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十二章 林花不解秋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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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超然折腾这一番,虽自己没落着半点好处,却歪打正着成全了唐远的仁义,也令唐远更加担得起“德高望重”这四个字。

各大门派中人元气大损,自是需要休养生息,除去那些原就只想着惹是生非的江湖宵小见无利可图,都愤然下了山去,剩下的那些人,则都在雪山暂住下来。

山中虽冷,可山下的天地,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苏易下了雪山之后,一路快马加鞭朝着神农谷方向赶去,半点功夫也不敢耽误。

立夏将至,一夜熏风过后,气候便迅速暖了起来。苏易到达神农谷的这日,日头照在荒瘠的峰峦,分外灼眼。

他穿过山洞内的通道,来到小木屋外,脚步却忽然一滞。

苏易早已忘了初见柳华音那日是怎样一番光景,只依稀记得,每每忆起在拜入扶风阁前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时,周遭都会立刻变得空茫阴暗,每一寸骨血皮肉,都似嵌入刀锋,睁眼闭目,尽是淋漓鲜血,挥之不去。

没有人能替他抚平这种痛,不论是求而不得之人,还是他得而摒弃的柳华音,半身所历,皆已刻入血肉,所执迷的,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一线微光,又偏偏不属于他。

苏易不自觉摇头而笑,却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话音:“阿易?”

他身子一颤,蓦地回过头去,却见着柳华音立在身后不远处,诧异朝他望来。

“这是……”苏易见他戴着孝,不由愣道,“柳前辈他莫非已经……”

“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柳华音面目平静,“我虽有不甘,却无力阻止……这一切,恐怕都是天意。”

“那你……节哀顺变。”苏易顿显失措。

“你是来找我的?”柳华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苏易这才回过神来,稍稍捋了捋思绪,正色答道:“想请你去趟益州,也不知方不方便?”

“去益州?”柳华音疑惑不已,“去益州做什么?”

“是……沈茹薇旧患复发,”苏易眼神略有些躲闪,见柳华音眼中疑惑愈甚,不觉咬了咬唇角,道,“我……路上再同你解释。”

“也好。”柳华音虽对偏执多年的苏易突如其来帮助沈茹薇的举动感到好奇不已,可见他目光诚恳,便打消了心中顾虑。

只是,沈茹薇为何会等在益州?在萧、沈二人离开神农谷后,外头又都发生过何事,柳华音对此,实在是一无所知。

不过这些疑问,在赶往西岭雪山的途中,苏易也都一一做了解释。

柳华音隐隐觉察,如今的苏易虽已不露偏执,与他却始终有种过分的谦和礼貌,仿佛多了一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隔阂,难以消除。

等到了益州,上了雪山,再看苏易对待秦忧寒的姿态,也仍是让他有这般体会。

可偏偏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一切,有关苏易的部分,都在他自己的转述之中,被刻意抹去。

柳华音不愿多想,只是径自去了萧、沈二人所在的客房,伸手叩响房门。

屋内很快传来脚步声,开门的正是萧璧凌,瞧见柳华音后,先是一愣,随即喜道:“是你!怎么也没见有人来通知一声?”

“让人通报多麻烦,我直接过来还省事些,”柳华音说着,已经走去床边,见沈茹薇闭目安睡,脸色极差,不由蹙起眉道,“不应该啊……怎么又发作了?”

“说来话长。”萧璧凌神色黯淡,道,“可还有其他办法?”

“你真当我是神仙吗?”柳华音道,“像她这样反复折腾自己,总有一天我也救不了她。”

“她已对此十分小心,应当怨的是我。”萧璧凌叹道。

“我会尽力而为,不过,等她身子稍稍恢复些许,须得尽快下山。”柳华音一面替沈茹薇把脉,一面说道。

“好。”萧璧凌点头道。

“对了,有件事我觉得古怪。”柳华音一面写方子,一面问道,“阿易几时转了心性?他不恨你了?”

萧璧凌被他问得一愣,沉默良久,方道:“这件事,恐怕只有我师父才知道了。”

“你师父?”柳华音在脑中搜寻许久,方才恍然,“就是那位秦……秦阁主?”

萧璧凌略一颔首。

“你们这些人倒也真有意思,折腾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个结果。”柳华音说着,便拿起方子走到门口,道,“我去煎药,过会儿就来。”

萧璧凌点头。

柳华音说完,便拉开房门朝外走去,却见一名少女端着一碗汤药怯生生立在门外,正是华双双。

“你谁啊?”柳华音问完,便将她手中汤药接了过来闻了闻,蹙起眉道,“这药能起什么作用?拿走。”

“可这是王医师让我……”

萧璧凌听到动静,随即走上前来,对柳华音道:“她是碧华门弟子华双双,前几日也来送过药。”

“可这药起不了作用,”柳华音道,“从今日开始,不必再送了。”

“你是谁啊?”华双双不满道。

柳华音自在惯了,一向都是直来直往,更不会讲什么礼数,可这样的心性,对于不熟识的旁人而言,每一句话都是冒犯。

更何况,华双双并不知他是谁。

“华姑娘,”萧璧凌道,“他便是在下曾提过的那位柳医师,是苏易请他上山,来替茹薇疗伤的。”

“哦……”华双双恍然大悟,眼中敌意也消退下去,“即是如此,那我也不掺和了。”她说完这话,似有心事一般便低下头去。

萧璧凌这才想起,近日从其他弟子口中听闻,说是前些日子卓超然神志清醒后,做主为林天舒与华双双二人婚配,并已开始筹备婚事,刚好华双双也倾慕林天舒日久,此事对她而言,本该是个喜事,更不可能还有空当前来送药。

