂不痛快?”有人言道。
“这女人瘦瘦巴巴的,咱们这么多人,还没杀到痛快,恐怕人就死了,”另一人道,“我听说,凌迟之刑可割下千八百刀人却不死,不如就把她凌迟罢。”
说这话的人恐怕从前连见都不曾见过沈茹薇,却一个个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沈茹薇听到这话,不觉好笑,却听得一声嗤笑响起,紧跟着便响起一声“哟”,直接盖过了方才的议论声。
“这都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枉你们一个个自称英雄豪杰,这是屠魔大会,可不是让你们泄愤的,”说话的正是梅韵心,“这沈茹薇虽被称作‘妖女’,可也颇有些姿色,这凌迟之刑,首先便得剥去衣物,以渔网套上身,我看你们不是想杀人,是想一睹春光罢?”
她说这话时,眼神颇为不屑,随后便听得站在不远处的胡秋霜道:“不错,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是妖女,也不能这般羞辱啊!”
“这算什么羞辱?这女人的身子本就不洁,被多少人看过还不知道呢。”说这话的,还是方才要求凌迟的那人。
“那也不能如此,”胡秋霜凛然回道,“在场德高望重的前辈那么多,我们推举出一人执行便可,脱女人衣裳,算得了什么本事?”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人群外传来男子话音,其声清越爽朗,中气十足:“方才是谁说要凌迟?”
听到这个声音,沈茹薇身形立时僵住,只觉眼前一片昏暗,头脑晕眩,险些向前栽倒下去。
立于众人之间的萧元祺浑身一震,竟似呆了。
可仍有个不知死活的声音,颇为不屑应了方才的问话:“是我,怎么了?不服气还是……”
这獐头鼠目的东西话都没能说完,便被整个拎了起来,重重扔在地上,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躺在那方方正正的石台东面角上,浑身骨头散发出断裂般的剧痛。
而在这厮眼前,立着一名丰神俊朗的白衣青年,手持一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长剑,直指他喉心。
“你……你谁啊?”这厮从前根本没见过萧璧凌,直至此刻都没能发现不妥。
“你不认得我,却想杀我妻子?”
萧璧凌面无表情,便要一剑刺下,却听得唐远出言制止:“萧公子万万不可为了如此小人,而陷自身于不义,还请三思而行!”
“我站在此处,便已处于不义之境,手中人命多一条或少一条,也无甚分别。”
萧璧凌说着,仍要杀了此人,然而唐远却上前一步,道:“即便不顾念你父亲颜面,也当想想你师父。”
听到此话,萧璧凌眉心一紧,而躺在地上的那个无耻小人也一轱辘爬起身来,跪在他跟前磕头求饶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萧公子。萧公子,您就饶了我罢!”
萧璧凌唇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当下手起剑落,竟生生斩下那人右手,只见那厮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已然抱着断腕在地上打起滚来。
“你欲伤她千百刀,我却只断你一只手,已是宽宏大量。”萧璧凌连看都懒得看他,“还不快滚!”
那人察觉萧璧凌言出必践,当下顾不得疼痛,直接滚下石台,窜回人群之中。不远处的梅韵心瞧见此景,不由压低嗓音,对杨少昀问道:“夫君,我想问你件事。”
“你说。”杨少昀语气温和。
“若石台上的人是我,你会如何对待刚才那个不要脸的东西?”梅韵心眨了眨眼,问道。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杨少昀说着,顿了顿,又道,“即使是有,我也会斩断此人手脚,直接扔下山崖。”
梅韵心听了,不自觉抿嘴偷笑,过了一会儿,又凑到丈夫耳边,轻声说道:“你这句话,够我欢喜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