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之上,宾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这些江湖人倒是忘性大,又许是前些日子太过疲惫,也的确需要这样一场喜宴欢聚,以酒泯恩仇。
席间也有不少门派掌门掌事端着酒盏,来向沈茹薇致歉,她酒量不差,倒也不介怀这些,也都一一饮了。倒是萧璧凌在一旁看着,心中忐忑不已,生怕她因这接二连三的灌酒而伤了身体。
“不必在意。”柳华音大剌剌在他肩头一拍,道,“饮酒能驱寒,对她是好事,又不是养在笼里的猫猫狗狗,事事都得管着。”
萧璧凌看了他一眼,并不做声。
“这些江湖人倒也没我想的那么麻烦,不过我上山这几日,有好几个人过来找我看病,都是些难以治愈的旧伤。”柳华音端起杯盏,道,“不过我也不知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未免麻烦,全都赶去见王医师了。”
“你从前不问世事,原来都只是怕麻烦?”萧璧凌说完,拎起面前旁人刚刚放下的酒壶掂了掂,只觉快空了,于是将其中剩余的酒都倒入了自己跟前的空盏,不多不少,刚好半杯。
他笑了笑,将空酒壶放下,端起那半盏酒,举至柳华音眼前,道:“你几次三番帮我,多谢了。”
“你不是不擅饮酒吗?”柳华音略显诧异,道,“不会醉罢?”
“就这一点,还不至于。”萧璧凌展颜。
“好。”柳华音回身从空了一半的邻桌上掏了只酒壶过来,也同样斟了半盏,拱手敬过他后,仰面一饮而尽,见萧璧凌也将盏中清酒饮尽,才道,“秦阁主刚才悄悄跟我说,你酒量奇差,一会儿躲酒时还得请我帮衬,这是真的?你从不主动与人对饮?”
“方才那半杯,是我生平以来头一遭。”萧璧凌笑道。
“荣幸之至。”从来不说恭维话的柳华音不由对他拱手道。
萧璧凌摇头一笑,将空盏轻轻放下。
柳华音同在场之人不算熟识,除了几个见沈茹薇迅速“康复”后生龙活虎之态,设法来与这位医术高明的年轻人搭话的,几乎都围在在新郎或是秦忧寒那头。
这其中,也包括萧元褀。
萧璧凌看了一眼父亲,并未看出什么异样,又见与他欣然对饮的恩师一副侃侃而谈之态,只觉心下百感交集。
“你还打算回齐州吗?”应付完那些场面的沈茹薇回转而来,正要坐下,见他目有犹疑,便即问道。
“直接下山便是。”萧璧凌口气平静,眼中却有怅然,“我不想回去。”
“如果是为了我,大可不必。”沈茹薇道,“经历过这么多事,从前那些我都不在意了。你曾盼了多年能与他和解,若你想要回家,我也不会拦着。”
“你就如此断定我想回去?”萧璧凌扭头望她,挑眉笑问。
“你的心思,我不敢瞎说。”沈茹薇莞尔。
“莫说是你,连我自己也不知。”萧璧凌摇头,无奈笑道。
说完,他顿了顿,复展颜道:“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该想的,是如果说服隐娘相助。”
柳华音插不上话,便只能去看旁人,他见苏易跟在秦忧寒身后,与各大门派中人一一对饮,又忽然想起从神农谷来此途中,苏易那种种反常之态,却觉唏嘘不已。
事到如今,种种感情,他早已放下。而苏易从前也闯过不少大祸,如今回到扶风阁,若要立足,自然也少不了这些客套。
“不去想这些,”柳华音神游的思绪被沈茹薇的话拉了回来,于是扭头去看,只见沈茹薇一手搂过萧璧凌脖颈,像是兄弟之间插科打诨一般,带着微醺的醉意,露出灿然笑容,“总而言之,我先听师祖的话,回云梦山养病,等好一些了,再把剩下的麻烦一一解决。”
言罢,她又看了一眼柳华音,冲他莞尔一笑。
柳华音不知该说这么,只能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你方才在看什么?”沈茹薇说着,目光转向苏易,恍惚像是想到什么,立时松开搂着萧璧凌脖颈的手,将满桌酒壶都掂了一遍,终于找出一只还有酒的,斟了满满一杯,走去苏易跟前。
苏易见她走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多谢相救,”沈茹薇举盏,笑容真诚,全无伪装,“若非苏兄将柳医师请来,只怕我此刻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模样,站都站不起来。”
“我……”苏易神态拘谨,有些慌乱地给手中空盏斟上酒,略一举杯相迎,“……你言重了,道谢的话,原应由我来说,从前的我……太荒唐了。”
“都过去了。”沈茹薇言罢,便即仰面饮尽盏中酒。
苏易还有些发愣。却在这时,秦忧寒同萧元褀二人一先一后走了过来。
“傻站着作甚?”秦忧寒笑着拍了拍苏易的肩,见他有些失措地咽下那杯酒,不由摇头一笑,转向沈茹薇,点头笑道,“气色好多了。”
“师父。”沈茹薇笑容灿烂。
“这就对了,”秦忧寒说着,又以眼神指了指萧元褀,道,“那这位呢?”
