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十七章 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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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拳难敌四手,她只有一个人,如果韩颖花大价钱多雇些杀手,未必不能伤她。”陈梦瑶说完,见父子二人都盯着自己,怔了片刻,恍惚明白过来,羞愤喊道:“你们这是怀疑我?怀疑我要嫁祸?”

“我并非是……”

萧清玦还未说完,陈梦瑶便大声骂道:“你还真是我的亲儿子,那个女人有多少心计,我又是怎样的人,都看不明白吗?凭什么发生了这种事,她就是出淤泥不染,我便是彻头彻尾的大恶人?”言罢,当即夺门而出。

萧清玦一时无言,只能阖目长叹。

“你方才想说什么?”萧元祺长叹一声,问道,

“母亲定也有不对之处,我只是……”萧清玦摇了摇头,“罢了。”

他明知韩颖是父亲最爱的女人,也明知成家灭门之事凭她一人,绝不可能做到,陈梦瑶此时火上浇油,无非说多错多,让本就嫌弃她的父亲,更加厌恶她罢了。

谁知,却被误会成这样。

“那就别说了。”萧元祺形容疲惫,也不知是否因为劳碌过度,他摆了摆手,便自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始终无法安眠。梦里不是瞧见冉素衣当年“暴毙”的场面,便是陈梦瑶满心欢喜嫁来的模样,这两个女人,还有三个儿子,在那虚幻的画面当中,都像是被罗刹鬼吸干了血肉的鬼魅,疯魔不已,不断地厮杀,令他整个梦境都染上猩红,直到他跪地哭求,方渐渐消逝。

这些梦魇,都是曾经他狂妄不顾他人感受,而引来的妖魔,如今正一点点吞噬他的自负与无情,还他一个血肉之躯。

“父亲累了?”萧清玦问道。

“你身子不好,不多歇着吗?”萧元祺口气充满疲倦。

“我没事,”萧清玦走到他跟前站定,“倒是您,似乎一直都有心事。”

“这些日子,你的气色似乎好多了,”萧元祺缓缓睁眼,仔细将他打量一番,只觉眼前这个一贯病弱的长子,面容已然有了血色,不由长舒一口气,道,“便是前些年里,这样的好天气,也不见你如此容光焕发。”

“那是因为……”

萧清玦本想告诉父亲续命丹一事,然因忧心自此之后萧璧凌的处境,仍是不敢将已痊愈真相告知,便咽回了后半句话。

“因为什么?”萧元祺饶有兴味问道。

“那是因为,”萧清玦略一思索,稍稍顿了顿,便继续答道:“从前想得太多,顾虑太多,心中并不明朗。如今都看淡了,已将许多心事放下,看起来自然不会太过憔悴。”

“你这是在影射为父。”萧元祺摇了摇头,却不自觉苦笑道,“罢了罢了,回房歇着吧。”

萧清玦不言,只是缓缓退出屋去,替他关上房门,心中却隐隐觉出,父亲从前的那颗铁石心肠,似乎化开了一个口子,从中露出温暖的血肉来。

只是不知自己眼前所见,是否就是父亲发自内心真正的仁慈。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转身去寻曾勇,让他立刻书信一封,寻沈茹薇回来。

旷野的风呼啸着,从脸侧刮过,迅猛之至,逼得人睁不开眼。

等到风声和缓,成碧涵方颤抖着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拼尽全力,死死攀附抱住的,是一只身形巨大的猿猴脊背。

想到程若欢舍命救她一家,父亲母亲又舍命将她保下的情景,泪水便如泉涌一般,不知不觉湿了满襟。

成碧涵松开了手,被挠痒的猿猴抖落在地上,看着猿猴跑远,整个人脱力仰倒,望着云卷云舒,无声哭泣,仿佛这一生的泪,都要随之流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只猿猴回转而来,在她身边放了一些瓜果,还用前爪推搡着她,想是要她吃下这些瓜果。

