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十五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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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凝霜谷,并非覆满霜雪的冰封之境,而是漫山遍野都开着某种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沈茹薇迷失在这花丛之间,一时竟找不到方向。

她向四周放眼望去,只觉这开满山谷的花儿,似琼瑶美玉铺满芳丛,举目望不到边际。便只能小心翼翼穿过花丛,四下寻找着顾莲笙的踪迹。

沈茹薇穿过花海,身畔不时有清风拂过,吹起层层白浪,伴着蝴蝶飞舞。

就在这时,她瞧见一缕炊烟从东南方向冉冉腾起,这才发觉已到了晌午,于是拾起精神,循着这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果不其然,炊烟升起之处,连着一片小木屋,最外头那间的门还敞开着。

顾莲笙就坐在其中。

多日不见,他满头青丝竟已成了银白,又穿着一袭白衣,远远看去,整个人便如同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

他的手里,还拿着木头与刻刀,正在雕刻着什么。

在他面前的一排木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刻人像,每一尊都是杜若云的模样。

“你来啦?”顾莲笙眼角余光瞥见了她,丝毫未感惊讶。

“侄女不请自来,打扰了。”沈茹薇躬身失礼。

“又不是正式拜见,何必如此拘泥?”顾莲笙停下手中雕刻的动作,扭头朝她望来,笑了笑道,“哟,是一个人来的。”

“若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人,便不会来请教师叔了。”沈茹薇说着,不觉摇头轻叹。

“哦?”顾莲笙将木雕与刻刀放下,缓步走到她跟前,饶有兴味打量她一番,道,“不对,倘使他被岔子绊住,与其寻我相助,还不如去飞云居搬救兵来得实在。”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除非,是我埋下了什么祸根,令你二人离散。”

“师叔什么都知道?”沈茹薇笑问。

“本来是知道,可看你这模样,或许又不知道了。”顾莲笙笑道,“我本猜测是师姐把话说了出去,她那性子,是眼睛里揉不得沙,要她永远守着这样的秘密,做到永不插手,根本不可能。”

说完,他又盯着沈茹薇打量许久,方道:“可你现在的表现,让我怀疑自己猜错了。”顾莲笙说完,走回到木桌旁拉出长椅,对她招了招手,道,“正赶上这个时辰,不如先坐下来吃些东西,再慢慢说。”

言罢,便从她身旁出门,绕去房后的灶屋,又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碟小菜和两只饭碗过来,放在桌上。

两只碗里,都只有半碗饭,想是从一人的食量里匀出来的。

沈茹薇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亦在打量着他。

“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顾莲笙拿起筷子,问道。

“我在想,如果隐娘所言为真,您为何不恨我?”沈茹薇道。

“我从未把你当过仇人。”顾莲笙道,“不过,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沈肇峰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时候想到同你算旧账,晚了罢?”

“我爹还活着,”沈茹薇平静道,“他骗了我,也骗了所有人,当年种种,尽在他筹谋之中,为的就是得到那只盒子里的地图,进得墓穴之中。”

“哦——”顾莲笙原本松垮的坐姿忽然变得僵直,呆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此时此刻,师叔还不将我视作仇人吗?”沈茹薇打趣问道。

“我现在只想知道,”顾莲笙被她激起了好奇心,紧盯住她双目,一字一句问道,“师姐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萧璧凌是陈少玄夫妇的亲生儿子,而我,极有可能与我父亲共谋,会害他性命。”沈茹薇收敛笑容,道,“之后,便强行将人带走了。”

顾莲笙“呲”地一声吸了口凉气。

过了半晌,他又笑道:“你可知道,你现在这般模样,像极了一个小妖女,才刚刚与你新婚不久的丈夫分离。被人强行拆散,眼里竟然没有半分悲戚之意。”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目光再一次落到沈茹薇平淡如水的眸子上,道:“师姐会怀疑你,是对的。”

“原来师叔也这么想?”沈茹薇眉梢上扬。

“小丫头,你太薄情了,”顾莲笙有些绷不住这刻意装出的狐疑,笑出声来,指了指她道,“世上少有你这样的女人,我那侄儿看上你,有得苦头吃。”

“那可未必,”沈茹薇道,“他可以有他的选择,尤其是经历了这件事以后。”

“咦?”顾莲笙目露困惑,“你自己都放下了,还来找我作甚?”