“呃……”沈茹薇见萧元褀神情尚有些严肃,不免有些迟疑。
“好好照顾他。”萧元褀平静道。
沈茹薇正要答话,却见秦忧寒摇头道:“萧兄这话说得可不对,这丫头身子不好,该是凌儿好好照顾她才是。”
萧元褀隐隐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的确如此。”说完,他顿了顿,直视沈茹薇双目,又道,“往后我不在那孩子身边,再有千难万险,只能靠你二人相互扶持了。”
“茹薇会将此话铭记在心,不敢忘怀。”沈茹薇点头,正色应道。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男声高呼道:“林师弟你这可就不对了!”
众人闻声一齐回头,只见一名碧华门内弟子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架着满脸醉意的林天舒,道,“今日你与华师妹大婚,如此喜事,却怎么不见你笑一笑?”
“就是!”另一人附和道,“多喝杯酒都为难成这样,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娶华师妹?”
沈茹薇见此一幕,立刻便想起前几日华双双那怅然若失的模样来,只觉如鲠在喉,不愿多看林天舒这厮一眼,便即退回到萧璧凌身旁,放下手中酒盏,小声说道:“我有些累了。”
萧璧凌如释重负站起身来,搀扶她坐下,柔声道:“我去同唐掌门说一声,早些陪你回去休息。”
沈茹薇略一点头,没有说话。
“你们几个就别拿新郎玩笑了,”唐月儿见那些师兄弟一个个都醉得不轻,便即说道,“双双还在新房等着呢,要是把人灌醉了,怎么担当得起?”
沈茹薇闻言,复抬头望了一眼,恰见已向唐远等人道明缘由的萧璧凌回转而来,扶她起身,仍旧温言细语道:“回去罢。”
她欣然点头,便即与他一同出了宴客厅,望见门外一片月光皎洁,这才觉得清净。
“那天,双双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萧璧凌问道。
“她知道林天舒心里有人,想嫁,却又不敢嫁。”沈茹薇长吁一口气,道。
萧璧凌听罢,略一沉吟,方道:“屠魔大会那日,有个形貌甚似桫椤的女子,混在人群当中。”
“你说什么?”沈茹薇大惊,“怎先前未听你提过?”
“那时你寒疾复发,正是最严重的的时候,我哪有心思去管其他?”萧璧凌摇头道,“何况我只看见一眼,虽说形貌相似,却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她。”
“若真是这样,那双双她岂非……”沈茹薇深感讶异,却忽然想起些什么,“对!我想起来了,近来常听见有人提起,这几天林天舒一直都在找人,难道就是桫椤?”
“他杀了夜明宫那么多人,竟还有此等妄想?”萧璧凌只觉此人无耻至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这件事,该不该……”沈茹薇话未说完,却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然而循声去看,还没瞧见来人,便闻得扑鼻的酒气,于是匆忙退了几步,却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
一只套着公裳正红衣袖的手,不是林天舒还会是谁?
“你从雁**山来,一定知道桫椤在哪!”林天舒满面醉态,丝毫未察觉自己的失礼,“求你告诉我,我一定要找到她!”
