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师父他往后便……便都成了废人?”林天舒蓦然抬手,眼中噙满泪光,“可弟子还是不懂,白日分明是黎掌门出手伤人,却为何不能向她讨回公道?还要对她毕恭毕敬?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了吗?”
他在雁**山替卓超然挡了一掌,身负重伤,一直在房中静养,因此,也没能出席这“屠魔大会”,白日所发生的一切,皆由同门师兄弟转告,加上还死了个郑义,添油加醋话,决计少不了。
“你这孩子怎么就听不明白?”唐远摇头,慨叹不已,“是卓师弟失仪在先,还险些伤了萧公子性命,萧庄主与黎掌门二人,没下死手已是仁义,难道还要老夫替他讨还这一掌不成?”
“可我听闻,今日萧公子到场,无故伤人,斩下他人臂膀,还杀了郑师兄。”林天舒义愤填膺道,“掌门您岂能畏惧他人之势,颠倒黑白?”
“郑义是你师父所杀!”唐远怒道,“你又是听谁血口喷人?”
“不可能!师父怎会做出这种事?”林天舒大声质疑。
“他用计中伤同门,害得黎掌门被逐,甚至……”唐远话到一半,又生生噎了回去,“罢了罢了,也是老夫的错,我这掌门做得名不正,言不顺,不该再让后辈看了笑话……”
他话音刚落,门外雪地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躲在墙后偷看的少女也立刻将身子缩了回去,只见华双双手中提着灯笼,急切推门而入,见到林天舒便高呼:“林师兄你怎么跑出来了?药不换了吗?你的伤还没好呢!”
唐远瞥了华双双一眼,不自觉摇头叹了口气。
华双双这才意识到自己因情急冲撞了掌门,便忙跪下身道:“我并非有意,掌门,我……”
“早些扶他回去罢。”唐远摆摆手道,“夜间凤大,当心看路。”
“是。”华双双连连点头,便即起身去扶林天舒,却被他一把推开,向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怎么?你也要学你师父,反了天吗?”唐远拍案喝道。
“弟子不敢,”林天舒站起身来,却因发怒而牵动伤势,重重咳嗽起来,华双双见状连忙爬起,上前伸手搀扶,“林师兄,走罢。”
林天舒未再多言,而是挣脱她的手,大步闯出门去,华双双一路快跑,也只能勉强跟上,还有好几回险些栽跟头,这两人一个心怀愤懑,一个满心忧虑,皆未留意,身后还有一人远远跟着。
等到了林天舒房前,他径自跨过门槛,这才想起些什么,回身一把握住华双双的胳膊,将她推至屋外。
“林师兄……”华双双可怜兮兮望着他,眼中隐隐闪烁着泪光。
“回去罢,我没事。”林天舒冷冰冰丢下几个字,一把掀过门扇,重重扣上,将她留在了屋外。
华双双吓得后退一大步,呆立许久,方嗫嚅着哭出声来:“林师兄……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也可以说给我听啊……”
屋里的林天舒却似呆了一般,怔怔立在原地。
在他脑中,忽然响起在雁**山时,沈茹薇对他说过的话。
“我原以为你是名门正派弟子,也该知礼节,讲道义,却不想你偏听偏信,全无判断之能,任凭卓超然的三言两语教唆,便颠倒是非,残害无辜之人,‘名门正派’,这四个字,你配吗?卓超然他配吗?”
“不许……不许侮辱……我师父……”林天舒双目无神,口中沉声喃喃。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已听不到门外华双双的哭声,于是转身开门,也没能瞧见她的身影,正想着天色已晚,华双双应是回房歇息去了,却听到耳边传来另一个声音:“天舒哥哥!”