而刚好在一年多前,沈茹薇初来雪山时,华双双曾照顾过她一段时日,与她也较为熟识。

他有所会意,一面用手拉过门框虚掩着遮挡寒风,一面回头瞥了一眼仍在休息的沈茹薇,对华双双微笑道:“屋外风大,不妨进去坐坐,我同柳医师去取药,待会儿回来。”

柳华音听得满脸疑惑,然而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一回事,便被拉去一旁。

“这不是有弟子引路吗?你凑什么热闹?”柳华音试图甩开他的手,然而二人力量悬殊之大,却令他无可奈何。

萧璧凌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华双双进屋关门后,方道:“她有心事,恐怕并不想让旁人听到。”

“一个个都古古怪怪……”柳华音无奈冲他翻了个白眼。

华双双进了屋后,小心翼翼走到桌旁放下碗里的汤药,一声不吭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垂眸望着地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沈茹薇翻身的声音,便立刻抬起头来,却见沈茹薇正用双手支着床板坐起身来,便忙伸手去搀扶。

“你几时来的?”沈茹薇莞尔道,“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我……掌门说,要尽快筹备婚事,毕竟,这是卓长老的心愿。”华双双怅然若失,道,“我本是欢喜的,可林师兄并不愿意理我,而且这些日子以来,总是神秘兮兮的,不知在找些什么。”

“那么……唐掌门提出婚约之后,林天舒可否对你说过什么?”沈茹薇眉心微蹙,问道。

她早已对林天舒的为人感到失望透顶,可这毕竟是碧华门的家务事,华双双自己亦对他有多年感情,外人着实不便插手。

“林师兄……他什么都没说,可他答应婚事之时,并未表露过不情愿。”华双双若有所思,道,“可我也听钟师兄提过在雁**山发生的那些事,他和桫椤……过去的感情,在那件事后,应当也已断了。”

“可你还是心有顾虑。”沈茹薇直言不讳道出华双双心中所想,“你骗不了自己,因为你已经察觉到,他并不怎么在乎你。”

“我从前不知道,”华双双道,“因为山上那些师兄师姐,大多也是这样。我也不知道,男人很在乎一个女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样的事。”

“可是……”她顿了顿,眼底忽然亮起一丝期盼的光彩,道,“那日萧公子来救你时的情景,看得人好生羡慕啊。”

沈茹薇忽然愣了愣,只觉她这般模样,叫人看着心疼,不由脱口而出:“你不想下山看看吗?”

“下山?我下过山,虽然没有……没有在山下待太久,可外面的样子,我已经看过了。”华双双不解其意。

“我是说,在山下,在益州之外,还有许多你不认识的人,也有许多你从未经历之事,也许……”

“沈姐姐,人是会改变的。”华双双打断她的话,道,“师兄师姐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武功不好,相貌平平,连兵器谱上的字都认不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的口气不温不火,眼中的光却又暗淡下去。沈茹薇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华双双的模样,早已不像个十七八岁,天真烂漫的少女了。

“我真的很喜欢林师兄,”华双双笑了起来,眼里依旧没有光,“他答应娶我,我应该觉得很高兴……我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也没有……不,他比我好得多,而且,他并没有拒我于千里之外,有时候,我求他帮我做的事,他也都会答应。”

沈茹薇哑口无言。

眼前的华双双,丝毫不像是心死或认命的模样。

可不知为了什么,她又是如此努力想要说服她自己,把这桩婚事当做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件事。

沈茹薇看着这样的她,实在无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双双……”见华双双仍在自言自语,沈茹薇便又抬高了嗓音,唤了她的名字,见她回过神来,又问道,“你会后悔吗?”

“我……”华双双略一迟疑,也不知是逃避,还是想起了何事一般,起身去端她拿来的那碗汤药,“药都凉了,你快些……”

可她端起汤药后,又愣了愣道:“对了,柳医师说,你不能喝这药。”

“双双……”沈茹薇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息。

“沈姐姐,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华双双放下汤药,飞快转回身来望着她道,“可我要怎样才能让他喜欢我?”

“这就是你想要问我的话?”沈茹薇哭笑不得。

“他要娶我了,可我想他更喜欢我。”华双双的神情不知是哭是笑,“我听师兄弟们说,他最近好像在找什么人,我不知道这和我有没有关系,可我总是觉得……他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娶我。”

“我不明白……”沈茹薇只觉她的话前后矛盾,完全听不出想表达什么。

“沈姐姐,”华双双眼底俱是迷茫,“我该怎么办?”

“我无法告诉你,此事若是换做我,将会如何做。”沈茹薇直视她双目,一字一句道,“因为,你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华双双身子一僵,怔怔望着她,好似呆了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你须得知道,他并非你的唯一。”沈茹薇深吸一口气,道,“若你找不回自己,便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困局。”

华双双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浑浑噩噩点了点头,又过了很久,如失了魂魄一般缓缓转过身去,端起凉透的汤药,拖着倦怠的步伐走出门去。

沈茹薇只觉喉中像是梗了何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华双双在碧华门多年,身边必然还有许多亲近的姐妹,之所以会来向她倾吐,想必也是因门中其他姐妹并不会将此视为一件大事来看,兴许还会认为是华双双多疑。

对她们而言,婚姻之约便等同于男人对女人已投入感情的最好承诺。

得了柳华音相助,沈茹薇的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她本打算依照柳华音的嘱咐,早些下山避寒,却逢林天舒与华双双二人婚期将至,于是便在西岭雪山上多留了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