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马嘶声,是长风所发出的。
在它的背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王松?”萧璧凌大惊之下,失声喊出了马上之人的名字。
可这个跟在沈肈峰身旁,头戴面具的随从,怎么会骑着他师父养大的马儿?
只有一种可能。
他屏住呼吸,看着“王松”一点点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孔,又看着他揭开这张“脸皮”,露出真容。
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除了秦忧寒,还会是谁?
难怪长风会突然回来,而在载着他到达雪山山脚后,毫不客气将他摔下,又转身疾奔而去。
原来是为了迎接秦忧寒!
萧璧凌也终于明白,此前那三番二次相救,又是源自何处。
“师父……”萧璧凌向着那人所在的方向,重重跪下身去。
心底那根绷紧七年的弦,也在这一瞬间,倏然松懈。
他发觉鼻头隐约有些酸楚,便忙微微仰头,将眼底呼之欲出的泪水,都强咽了回去。
“起来吧,这两年来,你也算是尽力了。”秦忧寒轻叹一声,随即下马。
沈茹薇将萧璧凌搀扶起身。她的目光落在秦忧寒身上,打量许久,方试探般开口唤了一声:“秦阁主?”她此前从未见过秦忧寒,瞧见萧璧凌反应如此之大,方有所悟,“上回……多谢您出手相救。”
“一个是我徒儿,一个是他此生挚爱,我又如何能见死不救?”秦忧寒一面说着,一面朝石台方向走了过来,在场诸人,即使未曾见过秦忧寒的,也无一人不知晓他当年威名,于是纷纷向两侧让开道路,一个个都不多吭声。
“秦阁主。”唐远面露欣慰,对他拱手道,“多年不见,想不到……”
“是都没想到我还活着罢?”秦忧寒摆了摆手,径自走到萧璧凌跟前,拍了拍他肩头,道,“你这两年长进不少,真是让为师刮目相看。”
“我……”萧璧凌话到嘴边,却忽然哽住,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若是宋云锡也在这雪山之上,瞧见恩师归来,不知该有多么高兴。
“原来是秦阁主大驾,有失远迎。”萧元祺上前说道。
“你是他生身父亲,不必与我客套。”秦忧寒笑答。
“不,”萧元祺摆摆手道,“萧某真该多谢这些年来,秦阁主对我儿的关照与教导,是我这做父亲的失职,让秦阁主受累了。”
“哪里哪里,”秦忧寒摇头道,“如今你们父子团圆,我也就安心了。”
说完这话,他看了看沈茹薇,唇角浮起一丝欣慰,道:“还好,我来得还算及时。”
言罢,不等沈茹薇出声,即刻转过身道:“这些年来,我为调查沈肈峰之事,始终在他身边,沈女侠历经大劫,九死一生,你们着实不该再怀疑她。”
“可咱们……”那些人听着,一个个都不出声了。
在这些人的眼中,秦忧寒与唐远、萧元祺等人,到底还是有着根本的区别。
碧华门、飞云居等大派,皆已在江湖之中扎根多年,对于其他无足轻重的小门派而言,始终高不可攀,却又仿佛触手可及,是以在他们心中,总会生出这样一些想法。
“不就是资历足够深,才得以有今日这般威望吗?若是我派建立得足够早,也能像你们这样,叫其他门派只可仰望。”
可扶风阁却不同。
秦忧寒不过是扶风阁下第二代掌门人,便凭一己之能,将这样小小的一个雇佣门派,从毫不起眼到发扬光大,博得“神捕门”之名,跻身名门正派之列。
他与唐远等人的区别,后者更像是官宦世家的富贵子弟,无须如何用功便能获得高官厚禄,而秦忧寒却是那个初出茅庐便独揽榜首的状元郎,才华横溢,叫人惊叹不已。
因此,他所说的话,在这一众不起眼的小门派眼中,远比唐远等人苦口婆心的劝导,来得更有说服力,更不会有谁将“护短”一词放在他的身上。
“可她毕竟是那魔头之女,今日还杀了这么多人,咱们总不能……”
“她虽杀不了沈肈峰,可当众揭发之举,也算得上是‘大义灭亲’了,”秦忧寒道,“何况今日之事,皆因卓超然私心而起,唐掌门都已作出决断,诸位也不该再受他言语挑拨,为难一个满身伤患的孤苦女子。她如此聪慧,当年手无缚鸡之力,亦能从众多杀手刀下脱身,活到今日,拆穿沈肈峰之际,又何尝想不到会因此遭千夫所指?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换作你们,谁会愿意如此为之?”
