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十八章 秋池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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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了主意。”竹隐娘大步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才整理好的图纸,道,“我答应你收下图纸,保全他性命,可你须得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得上门叨扰,更别妄想与他有何结果。”

沈茹薇听在耳中,略一蹙眉,却忽然抬头,对着竹林方向高声喊道:“萧璧凌,今日我只问你一句,知晓身世以后,你究竟有没有恨过我?抑或有所动摇,不再愿意同我做夫妻?”

“说什么傻话?”萧璧凌答道,“你在那等着我,哪都不许去。”

“凌哥哥,我不愿你身死,可我也还记得,从前答应你的那些话,不可再替你决断,”沈茹薇鼻尖酸楚,眼角亦已湿润,却还是忍住哭腔,继续说道,“眼下只有两条路,全由你做抉择,一是留下,有师伯在此,定能护你周全,二是……”

“不必说了!”萧璧凌高声打断她的话,道,“我同你走,你等着我!”

“臭小子,简直冥顽不灵!”竹隐娘怒极,当下拂袖转身走进竹林打算给他颜色瞧瞧,秦忧寒本想上前阻拦,却奈何竹林之内机关重重,一时没能拉住,也进去不得。

沈茹薇怔怔站在原地,等到竹隐娘的背影彻底消失,眼前忽地感到一阵眩晕,向后踉跄退开半步,险些站不稳身子。

“丫头,小心。”秦忧寒连忙上前搀扶,随后望了一眼竹林,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对你说过,他绝不会介怀这些。”

“可是……”沈茹薇眉心紧蹙,“他当真走得出这竹林吗?”

“青梅是他师伯,必然不会伤他,只不过……”秦忧寒不觉眉头紧锁,却见沈茹薇在竹林前蹲下身去,便即问道,“你这是作甚?”

“师父,您可听见了猫叫声?”沈茹薇抬眼问道。

秦忧寒被她问得一愣,便又走近了些,正待俯身查看,却听到林中传来一声短促而欢快的“喵”。

他一时愣住,却见沈茹薇不动声色站起身来,跑向不远处的河边,手起剑落,那玄苍剑的剑锋上便多了两条拍着尾巴的鱼儿,嘴一张一合,显是脱离了水下无法呼吸。

沈茹薇带着“战利品”回转而来,从剑上取下一条鱼儿,丢入竹林内。

很快,那些“喵喵”声变得大了许多。

“这些猫常年生活在此处,一定常常出入竹苑,”沈茹薇道,“我听说,猫儿触觉敏锐,它们虽不是人,不懂得机关排布,却能准确避开有危险的路。”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秦忧寒若有所思。

萧、沈夫妇二人,一个在竹苑内,一个在竹苑外,一个百般破墙无果,另一个则试图让猫儿引路,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异想天开。

听到竹隐娘走来的脚步声,萧璧凌立刻收起了手中那串玄铁棍,墙面也因机关的自行启动而恢复了原状,只是比原先多了一道裂痕。

“你在干什么?”随着机扩转动声响起,竹隐娘沉着脸走进屋内,见到地上木屑,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你还想拆了这房子不成?”

“正有此意。”萧璧凌坦然起身,道,“他们呢?”

“被我杀了。”

“那好罢。”萧璧凌转身坐回卧榻,“那我也不用想怎么出去了。”

“你还真信我的话?”竹隐娘略显诧异。

“当然不信。”萧璧凌面色如常,“可那又如何?即便我能胜过你,逃出这件屋子,也走不出外头的竹林。”

“我没看出来那丫头有什么特别之处,”竹隐娘冷眼道,“除了美貌,你还喜欢她什么?”

“那您到底觉得她哪不好?”萧璧凌反问道,“除了是沈肇峰的女儿,她几乎是个完人。”

“那是你一叶障目,没看出她会给你带来什么危险。”竹隐娘呵斥道。

“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九年前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萧璧凌道,“沈肇峰原已对寻找钥匙不报希望,可我带着玄苍去了金陵,被他看见,才有了他这九年来的种种谋划。”

“你这是强词夺理!”