成碧涵始终无动于衷。

猿猴再一次离开,没有回来。

夜色深沉,席卷整个山头,饿极了的成碧涵坐起身来,木然啃着瓜果。她的眼泪都哭干了,随着悲伤的心绪渐渐麻木,理智也都跟着回来,开始思索对策。

她不知道萧元祺已经回来,想到陈梦瑶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态度,只觉得心灰意冷。

她原本还能依靠程若欢,可现在,却只能依靠自己。

漫天星斗闪烁,却没有一颗星星会说话,并告诉她该怎么做。

思来想去,想到韩颖等人可能还在寻找自己,便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糊在脸上。

然而仔细一想,这种伪装未免太过拙劣,不由苦笑一声,将剩下的泥土扔了出去,却听到了水声,仓皇回头,才发现身后便是一条小溪。

借着月光,她好不容易才看清自己污秽不堪的脸,又一次哭出声来。

齐州城里,风光黯淡,城外的天地,也并不逍遥。

这日,秦忧寒站竹苑入口外的空地上,双手捧着一只剑匣,平托在眼前,目不转睛盯着竹林某处。

在一个时辰前,他已来到这里,隔着竹林向内传音,说要将匣内玄苍物归原主。

可竹隐娘却似乎并未听到这话,足足让他等了一个时辰,都没有吭声。

秦忧寒又站了一会儿,眉心微微动了动,便要转身离开。

他才走出三步,便听到身后传来机扩开合的声响。

“既是来还剑的,便该有诚意,”竹隐娘走出竹林站定,悠悠说道,“您说是吗?”

“当然。”秦忧寒回过身来,微笑躬身以礼,“老夫秦忧寒,见过青梅先生。”

“原来你就是秦忧寒?”竹隐娘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那就劳烦把剑匣放下罢。”

“哦?”秦忧寒轻轻一摇头,“那可不行,这把剑,我得亲手交给它的主人。”

“看来秦阁主是不信任我?”竹隐娘缓步上前,道,“此剑原归我师父所有,难道我还没资格碰了?”

“话不可如此说,”秦忧寒呵呵笑道,“如今凌儿身世大白,他便是此剑名正言顺的主人,即使我是他的师父,也不可据为己有。”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竹隐娘听得明明白白。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师伯,再往上一辈数,二人的师尊还是夫妻,亲疏相当,一方不可独占,另一方自然也没理由来夺。

竹隐娘早习惯了随性行事,听出话中讥讽,眼色立显不悦,当即一掌拍出。秦忧寒早已料得他会有此举,手中剑匣一倾,刚好护住胸前空门,竹隐娘这一掌看似平平,却诡谲叵测,于剑匣倾起之刻忽然下滑,竟似游鱼一般,欲从匣底穿过。

秦忧寒唇角微动,立将剑匣推出,自己则迅速退了开去,竹隐娘觉出有诈,掌风却已劈中那剑匣,顿时闻得一声轰响,只见无数粉尘夹着木屑四散纷飞,视线也被这白茫茫的一片飞灰所扰,方向难辨。

“混账!”竹隐娘视线受阻,掌力却不见收敛分毫,她是世外高人,并不把这些浑水摸鱼的伎俩放在眼里,而是听声辨位,一掌仍旧向秦忧寒所在拍去。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竹隐娘心下一惊,掌心却已觉出迎面而来的掌风,半点收不得。待得白雾散尽,除去秦忧寒这与她不相上下的一掌,项上还多了一把剑。

正是玄苍。

而手握玄苍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沈茹薇。

“还真是你?”竹隐娘收势,冷哼一声道,“我便知道你不会死心,却想不到你为了见他,竟使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还真不愧都是青崖的女儿,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师伯误会了,”沈茹薇莞尔笑道,“我来此目的,与他无关,只是想给师伯送件东西。”

“送什么?”竹隐娘瞥了一眼架在她项上的玄苍,道,“这把剑吗?”