“放手。”萧璧凌一把将林天舒掀到一旁,将沈茹薇揽入怀中护住。
“你既然心里有别人,为何还要答应婚约?”沈茹薇愈觉此人行径匪夷所思。
“那是我师父的意思,”林天舒眼中俱是哀求之色,“他命不久矣……我只能答应。”
“那你还找旁人作甚?”沈茹薇倍感讶异。
“我不能不找她……她……她同我……同我……”
林天舒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萧、沈二人的心里,却不约而同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把话说清楚!”沈茹薇挣脱萧璧凌的怀抱,一把揪住林天舒衣襟,大声喝问。
林天舒被她此举吓住,呆了半晌,方支支吾吾道:“她已是我的人,我绝不能负了……”
“混账东西!”沈茹薇不等他说完,已然挥出一记重拳,将他打倒在地,“几时的事?”
“就在……屠魔大会那天夜里……”林天舒爬起身来,口中嗫嚅道,“她来我房中见我,要我收留她,说从前一切都是她的错……可……等我早上醒来之后,她却不见了……”
话到此处,他再次激动起来,试图拉住沈茹薇,继续追问此事,然而这一回,不等萧璧凌出手,沈茹薇便已将他一把甩开,话音颤抖道:“那双双可知此事?”
“她不知道……我没告诉任何人。”林天舒答道。
沈茹薇想着华双双前些日子里那彷徨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林天舒,只越发觉出此人的可笑之处来,不由嗤笑一声,脸色也逐渐变得阴沉:“早知如此,当初在雁**山我便该杀了你……”
“你们一定知道她在哪里。”林天舒扑上前来,却见萧璧凌上前一步,将沈茹薇护在身后。
“林天舒你听着,今日是你大婚,房里还坐着你的新婚妻子,不论过往如何,到了今天这一步,也都该放下了。”萧璧凌声色俱厉,严词斥道,“你要还算是个男人,就立刻回去,从今往后,好好对你的妻子。若你担当不起,便趁着还有挽回的余地,尽早说出真相,放她一条生路。”
“不行!”林天舒断然拒绝,神情亦已慌乱,“这种事情,怎么能够让她知道?若是传到师父耳中,认定我与妖女私通,我还如何在门中立足?不可……绝不可以……”
“林天舒!”沈茹薇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道,“你就死了这条心罢!我不知道她在哪,即便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她稍稍理了理思绪,语调也不似先前那般激动,渐渐平静下来,道:“不论我怎么说,也绝不可能让你明白许多道理。在你眼里,世上之人只分两种,一种是善,一种是恶,界限绝对分明。纵你已亲眼看到,教你这些所谓道理的卓超然落得如今地步,也仍旧不肯清醒,那又何必再向外界寻求答案?”
“可我……”林天舒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钟毓等几名师兄弟勾肩搭背从宴客厅走了出来。他们几个本在一旁喝着酒,忽然发现不见了新郎,便出门寻找,瞧见这三人,便一个个都跑上前来将他拉走。
沈茹薇望着几人背影,忽然嗤笑出声。
“你在想什么?”萧璧凌眉心微蹙。
“不该让双双知道这件事吗?”沈茹薇苦笑。
“即便要说,也该由他亲自来说。”萧璧凌道,“而不是你。”
“你认为,他会将此事告诉双双?”沈茹薇抬眼望他,苦笑问道。
“不会。”萧璧凌语调平静,“可你即便说了,她也不会听。”
沈茹薇不答。
“你若劝得住她,早便劝住了,何须等到今日?”
沈茹薇不言,只是径自转过身去。
凉夜漫漫,月色洒落满山,照着远处山头厚积的白雪,隐隐泛起幽蓝光泽。
“若她知道此事,还会如此执着吗?”沈茹薇忽然问道。
“她现在的模样,和我母亲当年相差无几。”萧璧凌道,“飞蛾扑火,万死而不悔,只要还有微渺的可能,便能让她义无反顾,更何况,林天舒没有抗拒婚约。”
“所以……等到往后他们有了孩子,也要承受你承受过的一切?”沈茹薇苦笑摇头。
“想说便去说罢,我不拦你。”萧璧凌走到她身后,双手搂在她肩头,柔声说道,“注意分寸便好。”
沈茹薇讶异抬眼,刚好对上他温柔的目光。
“今日不让你说,必会令你有所遗憾,既然如此,便不妨试试。若有转机,对大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