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十六章 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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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自然是祖孙,”竹隐娘道,“既然如此,你就该比我更痛恨那父女二人才是。”

“别急,我还没说完,”萧璧凌不紧不慢道,“我只是想说,倘我若真是青婵祖师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该不该报仇,要向谁寻仇,是否应当由我来决定?”

竹隐娘被他噎得语塞,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堵回去后,呛得自己连连咳嗽起来。

“你当真……当真是想气死我!”竹隐娘指着他,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那日在西岭雪山……你对我摇头,就是这个意思?”

萧璧凌摇头。

若玉在他怀中待得闷了,便自己爬上床榻打滚,追着尾巴转了好几个圈,又晕晕乎乎摔倒在褥子上。

“那是何意?”

“不肯认同您所言而已。”萧璧凌语调虽然平稳,却是字字掷地有声,毫无示弱之意。

“她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竹隐娘语调高亢。

“与我不共戴天的是沈肇峰,不是她。”

“未让她偿还父债,已是天大的仁义。”

“她从未害过任何人,”萧璧凌道,“沈肇峰所做的那些卑劣行径,不该算在她的头上。”

“强词夺理。”竹隐娘沉下脸色,“你分明就是舍不得。”

“我不想与您争论这些无谓之事,”萧璧凌平声静气道,“沈肇峰最后的目标是您,他迟早都会找来此地,莫说十几年,您这竹苑,能够太平过一年半载,都已属不易。”

“你放心,他进不来。”竹隐娘道。

“那他必然会在外大肆屠戮,害我恩师友人,”萧璧凌道,“难道这样我也要作壁上观?”

“你想说什么?”竹隐娘目光逼视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萧璧凌站起身来,下了卧榻,甩开膝前衣摆,躬身跪下,向她拱手以礼,道:“望师伯成全。”

“你……”竹隐娘向后退开一步。

“侄儿知道,师伯不愿插手此事,可如今被此事牵连在内的,无一不是我至亲好友,”萧璧凌姿态谦卑,始终对她恭恭敬敬,“我不畏身死,却万不能做个不忠不义之人,将自己置于事外,却要看着他们赴身刀山火海。”

“可你出去就是送死!”竹隐娘怒极。

“那也好过畏首畏尾,做个贪生怕死之徒。”萧璧凌口气决然,显然心意已定。

“你知道我会咬着那丫头的事不放口,就拿这个借口来压我?”竹隐娘话音颤抖,“到了这种时候,我当然是保住一个算一个,他们与你有关,却与我无关,不在我当管之列!”

她说完这话,即刻甩门而去,甚至忘了带走若玉。

若玉被这摔门声响所惊,立刻便跳进萧璧凌怀中。

萧璧凌一面安抚若玉,一面站起身来,转而望向窗外,眉心越发紧蹙。

他果真如顾莲笙所言一般,对当年之事真相,全无求证之欲。

他也的确愿意相信这说法,如此一来,对陈梦瑶的疏远的与痛恨,便可以光明正大,更何况,他也曾真真切切体会过所谓“生父”陈少玄的关爱,而不再是他曾自以为的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阻止陈少玄自尽。

只可惜这些话,他无法说给沈茹薇听。

即使他能离开这间屋子,也绝不可能走出竹林,眼下唯一的办法,便只有说服竹隐娘。横竖是无事可做,他便索性放下猫儿,在房内卧榻上盘膝入定。

起初他还不时回想起竹隐娘带着木螳螂杀去西岭雪山那晚所发生之事,到了后来,他想得乏了,便索性将碎玉诀的九章心法都在脑中默念一遍,几轮周天运转,不仅内伤痊愈,连功力都增长许多。

他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练成碎玉诀,一来是有任峡云所留残章在前,二来则是那狗尾续貂的“留仙引”他原就熟记,又经萧清玦找出差错,在得到正本之前,便已自行调养过许久。

习武并非速成之事,他学得再快,也仍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增长,加以精进,从前是因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可如今困在这竹苑里,哪都去不了,与其浪费光阴,还不如好好练功,未准哪一日还能胜过竹隐娘逃出去。

到了傍晚,竹隐娘再次送来饭食,放下碗碟后,见萧璧凌仍在闭目入定,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张了张口,却只叹了口气,便背过身去。

“多谢。”萧璧凌的话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瞧见若玉了吗?”竹隐娘听他开口,回头问道。

萧璧凌这才缓缓睁眼,四下扫视一番,莫说是猫,连撮猫毛都没瞧见,于是微微蹙眉,自问自话道:“出去了?”