“当然不是。”沈茹薇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包,丢给竹隐娘。

竹隐娘将信将疑看了一眼那个油纸包,本以为其中还有如方才盛装面粉的剑匣一般的机关,可仔细一瞧,却是方方正正,再摸一摸,更觉得像是书册,于是拆开一角查看,却不自觉愣住。

“是我父亲的机关图纸,也是师父花了九年得来的心血,”沈茹薇说着,又望了一眼秦忧寒,道,“父亲为了得到钥匙,必然会来找您,他准备多年,必有万全之策逼您现身,有了这些,便不至于受他牵制。”言罢,即刻收回玄苍,还剑入鞘。

“很好,”竹隐娘嗤笑一声,将那油纸包举在手中,道,“那日我从雪山上将我侄儿带走,将你二人拆散,你竟还给我送来这东西?以德报怨,你又能得到什么?”

秦忧寒从这话里听出满满疑虑,正待开口解释,却见沈茹薇轻笑一声,摇摇头道:“师伯的怀疑,的确不无道理,您若是不要,就请一把火烧了罢。”

竹隐娘对沈肇峰父女恨之入骨,纵沈茹薇解释再多也无甚益处,见竹隐娘没有回话,便继续说道:“说到底,这些图纸我们行外人横竖也看不懂,与其问我真假,倒不如您先拿出来看看?您那么痛恨我爹,一定不愿坐以待毙,或许从这些图纸当中,还能找出应对他的法子,运气再好一些,未准还能亲手杀了他,给您的师父报仇呢?”

在她看来,这秦忧寒与沈茹薇二人,一个暗讽她越俎代庖,另一个则指名道姓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却偏偏字字珠玑,令她辩驳不得。

竹隐娘一向自负偏执,听到这样的话,便更不肯接下那些图纸,而是扬手抛了出去,那油纸包在空中打了个滚,厚厚的一沓图纸便都从开口中散落出来,如白雪一般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秦忧寒不觉一愣,正待开口相劝,却见竹隐娘一步步逼近沈茹薇,直视她双目,道:“小丫头,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可你须得记着,我,无需你来施恩,也别妄想能让我另眼相待。”

“那便罢了。”沈茹薇扭头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图纸,不由心生伤怀,不自觉叹道,“原以为他留在此地,至少能够保全性命,如今看来……怕是无望了。”

竹隐娘听得心念一动:“你说什么?”

沈茹薇不言,而是转身一张张去拾地上的图纸,对秦忧寒道:“师父,我们走罢。”

却在这时,从竹苑内传出一声高呼,正是萧璧凌的声音:“沈茹薇,你给我站住!”

沈茹薇听得一愣,立时扭头望去竹苑方向,却并未望见他的身影。

原来,萧璧凌这几日依旧被竹隐娘关在房内,适才听到声响时,便已知是恩师登门,却奈何无论如何也破不了门外的锁,本欲破坏木屋墙壁,却在一掌拍裂木墙后发觉,这铸屋所用的所有木材之中,都连着带有机关的钢骨,木料稍有开裂,便会自动合上,别说是他,就算是沈肇峰里那些钢筋铁骨的活死人,要从这破墙而出,也得花上大半天的功夫。

已然万念俱灰的他,却在这时听到竹苑外传来沈茹薇的声音,心中又急又,却偏偏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能从此间脱身。

偏巧这时,他藏在怀中的那串玄铁细棍从衣襟内滑出,落在地上。

铜墙铁壁虽坚,可又如何硬得过这千年玄铁?萧璧凌心生一计,将那玄铁细棍倒过来夹在指缝间,末端留出半寸,使出全力一掌拍向墙面,只见木屑纷飞,内中钢骨外露,刚好被那玄铁棍压出一道圆印。

这钢骨原是用来防止木料朽断,加固墙面之用,并未多设其他繁复机关,然而这千年玄铁再如何坚硬,要撼动这一面铁墙,还真是天方夜谭。

萧璧凌深感疲惫,却又无计可施,却又听见竹林外的沈茹薇说要离开,一时情急只能高声对外传音,以免今日一别,往后山长水远,又是天涯海角,无处相见。

可他说的话,并不止沈茹薇一人听到。

“你在看什么?”竹隐娘冷冷瞥了一眼沈茹薇,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既想要他活着,就别再妄想还能让他回到你身边。”

沈茹薇没有回话,而是目不转睛盯着竹林方向,眼中隐约怀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