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不必说了,”随着两位医师陆续退出门外开方煎药,萧璧凌终于平复心绪,将支在额前的双手放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黎蔓菁跟前,正视她目光,道,“既然一切因我而起,当中详由,也该由我亲自解释,更为妥当。”
“很好。”黎蔓菁起初只当他生性懦弱,畏首畏尾,难免对此人品性有所顾虑,如今见他坦然面对,心中渐觉开朗,便即问道,“事已至此,我只问你一句,那位姓柳的医师,能有多大把握治好她的病?”
“我记得柳华音说过,有些病,能医好的只是表象,却改变不了根本。”萧璧凌叹道,“她受寒气侵蚀多年,湿气渗透骨髓,柳华音能做的,只是压制病症不再发作,却无法改变她虚寒的底子。”
“既是如此,纵她自己不在意这身子,你也万万不该出手伤她。”黎蔓菁眼底再次聚起愠色。
“此事错全在我,愿受师祖责罚。”萧璧凌恭恭敬敬拱手,躬身行礼道。
“我们还在人家的地盘里,”黎蔓菁摇头叹道,“如今情形复杂,本就缺少人手,我若再伤了你,未免太不划算。这笔账,还是留着改日有空再清算罢。”
萧璧凌听罢一愣,正待回答,忽然听得背后床铺上传来被褥翻动声,便忙回过头去,只见沈茹薇已睁开双眼,扶着床沿试图坐起身来。
“你别乱动!”眼下沈茹薇随意一个极其轻微的举动,都能令萧璧凌紧张不已,他一面说着这话,一面快步走去床边,伸手按在她双肩,示意不要乱动,随即将厚重的被褥拉过她肩头盖住,关切说道,“好好躺着。”
他眼底仍有泛红,应是方才悄悄落过泪。沈茹薇似有所悟,不觉凝噎,可想到还有旁人在,便抬头望了一眼黎蔓菁,又看了看笑吟吟望着她二人的秦忧寒,咬了咬唇,沉吟片刻,道:“其实……”
“少说话,好好养伤。”黎蔓菁摇头叹道,“其他的事,以后慢慢再说。”
“可是……”沈茹薇望向秦忧寒,道,“秦阁主您为何会在我爹身边……”
“此事说来话长,”秦忧寒笑道,“方师弟由当年做过太多荒唐事,担心被我拆穿,一心只想取我性命。我一面躲避他,一面仍在调查叶老庄主死因,却被我发现事情远不止表面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些事,你们也都查了出来,那日进入密道的,除了方铮旭和岳鸣渊,还有夜罗刹。按照沈先生设好的局,叶涛本该死于夜罗刹手中,却不想还有其他人在场。方师弟误打误撞替沈先生完成了这个局,也因此被岳鸣渊要挟,令扶风阁上下为其所用,以制衡叶枫。”
“我化名王松,花了三年时间获取沈肈峰的信任,替他掌管一处地宫,那地宫便是他拿活人试验,制造杀人工具之处。”秦忧寒说着,脸色愈加沉重,“这些年来,受害的可远不止齐云山二派与孔仁峰等人,只不过最初用来制造活死人的,都是些藉藉无名的江湖游侠,没人会留意他们的生死罢了。”
“那么这些人的死,秦阁主可有参与?”黎蔓菁看似漫不经心瞟了他一眼,眸底别有深意。
秦忧寒笑呵呵摇了摇头,却不自觉发出一声长叹。萧璧凌见此情形,心中顿悟,凝眉稍加思索,方开口说道:“所以说这些年来,您之所以不见踪迹,都是因为这些事?那为何如今又……”
“傻小子,要不是为了救你,我可不会暴露身份,”秦忧寒说着,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也罢,我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拿到手了。”
“什么东西?”沈茹薇蹙眉深思,“您一直都在我父亲身边,应当有许多机会可以下手,可他还是活到了现在,就只能说明,这些年来,您始终都在等一个机会,或是寻找能够突破他所有的机会。”
说完,她又想了一会儿,忽而恍然:“莫非……您隐忍多年,就是为了从我爹手上获取那些活死人与他身上机关的破解之法?”