“不表露心绪,便意味着放下吗?”沈茹薇反问,“他会如何抉择,只是个结果,但我想知道所有的真相。”

顾莲笙放下了筷子,双手平放在桌沿,仰面望着房梁,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道:“若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真相,你会如何?”

“哦?”沈茹薇略微一愣,“还请顾师叔明言。”

“陈梦瑶是个藏不住心眼的人,从她怀着孩子,逃回襄州起,师姐就已经看出了异样。”顾莲笙道,“不过这些事,是我换过孩子以后,等她和孩子都死了,我才知道的。”

沈茹薇眸光一动。

“该怎么说呢……我师姐也交换过那两个孩子,陈家的下人,也交换过那两个孩子,还有便是我,”顾莲笙道,“这就是桩无头悬案,两个孩子换来换去,还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谁是谁了。”

“竟是……这般?”沈茹薇倍感惊异。

“我当初之所以那么笃定告诉师姐,是因为了解她的性子,不想让她伤了那孩子性命。”顾莲笙长叹一声,道,“或许,他的确是我师姐的血脉,又或许,他仍然是陈梦瑶的儿子。可这个答案,永远也不会水落石出。”

沈茹薇一面点头,以免在心里消化着这一切。

“小丫头,你这样不行,”顾莲笙用手指敲着桌面,对她语重心长道,“他必然回来找你,难道你便打算用这般态度待他?”

“何意?”

“你是天生凉薄吗?说不理会便不理会,按照话本里的戏码,你来问我真相,难道不应是为了能消除芥蒂,继续同他相好吗?”

“我几时说过了不要他?”沈茹薇困惑不已。

“他在被我师姐带走之前,可有表露过对此事的看法?”顾莲笙便像是个为了求证问题的孩子,对她穷追猛打,“还是说……”

“没有……应是还没来得及。”沈茹薇认真答道,“是师伯强行将他打晕带走的。”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而是来见我?”

“我想知道真相啊。”沈茹薇满脸无辜。

“你想知道真相,不就是为了他吗?”

“我说过我是为了他吗?”

“可你方才不是说你从未打算放弃他……”顾莲笙被她绕得云里雾里,越发不明白她心中究竟如何做想。

“发生了这样的事,首先不该求证真假吗?”

“那你现在该去告诉他了。”顾莲笙终于泄气,瘫坐回椅子上。

“我找不到他。”沈茹薇答得依旧十分认真。

“难道你想让我……”

“我哪有?”沈茹薇只觉他对此事的理解令她匪夷所思,“我只想自己知道真想罢了。”

“我真……服了你了。”顾莲笙无奈扶额,“青崖那狗东西一定是按照他女儿的模样造了尊偃甲,吹口仙气活了过来。”

沈茹薇知道他是影射自己毫无人情味,便摇头笑了笑,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是吗?”顾莲笙满面狐疑,显然不信。

“事实摆在眼前,应是他做选择的时候,”沈茹薇莞尔,“只是与他共同经历许多,如若分开,我不想不明不白。”

顾莲笙听着这话,渐渐入了神。

“您大抵是想知道,曾经共生死的夫妻,在得知彼此父辈仇怨甚深之后,身为害人者一方的女儿,为何什么努力也不做?”沈茹薇若有所思,“可一来,铸成大错的人不是我,我自认问心无愧,又何必要为了我爹所犯的错自责,甚至昧着本心认下本不属于我的错?二来,身受其害的是他,也轮不到我来做这个抉择。”

顾莲笙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却也不会再想着用“凉薄”一词来说她。

“既然一不能哀求忏悔,把尊严踩在脚下,二不能伤他更深,强留在我身旁,倒不如去做眼下该做的事,静待一个答案。”沈茹薇笑道,“我当然期愿能与他相守一生,但若结果非我所愿,我也欣然接受,毕竟眼下摆在面前,最重要的是大局,而非儿女情长。”

顾莲笙听罢,哑口无言。

“又或许,我只是自认为自己能够做个圣人,”沈茹薇笑着给出台阶,“他若真要与我义绝,未准我还会大哭一场。”

“我倒是认为,他甚至不想知道真相。”顾莲笙用了许久才缓过神来,道。

“哦?”