竹隐娘还当他是在回答自己,便即点头走出门去,并不忘锁上门外的机关锁。

萧璧凌松了口气,正打算用饭,却听到床底传出一声猫叫。

“若玉?”他弯腰向床底看去,却觉一阵浓重的灰尘气息铺面而来,于是跳下床榻,伸出右手向一片漆黑的床底探去,很快便摸到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喵——”若玉又叫唤了一声。

萧璧凌疑心是床底的木板年久失修翘起把猫儿困在其中,便将左手也探入其中,把若玉抱了出来,却见这一身灰尘的调皮猫儿两只前爪正抱着一只比拳头稍大些的木球不撒手,一面用牙啃着,两只后腿还不住向前蹬。

“怎么脏成这样?”萧璧凌拍了拍若玉身上的灰,瞧着它这可爱的模样,不禁摇头一笑,却忽然发觉,它手里那只木球有些古怪。

这木球光溜溜的没有雕花,显然不是装饰之物,而且周身布满细缝,并无规则可言,也不像是什么特殊的图案。

再想一想,他似乎曾在何处看过这样的东西。

萧璧凌将若玉放在地上,走到屋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水清洗手上和袖口沾染的灰尘,却在这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许多前,他还在襄州生活之时,曾在陈少玄房中瞧见过这样的东西,陈少玄也告诉过他,那是文萱宁留下的,用来装一些珍贵小物件的合资,还向他演示如何打开。

想到这些,萧璧凌立刻擦去手上的水,走向若玉,却刚好见它将那只木球蹬飞出去,滚到墙角,便上前拾了起来,凭着记忆转动那些细缝的位置,尝试打开。

若玉巴巴扑到他脚边,靠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挥着爪子向他讨要那只木球。

“再等一会儿,”萧璧凌语调轻柔,顺便还附身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一会儿就好。”

话音落定,手里最后一个步骤刚好完成,木球竟然被他打开了!

这木球果然是个空心的盒子,当中放着的,是被串联起来的三根黑色细棍,这三根细棍长短不一,末端还装置有木制小齿,做得十分精巧。

而这三根细棍所用材质,正与沈轩随身携带的那只盒子一般,都是千年玄铁。

他略一沉吟,不动声色将之收起藏好,又将复原的木球丢给若玉,随后便走去窗边,将隐娘唤了过来。

“你这猫儿还真是调皮,偏爱往床下跑。”被萧璧凌唤来把猫儿抱出去的竹隐娘说完这话,目光不自觉落在了若玉抱在怀里的那只小木球上,眉心不觉一蹙。

“它从床底下找到了这个木球,便一直不肯撒手。”萧璧凌微笑答疑。

“这些玩意儿我这到处都是,未准是它从前自己藏在那儿的。”竹隐娘说着,扭头瞥了一眼萧璧凌脏污的两袖,漫不经心道,“后院最大的屋子里头便是汤池,常年用的是地下的温泉水,自己去洗干净罢。”

“您便不怕我逃了?”萧璧凌挑眉。

“就算你走出了这间屋子,也走不出外面的竹林。”竹隐娘言罢,便即抱着若玉走了出去。

萧璧凌不言,只是低头闻了闻脏污的衣袖,立时便蹙起眉来。

在林天舒的婚宴结束后,各大门派中人也都陆续离开了西岭雪山。

黎蔓菁此行原是探寻沈茹薇踪迹,却不想这丫头与秦忧寒一番密谈之后,又不知神神秘秘去了何处,想到程若欢尚在齐州,沈茹薇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消息传回,便索性同萧元褀父子一道下山,同行来到齐州,由萧元褀领路到了成家大宅门外。

“便是这了。”萧元褀双手负后,目光落在成宅大门前。

也不知怎的,门口竟连个看守的家仆都没有。

黎蔓菁眉头紧锁,抬腿迈上门前石阶,脸色立刻便沉了下去。

“哪来的血腥味?”萧元褀大惊,却见黎蔓菁已纵身翻上围墙,便忙紧随其后,口中还唤道,“黎掌门当心!”