“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秦阁主说得有道理啊……”贺峰远远听到这话,不自觉点头认同。
“其实方才沈茹薇所言,也是这个意思,换个人说才肯相信,真是帮见风使舵的小人。”梅韵心颇为不屑道。
“你在骂我吗?”贺峰瞪圆了眼。
“不敢。”梅韵心敷衍似的一笑。
“咱们也过去吧。”杨少昀拉过妻子的手,道,“秦阁主尚在人间,不得不说是件大喜事。”
贺峰连连点头,旁人也便跟着迎上前去,唯有叶枫伫立原地,凝眉深思,久久不肯挪步。
“对了,”秦忧寒见双方和解,笑容愈显宽慰,“还有人没到,再等等。”
“谁呀?”胡秋霜凑上前去,好奇问道。
秦忧寒笑而不答,只是将目光转向入口处,过了不久,便有三人先后走入场中,一个是失踪已久的余舟,可惜右边袖筒空空,显然断了一臂,而在他身旁,一左一右搀扶他走来的,则是陆寒青与苏易。
萧璧凌见到余舟,先是一喜,可当苏易出现在他视野内后,却又不自觉后退一步。
“都过去了,别害怕。”秦忧寒拍了拍他后背,对萧元祺、萧清玦父子一笑,伸手示意一番。
于是,在父亲愕然的目光下,萧清玦快步奔上前去,停在余舟跟前,上下打量许久,眼中俱是惊喜之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您还是如此神通广大。”萧璧凌仍旧没能完全回过神来。
“我想起来了,”沈茹薇说着,望了一眼秦忧寒道,“那天我爹说要杀了苏易,但您却是……”
“我想要的东西,都已到手,”秦忧寒压低嗓音,回道,“所以,也不必处处绞尽脑汁应付他了。”
“如此也好。”沈茹薇深感欣慰,她寒疾发作太久,吊在喉头的那口气也终于松懈下来,当下身子一软,向后摔倒下去。
“茹薇!”萧璧凌赶忙将她搀稳,才发现她已昏了过去,于是将她打横抱起,转向秦忧寒道,“本还有许多事想问您,可她寒疾发作,世上也只有一人能救。我得立刻带她下山去找柳华音。”
“且慢。”黎蔓菁伸手探了探沈茹薇额头,见并无发烫,稍稍松了口气,便继续说道,“寒疾之事,我也听唐掌门说过,她现在的身子不宜颠簸,就算要求医,最好还是另派他人,将那位医师请回山上替她医治为宜。”
“可那位医师,所居之处隐蔽,我也不放心将她一人留下……”萧璧凌想到神农谷那头情形,一时有些迟疑不决。
却在这时,方才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的苏易忽然发话,道:“我去请他来罢。”
萧璧凌闻声一愣,然而扭头去看苏易时,却见他已背过身去,略想了一想,还是开口道了声“多谢”。
“不必谢我。”苏易双肩略显松垮,但很快便挺直了身子,回头笑道,“从前欠你太多,也不知道这一次,够不够还。”言罢,即刻唤来长风,翻身上了马背,旋即绝尘而去。
萧璧凌心中满怀感激,随后在唐远指引之下,将沈茹薇抱回客房,安放于卧榻,与此同时,碧华门内的两位医师亦已传唤到场,上前替她诊治。
这时,一同跟来的萧元祺却在门外停下了脚步,在他身旁的萧清玦见状,眉心微微一蹙:“父亲?”