林天舒一愣,循声望去,却见桫椤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衫立在门外一侧,双手交叠抱着肩膀,正瑟瑟发抖。
“你……你是来报仇的吗?”林天舒扶着门扇的手倏地松开,向后退开一大步,“妖女,这可是碧华门地界,你休想……”
他的话音丝毫没有底气,脑中也混沌一片如同浆糊,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可桫椤却咬着唇,小声嗫嚅道:“对不起……天舒哥哥,我……我想了很久……你说的话,终究是对的……”
“你说什么?”林天舒彻底懵了。
“若我说,从前都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桫椤满面谦卑,眼中含泪,小步挪到门槛前方,小心翼翼问他;“外面冷……我能进去吗?”
林天舒茫然后退,脑中思绪凌乱,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桫椤左足跨过门槛,却不知怎的,被绊住右足,整个人向面前的林天舒栽去。林天舒竟也不知躲闪,下意识伸手将他搀稳,接在怀中。
“天舒哥哥……”桫椤错愕抬头,恰与他四目相对。林天舒立觉拘谨,试图退后,竟不想她却忽然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了上来。
林天舒不知所措,双手也变得僵硬,不知该放在何处,可这缱绻缠绵的深吻,却令他沉醉不已,也令方才还因唐远那番训斥而沉入死灰的心,也如得到阳光普照一般,渐渐漾起暖意。
“对不起……”桫椤恋恋不舍松开双手,结束这一吻,将脸埋入他怀中,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说的话,全是对的。我不想再回雁**山了,明天……或是再找个更合适的时机,你帮我告诉他们,我改过自新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是夜明宫的人了……好吗?”
“你……当真这么想?”林天舒眼眶渐渐湿润,想到唐远说的那些话,以及各大门派对卓超然的态度,只觉得全天下只剩下眼前这个女人能够懂得他的心思,这般想着,便不自觉将桫椤拥紧,凝在眼角的泪也跟着滚落下来,落在桫椤如乌墨般的发间。
桫椤有所觉察,即刻抬手替他拭泪,道:“天舒哥哥,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林天舒匆忙摇头,见门还开着,便松开她走了过去,双手刚扶上门扇,才觉出不妥,即刻回过头来,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裘慕云要杀我,”桫椤垂眸,双手交叠搂住两肩,许是夜风太凉,又或许是因为恐惧,不住发抖,“我放了你……让她损失了那么多人手,她怎么可能会放过我?”
“你别怕,”林天舒连忙把门关上,走到她跟前,道,“我会保护你。”
“你能护我一时,可又护得了我一世?”桫椤眼中泪光盈盈,说完这话,已被他拥入怀中。
“我护你,不论一时或是一世,我都护得。”林天舒在她耳边道。
说完这话,桫椤再度吻了上来。
这少年人沉浸在被所在意之人读懂的欢喜之中,孤男寡女,耳鬓厮磨,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岂能禁得住这般缠绵,随着呼吸越发灼热,浓情蜜意,越发难以自控。
门外冷风依旧呼啸不止,门内拥吻的二人,也渐渐失了理智,正是少年心性,血气方刚,又岂会在意后果?
纵情风流,止于酣梦。
翌日,朝阳初升,林天舒睁开双眼,下意识摸了一把身旁,却是空的。
他惊坐起身,扭头朝身旁看去,看着眼前一片空空****,不由愣住。
一夜春情,莫非都只是梦?
