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玦心下微微一颤,却还是坚持问出了那句话:“倘若……我身子不撕这般病弱,早已康复如常,您今日又是否会向卓超然抢夺解药……您会不会,宁可眼睁睁看他身死,也绝不与之相争?”
萧元褀不答,而是再度背过身去。
“回答我。”萧清玦话音颤抖,口气却无比坚定。
萧元褀仍旧不答,他沉默片刻,转而问道:“清琰的伤势可还好?”
“无碍。”萧清玦一字一句回答完他的话,望着父亲背影的眼眸,渐渐蔓延出凄绝之色。
又过了许久,他也背过身去,走到长廊一侧的石阶上站定,语调渐渐沉了下去:“兴许,是我不该说这么多。”
“你不是也痛恨素衣他们母子吗?”萧元褀眼底遍生绝望,“你的确不必与我谈论这些,如今的一切,对你,对你母亲,尤其是对清琰而言,最好不过。”
“若是能够选择,我更想恨您。”萧清玦言罢,头也不回,当即大步流星走出院去。
父子之间,已生猜忌,纵他日前的的确确在父亲眼中看出不忍,却终是难免怀疑,这种种不忍之中,还夹杂着其他私心。
夜幕渐深,沈茹薇裹着厚重的棉被,抱膝坐在床沿,目光始终凝视着大门方向,似有所思。
萧璧凌往火盆之内又添了些炭,转身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探入被褥,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不禁蹙起眉来。
“卓超然之事,也不知将作何而论,”沈茹薇道,“他们将师祖找去,应是当年她当年被逐出师门一事,另有隐情。”
“这些年来,卓超然虽居长老之位,却常常越俎代庖,独断专行。看似是为唐掌门分忧,可听他白日说出那番言语,仔细想来,怕是早已包藏祸心。”
“或许……就连张长老的死,都不是那么简单。”沈茹薇言罢,长长舒了口气,唇角一扬,笑道,“也罢,我这苦受得也算值得,能让你们师徒重逢,也算了却了你最大一桩心事。”她说完这话,眉间却又浮起痛苦之色,把整个身子都缩入萧璧凌怀抱之中。
“你几时能多想想自己?”萧璧凌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凌只觉喉头梗着千言万语,却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每回皆是如此,我当真是……”
“我不怨你,你也莫怨自己,这两年来所经历种种,万般险阻,绝非我一人所能承担,有你陪伴,纵这寒疾不愈,此生也算值了。”沈茹薇柔声笑着,便即抬眼,伸手去挑他下颌,却被他挣脱开来。
“别闹,”萧璧凌按下她的手,道,“早些睡罢。”
沈茹薇见他神情严肃,笑容反又灿烂了些,她眨了眨眼,道:“当初父亲步步紧逼,你我无路可退,也从未见你如此沉郁,今日得见曙光,怎反倒不高兴了?”
“你说呢?”萧璧凌蹙眉望她。
沈茹薇眼珠一转,继而做出要起身的模样。萧璧凌立刻觉察,本能便将她身子摁回床榻,将她双手压在两侧耳边,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你又干什么?”
沈茹薇盯着萧璧凌双眸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嘴,却不说话。
“夜深了,好好休息。”萧璧凌眉心一沉,神情颇为严肃。
“若是柳华音不来,难不成,我还得在这间屋里待一辈子?”沈茹薇口气略带娇嗔,见萧璧凌不答,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眨了眨眼,忽然伸长脖子,在他面颊轻轻一啄。
“你这是……”
沈茹薇笑而不答,正要吻他的唇,却见他别过脸躲了去,随后回过头来,无奈对她摇头:“你是化了形的妖精吗?到了这时候还不忘挑逗我?”