“你看看,”秦忧寒拍了拍萧璧凌头顶,道,“这丫头可比你机灵得多。”
“您还懂偃术?”萧璧凌倍感讶异。
“我原本不懂,可这些年来,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一些。”
“您既不了解偃术,即便能够得到那些图纸,也无从破解。”沈茹薇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应当是在等能够拆解那些机关图纸的人现身,对吗?”
秦忧寒点了点头。
“要么,便是那墓穴主人的传人,要么,便是与我父亲同出一派,画出图纸封存于玄铁盒中的凝霜谷门人。”沈茹薇若有所思道,“可您并没能等到他们出现,就已经暴露了身份。”
“隐娘前辈与世无争,长年隐于世外,绝不可能主动插手此事。但有一件事,她却躲不过——”萧璧凌思绪豁然开朗,“盒子的钥匙在隐娘手里,沈肇峰迟早都会找上门,等到了那一天,您再拿出手里的东西,与她合作,即便她想拒绝,也只能选择接受。”
秦忧寒听罢哈哈大笑:“的确如此,只不过,这计划现在已经行不通了。”
沈茹薇垂眸,神色黯然:“我当初的确没能想到……”
“无需自责,沈肈峰所谋甚远,你二人能凭一己之力支撑到现在,已属不易,”秦忧寒收敛笑意,正色说道,“事到如今,你们若还还知道其他线索,还是尽早说出来,也好一同商议对策,总不能干等着沈肈峰上门,让我们全军覆没。”
“还有,”秦忧寒说完这些,像是又想到何事一般,对沈茹薇笑道:“沈家娘子,是不是也该改个称呼唤我了。”
沈茹薇听罢,先是一愣,随后便低下头去,唇角微微翘起,露出略显拘谨的笑,然而接踵而至的病痛却令她这一笑猝然消逝,有些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萧璧凌见状,即刻拥她入怀,柔声问道:“你还冷吗?可要再添些被褥?”
沈茹薇摇头,又向他怀里缩了几分。
“好好养伤,”秦忧寒叹道,“剩下的事,还是由我来向黎掌门解释罢。”
黎蔓菁听罢点头,便即朝着屋门方向对秦忧寒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二人一先一后走到门口,始终不发一言的陆寒青也很快跟了上去,将房门拉开,等到秦忧寒与黎蔓菁都走出门后,方才退出屋外。
在关上房门之前,他看了一眼萧璧凌,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于是屋内便只剩下三人,除去萧璧凌夫妇,还有一个萧清玦。
听完刚才那些话,他方才知晓,之前胞弟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那些叙说,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清琰,听你方才所言,柳华音也未必救得了弟妹?”萧清玦眉头紧蹙。
“此前两次都是靠他出手相救,这半年来我才能过得舒坦,”沈茹薇道,“可他上回对我说,若我还是不听劝告,反复这般折腾,总有一天,他也救不了我。”
“那你往后什么都别做了,”萧璧凌眉心一蹙,道,“我不想看你一辈子受此寒疾困扰。”
“罢了,多说无用,”萧清玦叹了口气,对萧璧凌道,“你好好陪着弟妹养伤,我去看看父亲。”
“他怎么了?”萧璧凌这才发觉,萧元祺似乎从一开始就没走进这间屋子,“该不会他还要……”
“应是不会了,”萧清玦看出他的担忧,摇摇头道,“不必顾虑这些,我会劝他。”言罢,便转身要走,却被沈茹薇唤住。
“大哥!”沈茹薇试图起身,却因浑身无力不得不坐了回去,“别再因此事与萧庄主起争执,我也从未想过非要让他接纳我。”
“也是时候改口了。”萧清玦回头望了她一眼,笑道。
“我……”沈茹薇愣了愣,却不自觉摇头笑了出来。
萧清玦走出屋外,就在关上房门的一霎,却不知怎的,蓦地感到心中下一沉。
放眼四下,已然瞧不见秦忧寒等人的踪迹。
