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新房,房门虚掩着,盛装打扮的华双双坐在床沿,不住抬眼偷瞄屋外,眼中欣喜,藏也藏不住。
沈茹薇槅门瞧见此景,忽又犹豫了。
若是桫椤一去不回,林天舒又一生不再提起此事,那么她所期盼的一切,是否就算实现了?
夜风吹散了沈茹薇额前碎发,垂在鬓边,却吹不散她眼底的惆怅。
这痛苦虽不是她自己受着,可如华双双这般纯真善良的姑娘,又何罪之有呢?
沈茹薇闭目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伸手轻轻叩响房门。
“谁呀?”华双双起身上前,将房门拉开,见是沈茹薇,不由一愣,在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后,很快又笑了起来,“沈姐姐也喝酒啦!你是来看我,还是借机躲酒啊?”
“没什么,只是……”沈茹薇见她这副欢喜的模样,不觉喉头一梗,迟疑问道,“这几日,你心情似乎好了些。”
“对呀,”华双双道,“也没什么好担忧的,昨日我去见林师兄,已经问过他了。”
“他说了什么?”沈茹薇眉心一蹙。
“他说,他既然答应了娶我,就一定会娶我,决不食言。”华双双笑道。
沈茹薇心头一颤,看着眼前这个沉醉在欢喜中的傻姑娘,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姐姐还有话要说吗?你是不是要下山了?”华双双问道,“我听师兄弟们说,柳医师不让你一直待在山上,说是对你的病不好。”
“我……”沈茹薇摇头苦笑,只能点头道,“对……明日我就要下山了。”
“那姐姐一定要注意身子,别再受凉了。”华双双认真说道。
沈茹薇瞧见她眼中闪烁的光彩,不忍多看,正待转身离开,却又迟疑了,半晌,方开口问道:“所以……双双你已不再介意,他心里有别人了?”
“不介意了。”华双双笑道。
“那,若不止是心里有别人,甚至是……”
“就算有又何妨?他已是我的丈夫,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华双双的笑容,全是发自内心,没有一丝勉强。
沈茹薇一时哑然。
“姐姐,一会儿林师兄要回来了,你不能一直待在这的。”华双双说着,便退回屋内,将门掩上,“明日下山,我就不送你啦!”
沈茹薇听着门框合上的声音,只觉得这一声像是砸进了心里。
“但愿……但愿他不会负你。”沈茹薇用只有自己听得见得声音说完这话,便即转过身去,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出院子。
萧璧凌站在院门口,静静看着她走过来,一言不发。
瞧她这般颓然,想也能想到结果如何。
沈茹薇加快脚步,一头扑入他怀中,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显是悲伤所致,但终究还是忍了回去,没有哭出来。
“人各有命,不必太过在意。”萧璧凌将她拥紧,柔声安慰道。
沈茹薇点了点头。
“回去休息罢,明日还要下山。”萧璧凌伸手轻抚她头顶,语调依旧轻柔。
夜色空濛,压着一重重暗色云彩,显得分外压抑。
碧华门内众人及一干宾客仍在宴客厅处开怀畅饮,使得这后山连绵的屋宇都黑压压一片,没有一丝灯光。到了深夜,山风的呼啸声也越发凄厉,仿佛鬼魅哀嚎般渗人。
在这烈风声中,忽然多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异样声响。
“当心!”觉出危机的萧璧凌一把将沈茹薇推去安全之处,随即向后退开,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是谁,便瞧见一截来势迅猛的木镰重重劈下,落在在方才二人所立之处,没入山岩,激起碎石四溅,纷纷扬扬。
这木镰并非凭空而来,而是一只丈余高,两丈余长的木甲螳螂的右镰。
这木螳螂的模样逼真得很,两只木盆般大小的眼球亦能开合自如,想是每一处细小的机簧都做得十分精巧,它来势汹汹,简直像要吃人一般,一击不中,便又挥动左镰横劈而来,直逼沈茹薇腰间要害。
“难不成……”沈茹薇心下震颤不已,只当是父亲已闯上山来,然而手中寸铁也无,若硬接这木镰之势,无异于以卵击石,便只得仰面闪避,可就是这一瞬,却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妥。
若真是沈肇峰来袭,不应当还用这木甲造物。
可眼下局势,却叫她来不及多想,这木螳螂灵活得很,双镰挥舞起来,绝非人力所能抵御,加之二人刚从婚宴上退下,随身并未携带兵刃,一开始便落了下风。
木螳螂双镰出势迅猛,双镰接连而出,所到之处,山岩破碎,乱尘纷飞,一镰之力应付一人,还绰绰有余。
“师伯既然来了,却为何不肯现身?”沈茹薇见闪避不过,便索性站定脚步,对那木螳螂背后的一片黑暗中问道。
“你说什么?”