“不可吗?”沈茹薇本就生得貌美,瞳仁又大又圆,撒起娇来,像极了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你别使这么大劲,疼……”
“听话。”萧璧凌口气稍有缓和,神色却依旧如方才一般认真。
“可……要不是你那一掌打伤了我,我也不会落水……”
听到这话,萧璧凌心中一紧,可就这一会儿的空当,便被她一推,反过来压在卧榻上。
“你要如何?”萧璧凌蹙紧了眉。
“你紧张什么?又不是第一回了。”沈茹薇调笑道,“别总像是我欺负你一样。”
“我是说你的伤……”萧璧凌话未说完,眼前之人便已吻了上来。
柔软的唇瓣落在他唇间,舌尖交缠,散发出馨香的气息,令他越发沉醉其中。
萧璧凌双手微滞,却还是伸手推开了她。若由得这般继续沉沦下去,等欲望淹没理智,对她已虚弱至极的身体,可是不小的折磨。
“你在怕什么?”沈茹薇噗嗤笑道,“若我这病治不好,你可是打算从今往后便清心寡欲了?”
“总会好起来。”萧璧凌微微蹙眉。
“那可未必,”沈茹薇伏在他怀中,娇声呢喃,“我在山上待了这些天,心中只盼着你千万不要出现,可又总是会想,如果你来了,能在我临死之前,再见最后一面,又欢喜得很……”
说完这些,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虽说如今你师父回来,要打破这困局,也多了一线希望,可谁会知道,往后又会发生什么?眼下能多相守一刻……也是好的。 ”
萧璧凌阖目长叹,一言不答。
“我身子如何,自己知道。”沈茹薇莞尔,“两年前初回中原时,我是怀了必死之心的,可没曾想到,竟会对你动情。”
“我很不堪吗?”萧璧凌困惑问道。
“没有,”沈茹薇笑道,“你相貌生得这么好,谁人不会多看两眼?可那时只当你如传闻中一般,是个风流之人,便以为可以随意撩拨,只要我不动情就好。”
“原来你当初是这么想的?”萧璧凌不禁陷入沉思,“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沈茹薇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又不高兴了?”
“我哪有那么容易不高兴?”萧璧凌单手揽住怀中之人纤腰,翻身将她身子稳稳放平,拉过被褥替她盖好,见沈茹薇额角翘起一缕细碎长发,便伸手轻轻一捋,别去她耳后,道,“只是忽然发觉,我似乎被你骗了。”
“可你还是我的。”沈茹薇钻入他怀中,双手从他腋下穿过,绕至背后,十指紧扣不肯松开,“世上哪会有你这么傻的人……随口哄上几句,就对人家死心塌地。”
“我只想知道,那回我被苏易困在石洞,你在洞外对他所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沈茹薇抬头问他,满眼困惑。
“你对他说,要用你的性命,换我平安无事。”萧璧凌凝视她双目,眼底柔情尽显。
“你那么了解我,自己猜罢。”沈茹薇将脸埋入他怀中,深深吸了口气。
“那我可就当真了。”萧璧凌微笑抚摸她头顶,柔声说道。
沈茹薇伏在他怀中,唇角微微扬起。她的确是累了,未过多久便昏昏睡去。萧璧凌听到怀中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便小心翼翼用手托住她的身子,侧身而起,将她稳稳安放在榻上,盖好被褥,又起身查看一番四周的火盆,确定无异常之后,方轻手轻脚,推门走了出去。
他用身子挡下鱼贯而入的冷风,用双手在背后将门合上,走到回廊边坐下,抱臂望向远天明月,眉心越发紧蹙,拧在一处。
雪山的夜风凛冽,全然没有这春暖花开气候里应有的模样。萧璧凌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夹在臂弯的手渐渐攥起了拳,拇指指腹摩挲过渐渐发凉的骨节,回想白日种种,却越发感到惆怅。
屠魔大会这一茬应也算是了了,当中多少荒唐,也终将一笔勾销,秦忧寒也从沈肇峰处带回了图纸,事到如今,所有的问题看似都已迎刃而解——沈茹薇不必再担这“妖女”的罪名,师父完好无损归来,萦绕在他内心多年的歉疚也终于能够放下,长兄萧清玦也因那颗来之不易的续命丹,得以保全性命,若是往后之路,都能一片坦途,倒也是好事。
可事情当真如此简单?不会再有其他波折?