“我还是先回去罢。”萧元祺长叹一声。
“父亲这是怎么了?”萧清玦目露困惑。
“没什么。”萧元祺草草应了一声,便匆匆走远。
萧清玦眉心微动,回头望了一眼父亲背过身去的模样,却见萧元祺两肩微颓,仿佛忽然间便苍老了许多,只觉心下一疼,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待得回过神来,已然不见父亲身影。
他忽然发觉,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见到父亲如此模样,即便是过去对待萧清瑜,虽有关心,却也从未表现出这般落寞。
许是兄弟二人这些时日以来所表现出的疏离之态,已让父亲渐渐开始怀疑,曾经所看重的一切,是否还如过去那般不可割舍?淡薄多年的父子之情,几经摧折,落得如今地步,已然如同握在指间的砂砾,被岁月碾落吹散,消失得干干净净。
陷入沉思的萧清玦,忽然感到一阵风吹来,冷得他身子略微一缩,方才回过神来,却在这时,屋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便瞧见唐远拉开房门。
“大公子怎不进屋?”唐远见他站在门外,不由一愣,说完便四下望了一眼,疑惑问道,“怎的不见令尊?”
“他……还有些事,”萧清玦说着,便即走进屋道,“弟妹病情如何?”
“不容乐观,”唐远叹道,“似乎比从前更重了。”
萧清玦听罢,神色逐渐黯淡:“两位医师可有什么办法?”
唐远摇了摇头,重重叹了一声,便即走出门去,并小心关上房门。
身为碧华门掌门,面对如今繁杂局面,尚有许多事需要他前往料理,自是不便久留。
萧璧凌始终守在床前,眼中尽是焦虑,却因不便妨碍医师诊断,而不发一言。秦忧寒、陆寒青及黎蔓菁也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出声。
“夫人这身子很虚啊……”其中一名王姓老医师开口道,“而且这般看来,并不全因天寒所致,应是旧患,不知最近……”
“她九年前便因受伤导致阴虚体寒,得高人相救,才勉强遏制寒疾。可不久前,却再次落水。”萧璧凌长叹,伸手扶额,“正月里也下过一次水,是深洞里的寒潭……”
“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要命?”黎蔓菁蹙起眉道,“明知自己有着毛病,怎还不多加留意?”
“两次都是因为我,”萧璧凌只觉悔恨不已,“正月那回是为了救我,至于在雁**山落水……是我打伤了她。”
“你说什么?”黎蔓菁登时怒道,“你竟敢伤她!”
“黎掌门息怒,”秦忧寒生怕自己这倒霉徒弟被黎蔓菁当场一掌拍死,便忙走到二人中间,对萧璧凌使了个眼色,道,“好好说话,别让人误会。”
“的确是我的错,”萧璧凌双手十指交握,支在额前,话里已然带了哭腔,“纵有再多理由,我也不该伤她。”
“你不肯说,那我便只能认定,是你苛待我这徒孙。”黎蔓菁双手负后,若有所思道,“这丫头为了不连累我这老骨头,竟连成亲这种大事也都瞒着我,看来,是时候该重新考量这桩婚事了。”
萧璧凌听罢,垂眸不言。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自责,哪还顾得上其他?即便黎蔓菁发怒将沈茹薇带走,也只能怪他行事不周,无论如何也不当有所怨言。
“莫非是她早就料到会遭各大门派针对,又不愿令你也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才在大婚当日离开?”萧清玦见状,走上前道,“而你之所以出手,只是因为不想让她只身赴死,所以不得已而为之?”
听到这话,萧璧凌依旧沉默,秦忧寒与黎蔓菁则一齐扭头朝他望来。
“你又是谁?”黎蔓菁问道。
“我是清琰的兄长,飞云居大公子,萧清玦。”萧清玦恭恭敬敬施礼道。
“原来如此,”黎蔓菁点头,道,“这么说来,许多事你也都知道?”
“有些知道,有些不知。”萧清玦道,“黎掌门若还有疑问,清玦必定知无不答。”
“这倒不必,”黎蔓菁道,“该说的话,唐掌门都已告诉我了。”言罢,她将目光转向萧璧凌,渐渐蹙起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