原来,就在黎蔓菁从秦忧寒口中得知今日之事始末之后,不及细想当中情由,便有碧华门弟子前来通报,说是唐远有要事请她前去。
黎蔓菁听这弟子说完,心下便已有数,即刻随他去了。
此事说到底,也仍是碧华门的家事,至于萧清玦,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件事——
落日西斜,透过半开的窗格,照在萧元褀背后的点点霞光逐渐淡退,等待着即将接踵而至的黄昏。
萧清玦缓步踏入院内,脚步略有迟滞,越发暗淡的霞光落在那对充满犹疑的眸子里,越发显得惶惶不安。
他隔着窗棂,望着父亲的背影,伫立良久,却并不出声。
“既然来了,为何不说话?”萧元褀这般身手,又岂会不知有人到来?他虽未回头,却还是先开了口。
“父亲不肯进门,可是心存顾虑?”萧清玦思忖片刻,适才开口。
萧元褀仍旧背对着窗台,闭口不言。
“父亲很清楚自己的立场,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事也不得不做,不论身处何处,只要还面对着他,便不得不面对进退两难之境。”萧清玦淡淡道。
萧元褀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几时知道他身份的?”
“父亲说的,是哪个‘他’?”
“一个一个说。”萧元褀略一沉吟,道。
“我只依稀记得,母亲从前提过,我还有个胞弟,却从未见过其人,直到那日,他主动回齐州相认,”萧清玦道,“至于弟妹之事,我知道的,并不比您早。”
“可论及亲疏,为父却比你差得远。”萧元褀不自觉发出长叹。
萧清玦并不急着回话,而是想了想,过了半晌,方开口道:“您觉得,孩子会恨自己的爹娘吗?”
萧元褀倏地蹙紧了眉。
“爱恨并非无由而来,只是为人子女,纵使不爱,也不敢恨罢了。”萧清玦道,“不论父亲或是母亲,都只有一个,一旦憎恨,便不得不别离,从此便要失去,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
萧元褀听到此处,身子不由得一颤。
“孩儿尊敬您和母亲,却从未有过爱,纵使如今已不知该如何为人子,也仍旧不敢恨。”萧清玦说着,眼睑不自觉低垂下去,“我想,在清琰心里,也是一样。”
萧元褀听得苦笑,却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
“我一直恪守本分,好好做您的孩子,做好一个长子应做之事,可还是阻止不了令事态发展成今日这般模样,”萧清玦顿了顿,道,“您对自己的孩子,纵不厚待,也不该赶尽杀绝。试问,若不是清瑜从小将您对我们兄弟二人与母亲的薄情寡义看在眼里,又如何会忧心自己遭遇冷落后的处境,以致酿成大错?”
“所以,这就是你们兄弟相残的理由?”萧元褀紧紧闭上双目。
“我听秦阁主说,人不是清琰所杀,而是沈先生。”萧清玦道。
“你说什么?”萧元祺身子一颤,呆立良久,方回过头来,“你再说一遍。”
“他虽非死不可,三弟仍是下不了手。”萧清玦有意改了称呼,着重念出那两个字。
萧元褀原本就有三个孩子,纵使萧清瑜千错万错,这一重身份,也不当被抹杀。
“又是沈肇峰……”萧元褀不觉咬牙,却又一愣,道,“可秦阁主当时不是在场吗?”
“清琰是他弟子,清瑜却不是。”萧清玦口气寡淡。
萧元褀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苦笑出声。
“您尽心维护的体面,最终还是被摧毁了。”萧清玦淡淡道,“不过,这些在您眼中,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需再抹去些许痕迹,便又能恢复完美。”
“想不到,为父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萧元褀勃然大怒,然而只过了一瞬,便又恢复平静,变回方才那般颓丧的老态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