沈肇峰野心虽未昭于天下,却也已被越来越多人知晓,坐拥那不计其数的杀人利器,血雨腥风必然少不了,何况竹隐娘一向独来独往,与外界嫌隙颇深,会否相助尚且不知,尤其沈茹薇这身子骨,经过百般折腾,已然一身伤病,若再遇上波折,简直不堪设想。
却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萧璧凌扭头望去,却瞧见黎蔓菁立在庭中。
“师祖?”萧璧凌一愣,即刻站起身道,“他们没为难您罢?”
“他们不敢为难我,”黎蔓菁缓步走到他跟前,道,“只是告诉我许多从前不知道的陈年旧事。唐远还说,要把掌门之位还给我。”
话到此处,她却摇头一笑,道:“我可不稀罕什么武林至尊,也不愿替卓超然那废物收拾这烂摊子,想把那几千个良莠不齐的小辈全都交给我来教养,我可不上这当。”
“这是当然,”萧璧凌点点头应和她道,“不过……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卓长老?”
“我那一掌打得不轻,卓超然下半辈子是别想站起来了,”黎蔓菁漫不经心道,“我便说呢,这么多事岂会都是巧合?先将我赶走,再借程家小子的手除掉张师弟,留下性子最为温和,也最好掌控的唐远,这碧华门可不就都由他卓超然一人说了算?”
“原来如此……”萧璧凌若有所悟,“可这些都是家丑,唐掌门对外,可有想好说辞?”
“由他自己去想,我不多管闲事。”黎蔓菁说完,神情忽然变得严肃,“我来这,是有件事要问你。”
“师祖请说。”萧璧凌道。
“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可都是真的?”黎蔓菁蹙眉问道。
“师祖指的是……”
“我徒孙的清白。”黎蔓菁正色道。
“九年前,沈肇峰设局,以致全家落难,那吴少钧便趁此机会侮辱于她。”萧璧凌眼睑微垂,似不忍多言,“那时她只不过是个弱女子,又如何逃得掉……”
“那么她受辱之事,你又是何时得知?”黎蔓菁眼色深邃,别有意味。
“记不得了,”萧璧凌认真思索片刻,道,“少说也有一年多,不过此事,我并不在意,只是可恨没能早些与她相识,阻止这些事发生。”
“你若能说到做到,当然最好。”黎蔓菁说着,忽然面露疑惑,问道,“我记得,当年扶风阁与沐剑山庄往来甚密,难道你们便从未见过。”
“或许见过,但并不认得,”萧璧凌咬了咬唇角,只觉对妻子过往遭遇心疼不已,“沈家家教甚严,女子不得外出,所以由始至终,她们都被关在那个院子里,只有沐剑山庄内的一些门人见过她。”
“那可真是她步步该灾。”黎蔓菁感慨万分,旋即背过身去,双手负后,摇头叹道,“明日一早,唐远应会召集各派门人,宣布些事宜,你就不必去了……好好陪着她,这丫头心思重,没人看着,怕是闲不住。”
“那是自然。”萧璧凌点点头,道。
“若有其他安排,自会有人前来知会。”黎蔓菁言罢,便即沿着回廊走出院外。
萧璧凌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方转身回房,见沈茹薇仍在熟睡,便即放缓脚步,走到火盆边,待得一身沾染风霜的衣衫熏得和暖些,方走到床榻边,解去外袍,在她身旁躺下,小心伸手拥她入怀,这才安心睡去。
窗外寒风不绝,经过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屠魔大会”,各大门派来人也都倦了,便也陆续歇下,去了梦里会周公。
却在这时,一个倩丽的身影出现在了雪山之中。她翻过一排排沉入寂夜的屋宇,远远瞧见掌门书房还亮着灯,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屋后,从门缝窥看当中情形,只见唐远立在书桌正前方,在他对面,则跪着一名低着头的少年,正是林天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