萧璧凌心下一惊,很快便因为这一瞬的走神,而被木螳螂的双镰一前一后制于一处山岩下的狭角之内,动弹不得。
沈茹薇大惊失色,正待上前,又听得一声齿轮咬合的声响,木螳螂尾部迅速弹起一片巨大的木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她面门,迫得她不得不退。
然而这时,
她大惊闪避,脖颈却忽地传来一阵森寒之意。
那是一柄短匕,匕首的刀柄,稳稳握在从她身后欺来的竹隐娘手里。
“不知师伯到访,有失远迎。”沈茹薇虽被她挟制,动弹不得,神情却始终镇定。
沈肇峰的身份已为世人所知,这弑师之仇,自然有人来报。
“不必叫得如此好听,”竹隐娘的口气,比这夜里的山风还要冷上几分,“要不是那偃甲鸟儿自己飞了回来,我还不知外头发生了这么些大事,当初还真是看轻了你这丫头,竟把你留到今日!”
“前辈是否有所误会?”萧璧凌恐她伤人,连忙说道,“沈肇峰所做之事,与她并无……”
“住口!你这个认贼作父的混账东西!”竹隐娘怒喝,“时至今日,还在维护这个小妖女,真是死不悔改。”
“认贼祖父?这从何说起?”沈茹薇听得没头没脑,越发不明白她来此用意。
“你不必知道,”竹隐娘放下匕首,令木螳螂的尾镰指向她喉心,随即用那短匕指着萧璧凌,道,“你,同我下山,不许再见这丫头。”
“前辈可否道明缘由?”萧璧凌全然不解。
“叫你下山便下山,哪来那么多废话?”竹隐娘放下手,道,“与山上这些心怀叵测之人厮混在一起,迟早会要了你的命。”
沈茹薇只觉她话里有话,想到方才那句“认贼作父”,忽然一个激灵,抬头问道:“师伯,您口中的‘贼’,究竟是我父亲,还是萧庄主?”
她话音刚落,胸口便挨了竹隐娘大力一掌,身子向后跌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勉强爬起身来,未及开口,便口吐鲜血。
“且慢,”萧璧凌连忙阻止,可思来想去,也发觉到这其中的异常来,“我母亲害死了您的师妹,沈肇峰则害死了您师父,论及亲疏,我二人在您眼中,应当都是仇家,可为何……”
“除非,当初活下来的根本不是萧夫人所生的那个孩子!”沈茹薇脱口而出。
一时之间,四下归于寂静。
除去风声,三人的呼吸也都像是停止了一般。
半晌,竹隐娘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我猜对了?”沈茹薇脸色逐渐变得黯淡无光,忽然苦笑出声。
竹隐娘握着短匕的手,又紧了三分。
“怎么可能?”萧璧凌瞪大双眼,只觉难以置信。
“她说得不错,你同这丫头,生来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竹隐娘道,“所以今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同我下山。”
沈茹薇闭上双目,笑容越发凄凉。
萧璧凌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而站不稳脚步,重重跌坐在地。
“青莲告诉我,他当年交换了那两个孩子。”竹隐娘一步步走到他跟前,道,“这也就是为何,在知道陈梦瑶杀我师妹的消息,我起初打算杀你,最后却作罢的缘由。”
沈茹薇跪坐在地,眼中隐隐泛起莹光,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大笑出声,口中低声喃喃:“真是笑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错就错在你不该是沈肇峰的女儿!”竹隐娘道,“你敢说他当年假死设局,你浑然不知?沈家人还活着的,可不止他沈肇峰一人,也不止你,还有你那位亲大哥!又有谁知道,还未出现的那两位,是真死,还是假亡?”