二人进入院内,却一齐愣了。

眼前情形,哪里还是人间的景象?数十家仆护悉数横尸院内,身首分离,若换做寻常人瞧见这些,恐怕早就站不稳了。

“欢儿!”黎蔓菁疾步奔入院内,将每间屋子都找了一遍,古怪的是,非但找不见程若欢,成景彰一家三口亦不知去了何处。

萧元褀与她一同在宅子里找了近半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只能靠在一口井边发愁,却在这时,一只布满干涸的黑色血污的手从井中伸出,虚握在他手腕。

“什么人?”本着习武之人的警觉,萧元褀立时缩回手来,却听到境内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呼声,紧跟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欢儿?”正在一旁屋内翻找的黎蔓菁听见声响,立刻奔出屋来,见萧元褀正低头去望井下,立刻抢上前去,一把扣住他沾了血污的胳膊,失声喝问,“你瞧见了什么?”

“井下有人……”萧元褀话音未落,却见黎蔓菁已纵身下到井中,未免院内还有埋伏,再生差池,只好双手伏在井沿,冲井底喊道,“黎掌门,井下可由异样?”

“欢儿在这,烦请萧庄主去找根绳子!”黎蔓菁呼吸声急促,似乎十分紧张,“水源被石首封堵,已经枯了。”

萧元褀不敢怠慢,立刻去寻了几条麻绳,与黎蔓菁协作将人拉了上来,只见躺在她怀中的程若欢满身污血,早已不省人事,气息也微弱至极。

“黎掌门,此事一时半会儿难以查清,还是快些给她疗伤要紧。”萧元褀关切道,“不如就先带回舍下,其他的事,往后再议。”

“好。”黎蔓菁点头道。

成家遇袭之事来得突然,萧元褀等人也是初回齐州,仓促之中无从查起,便只能加派人手四处搜寻成景彰一家三口的下落,由于东家失踪,开了满城的成家布庄也陆陆续续关了门,有所关联的商户们听闻那些风言风语后,也都一个个唯恐避之而不及,纷纷躲了起来。

黎蔓菁早已失了荆夜兰这爱徒,曾引以为傲的白煜也令她失望透顶,唯一的徒孙沈茹薇因身世之故,数度遇险,风雨飘摇,如今唯一陪伴在身旁的程若欢也遭逢大劫,命在旦夕,这般打击之下,她也依旧勉强维持着风仪,不顾古稀之龄,忙前忙后照顾着程若欢,盼着她能早些醒来。

偏偏这个时候,飞云居内也还是不太平。

原来,在韩颖之事上,萧元褀自觉理亏,虽已不再愿意见她,却因忧心高婷之事重演,还是让她回到了飞云居内,派人看守。起初为调查成家之事,他并不曾留意,然而等到缓过神来,时才知晓,韩颖已失踪多日。

“你究竟是怎么看的家?”这日夜里,萧元褀终于还是忍不住对陈梦瑶发起火来,“我听人说,你趁我不在,对她刁难逼迫,甚至要她性命,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你总听曾勇他们胡言乱语,你的女人,我哪里敢动?”

“我早晚有一天会查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萧元褀愤而拍案,拂袖落座。

“你有心思怀疑我,还不如先把她找来问问,成家的事,究竟是不是他所为。”陈梦瑶冷冷别过脸去。

“绝无可能。”

随着这一声话音落地,萧清玦推门而入,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都入夜了,你怎不去休息?”陈梦瑶目露忧色,“这身子骨,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韩姐姐武功不济,怎能伤得了程若欢?”萧清玦眉心紧锁。

“她就不能找帮手吗?”陈梦瑶道。

“寻常武人,也不能将孤城派的弟子打成重伤,她毕竟是黎掌门如今唯一的弟子,身手绝非庸常之辈可匹。”萧清玦仍旧蹙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