“当初你对他动情之时,并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顾莲笙继续问道,“反过来也是一样,他过去也并不知晓,你爹都做过些什么混账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甚至连你都可以不必来见我,因为所谓的真相,根本就是没有真相。你也始终是个堂堂正正的人,配得上被他堂堂正正爱着。”

沈茹薇听到此处,不觉心念一动。

此番别离,要说她心中全无波澜,那定是谎话。

可顾莲笙说她薄情,似乎也没什么错。

如今摆在眼前的问题还有很多——竹隐娘会否出手,又或是沈肇峰还不会不会做出更为疯狂的举动。可这些事,却并不适宜将更多人牵扯在内,譬如黎蔓菁,又或是萧元褀等人。

而在这种时候,最不该奢望的,便是儿女情长。

与此同时,萧璧凌亦被竹隐娘带回了竹苑。

这里一切物什照旧,那些猫儿也同从前一样,每日在院子里追跑打闹,不时发出各种各样的喵喵声。

萧璧凌在客房内清醒以后,便立刻奔去开门,却发觉门已被锁上了,再去窗边查看,才发觉每一道窗也同大门一样,被十字形状的木制机关锁死。

他不由得蹙起眉头,退回到屋内正中,仰面查看屋顶,试图寻找出口。

“不必看了。”就在这时,端着饭食的竹隐娘打开房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只叫做若玉的黑猫。

“有劳师伯费心,”萧璧凌眼中隐隐透着愠色,“花这么大阵仗来困住我。”

“不知感恩的东西。”竹隐娘听出他话中嘲讽,波澜不惊放下手中饭食,道,“你最好想清楚,那丫头身上,疑点重重,别等被卖了,还帮着人数钱。”

萧璧凌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瞧见一坨漆黑的毛团朝他怀中窜来,正是若玉。

这猫儿认得出他,一到他怀里便翻起了肚皮,可爱的小东西甚是黏人,轻轻“喵”了一声,便令他躁动的心绪平复下来。

“你好好在这呆着,在想清楚之前,哪都别想去。”竹隐娘说着,便转身要走。

“想清楚何事?”萧璧凌抱着猫儿坐在床沿,抬眼问道,“若是想不清楚,您还打算管我一辈子?”

“放心,”竹隐娘脚步微滞,“沈肇峰几时归西,我便几时放你出去。”

“那可就不好说了,”萧璧凌挑眉道,“都说祸害遗千年,如他这般肆意妄为,少说也能再活二十年,没人降得住。”

“那可就不关我的事了。”竹隐娘回过头来,直直盯着他问道,“想要早些出去,就快些把此事想明白。”

“师伯还未告诉我是何事。”萧璧凌漫不经心道。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那丫头只会连累你!”竹隐娘道,“不论她是否与青崖有所图谋,只要青崖不死,你便永无宁日,把这种女人留在身边,到底有什么意思?更何况,青崖杀了你外祖母,日日夜夜对着那厮的女儿,你便不会恨吗?”

“恨有何用?”萧璧凌摇头笑道,“如今局势,我与沈肇峰对立局面,已无可更改,过往恩怨,多一段或少一段,都毫无差别。更何况,我若真有那个本事,取了沈肇峰性命,她也不会出手阻拦。”

“你敢肯定?”竹隐娘冷笑,“莫要忘了,青崖本是个读书人,那丫头是他的女儿,必然摆脱不了那三纲五常束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爹去死。”

“您又不是她,怎么看起来,似乎比我还了解?”萧璧凌笑问。

“休要激我。”竹隐娘沉下脸色,“我可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那好,”萧璧凌并不受她所言干扰,而是畅言心中所想,“祖孙与师徒相比,哪种关系要更为亲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