沈茹薇只是摇头,心灰意冷到一个字也不愿辩解。
她那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的生身父亲,害死了她至爱之人的祖母,又接连策划了这一连串的祸事,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那么,她又有何立场,继续与他相守?
“这个丫头迟早会害死你,”竹隐娘走到萧璧凌跟前,道,“所以,你现在就站起来,与我一起下山,远离这些是非,过去的事,我便既往不咎了。”
萧璧凌听完这话,沉吟良久,默默站起身来,忽然正视竹隐娘的目光,摇了摇头。
沈茹薇几乎已被这巨大的打击摧毁意志,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待她听得一声闷哼抬头,却见萧璧凌已捂着胸口,半跪在了地上,那木螳螂的左右镰也紧随攻来,分别指向他眉心、脑后,使之进也不得,退也不是。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这由不得你。”便已挥掌切在他颈后,将之击晕在地。
沈茹薇见状错愕起身,却见那木螳螂背部打开了一间刚好能够容纳下人的暗格,双镰钝面对齐,如同铲子一般将已昏厥过去的萧璧凌身形托起,丢进那暗格之中,又迅速合上了木门。
竹隐娘说完,即刻翻身越上木螳螂头顶,操控这木甲转身,飞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沈茹薇仍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显然还未完全回过神来,踉跄着追了几步,便被崎岖的山路绊倒,重重栽倒下去,额头恰好磕在一块凸起的圆石上,眼前一黑,立刻失了知觉。
梦境里的夜,斑驳而空洞,仿佛上了年头的画卷,龟裂开一道道疮痍的褶痕,天空还飘着雪籽,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还没落到地面,便又被卷起,飘到另一边去,循环往复,直到化在风里。
她便这样赤着双足,在无垠的雪地里狂奔,任这斑驳的夜,把背影也撕成一片片的,散在各处,从不同的方向跑开,又被无形中的力量牵引,回到原点。
梦里不停奔跑的倦怠,都累加在了真实的骨血之中,令她越发没有力气,只想就这样沉睡,永远不再醒来。
直到鼻尖嗅到一阵浓烈的药香。
沈茹薇挣扎了很久,才缓缓睁开双眼,所面对的,却是由于凑得太近,被放大到看不全轮廓的柳华音的脸。
“醒了醒了,”柳华音抚胸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人说道,“您快来看看。”
“发生什么事了?”黎蔓菁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她额前温度,见并无发烫,方长舒了口气,“一个人倒在雪地里,那小子呢?”
沈茹薇蹙起眉。
她脑中仍是混沌一片,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理清思绪,于是扶着床板坐起身来,目光在房内扫视一番,正看见秦忧寒与萧清玦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四只眼睛一齐望过来。
沈茹薇伸手拍了拍脑袋,仍觉得有些昏昏沉沉,便又蹙紧眉,双手扶着额头,屈膝弯下腰去,身体缩成一团。
“不对啊……昨日还好好的,”面对另外三人质疑的目光,柳华音忽觉有些下不了台面,便忙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寒疾又犯了?还是那姓萧的惹了什么幺蛾子?”
“不是……”沈茹薇艰难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忽然一个激灵坐直身子,飞快翻身下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秦忧寒旁边,道,“师父,有件事,我想单独向您请教。”
“我?”秦忧寒目露诧异,却见沈茹薇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黎蔓菁等人不解其意,可见她如此肯定,便都陆续退出屋子。
等到房中只剩下两人,沈茹薇适才开口,目光恳切道:“您可知道凝霜谷在何处?”
“怎忽然问起这个?”秦忧寒不解,“难道……”
“我要见顾莲笙。”沈茹薇道,“有件事情,我一定得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