可枕边残余的馨香却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一个激灵跳下床铺,不顾隐隐作痛的伤口,在屋内四下寻找,却都只不过是徒劳而已。
“桫椤!桫椤你在哪里?”林天舒在屋内翻箱倒柜,情绪越发激动,近乎疯狂。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听到声响的林天舒欣喜若狂,赤足奔去拉开房门,还没来得及喊出桫椤的名字,便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来敲门的,却是一名瘦小的同门师弟。
“林师兄,掌门让我来……”
“你来时看见其他人了吗?”林天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拎了起来,双眼瞪得老大。
“什……什么?”那少年被他吓了一跳,“林师兄……”
林天舒意识到失态,便忙松了手,故作镇定又问了一遍:“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啊,”少年抓耳挠腮,不解问道,“这……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是想……”林天舒愈觉心虚,掩口轻轻咳了两声,道,“昨日我惹恼了双双,我担心她……”
“哦,华师妹啊?”少年若有所悟,眼中含笑道,“林师兄,掌门召集我们过去,说是有事要宣布,华师妹应当已赶过去了。”
“我知道了。”林天舒说着,便即绕开他的身子,朝议事厅方向走去。
除去本门弟子,还有那些从四面八方赶赴而来的各大门派掌门掌事,眼下都已聚在议事厅中,等着唐远给此事做个交代。
林天舒赶到时,屋内众人早已七嘴八舌争执开来。
“唐掌门推脱这是家务事,可当真是大大的不妥,”其中一人道,“纵使那沈茹薇没有为非作歹的心思,她身为魔头之女,又不守妇道,行秽乱之事,害得我等伤亡惨重,难道便不该给个交代?”
“你想要什么交代?”站在唐远身旁的唐月儿问道。
“这个简单,只要她愿意废去一身武功,再跪下来给咱们磕三个响头,过去的事,也就不再计较了。”那人说着,便露出一眼得意洋洋之色,将佩刀扛在了肩上。
他说完这话,不少人都跟着附和起来。
唐远听罢,眉头紧蹙,目光瞥向一旁的黎蔓菁。
秦忧寒神色亦变得郑重,正待开口说话,却被黎蔓菁伸手拦了下来。
“我的徒孙犯了错,自当由我亲自处置,旁人不必插手。”黎蔓菁望向方才发话那人,悠悠说道,“不过,这种事情,我没做过,须得有人亲身示范,让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婆子学一学,才不至于做错。”
“嘿,黎掌门你这是……”
“不过,若是有人深明大义,愿陪老身练练,也并无不可。”黎蔓菁唇角微挑,眼中俱是不屑。
此言一出,场中立时噤声,再也无人起哄。
“方才我父亲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各派之所以损兵折将,皆因卓超然长老因一己之私挑起争斗所致,父亲已不介意向诸位宣扬家丑,也答应交出罪魁祸首,任你们处置,若还要生造些不相干的理由,惹是生非,还请自行下山去了结,别脏了我碧华门的门面。”唐月儿忍不住开口。
“我们要个残废的老头做什么?”场中有人说道,“横竖都是你们碧华门说了算,那咱们算什么?大傻子吗?”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我等着实也不该再为了些无关紧要之事斤斤计较,中伤无辜,”叶枫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否则,同那些江湖宵小,还有何区别?”
沈肇峰一事,起于沐剑山庄,亦可说此处与之最为势不两立的,也就是叶枫等人,连他都不肯追究,其他人也实在没有立场继续起哄。
“昨日之事,导致各派折损,皆由我碧华门负责,”唐远深吸一口气,道,“诸位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都累了,老夫……”
唐远不及说完,便有不服气之人喊道:“我等小门小派,说出口的话都只能当做放屁,既是这般,便也不必多留。”于是将手一挥,带领随行之人,大步走出门去,剩下这许多人见了,也有不少响应其中,一齐跟着下了山去。
边修明叹了一口气,对唐远一拱手道:“唐掌门,我等受人挑唆,自己跳进这陷阱里,生死理当自负,怨不得旁人,只是……实在想不到,贵派养虎为患,放任这么多年啊。”
梁长嵩道:“一个个自居侠义,说穿了,也不过是想借由此事扬名立万,兴许让他们离开,也是好事。”
唐远蹙眉,并不说话。
“掌门方才的话,是何用意?”林天舒大步上前,朗声质问,“我师父他……”
“林师兄,这里还有客人,别乱说话。”唐月儿抢在父亲前头,打断他的问话。
林天舒还要争辩,余光却瞥见角落里华双双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脑中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想起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他终于还是背过身去,默默走出了议事厅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