“是我的出现,令她家破人亡,”萧璧凌直视竹隐娘双目,平声静气道,“沈肇峰视她为棋子,沈轩更是认定她有辱门楣,江湖各派,虽受她恩惠,却将她视作异类,这世上所有人都负了她,可我却不能。”

“若你二人无夫妻之名,你可还愿留在她身边?”竹隐娘怅然问道。

“与此无关,”萧璧凌与她对视,目光坚定,姿态却始终平静,“我舍不下她,也从未想过要割舍,她从未负我,我也绝不会负她。”

“哪怕已无路可走,与她赴死?”竹隐娘缓缓睁大双眼。

“若有机会,我愿替她赴死,换她一世安稳。”

“你便不怕宁儿与师父在九泉之下难安吗?”竹隐娘话音微微颤抖。

“能让他们心安的,是取了沈肇峰性命,”萧璧凌目光笃定,“而这件事,我做得到。”

竹隐娘眸光一颤,蓦地僵在原地,久久未再开口。

过了晌午,灼目的日光落在竹林间,照出一棵棵翠竹的轮廓苍劲挺拔,明亮而耀眼,清风入林,拂过一簇簇竹叶,动静相宜,愈显清幽。

一只长毛白猫喵喵叫着从竹林里窜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片鱼尾。

沈茹薇目露喜色,却听到从白猫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下意识抬眼望去,却忽地愣住。

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秦忧寒也瞧见了来人,不由长舒一口气,欣然一笑。

“你这是怎么了?”萧璧凌握住蹲在那只白猫面前的沈茹薇的手,将她拉起身道,“没事了,走罢。”

“你怎么说服她的?”秦忧寒问道。

“我没能说服她,”萧璧凌道,“她也说服不了我。”

他说完这话,回头望了一眼竹林,目光静如止水:“她让我立刻从她眼前消失,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初夏的幽风卷起碎草叶,伴着清香散去,与那窜入竹林的白猫一般,转瞬消失不见。

因沈茹薇寒疾虽愈,柳华音总觉得她这么折腾下去还会出事,便索性跟在她身旁照看,在她与秦忧寒去送图之时,一直等在客舍。

他坐在楼下大堂等候,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见他们带人回来,便立刻迎了上去,询问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见他们把人带了回来秦忧寒乐呵呵坐下,正打算将来龙去脉告知于他,却见沈茹薇转身走出门去,便给萧璧凌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拉着柳华音坐下,告知他此行所见。

萧璧凌转身追出门后,却见沈茹薇径自走出了客舍大门,坐在门外一侧的长椅上。

“有心事?”萧璧凌在她身旁坐下,柔声问道。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沈茹薇扭头望他。

“想不到,此事反倒令你有了包袱。”萧璧凌摇头苦笑,道,“在知晓真相前,你父亲便已与我势同水火,可那时我便告诉过你,过往种种非你之过,绝不该成为你此生烙印。”

沈茹薇并不回话,只是若有所思盯住他的眸子。

“有许多话我都不曾对你说过,在得知白鹿先生就是沈肇峰之前,我始终认为我已是这世间最苦之人,可到后来,得知你一家人都被亲生父亲算计,反倒觉得自己幸运,至少不会被爹娘玩弄性命。”

他顿了顿,又道:“再后来,隐娘拆穿我身世,对我而言更是解脱,至少,我曾得到我生身父亲十余年的关照,而非此前所认为的一无所有。”

“你所想的,竟是这些?”沈茹薇略显诧异。

“你可记得我曾说过,你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萧璧凌与她对望,凝视她双目,认真道,“直至今日,此时此刻,也仍是如此。”

沈茹薇一时愣住,过了许久,才噗嗤一笑,摇了摇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曾设想过许多结果,可你偏偏给出了一个在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只能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萧璧凌微笑道。

“是啊,”沈茹薇轻叹一声,道,“你不是也说过我很自负吗?大概真如他们所言,我像极了我爹,是个天生薄情之人,却机缘巧合遇上了你。”

言罢,她回望他依旧平静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这世上谁都降不住我,唯有你与众不同,克得我这个凉薄的妖女,不得不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她话音刚落,已然被身旁之人揽入怀中。

“你记住,”萧璧凌微微弯腰,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道,“不论往后发生何事,也不论我是否在你身边,我待你的心意,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沈茹薇唇角微扬,心中甚是欢喜,继而伸出双臂,紧紧环拥他腰身,眼底隐隐泛起莹光。

“有些话,我想了很久,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沈茹薇喃喃道,“你被师伯带走之后,我曾去见过顾师叔,他却告诉我,你的身世,还有另一种可能。”

“怎么?”萧璧凌身形一滞。

“他对我说,当年不止一个人换过孩子,”沈茹薇从他怀中挣出,直视他双目道,“每一个换过孩子的人,都以为自己达成了目的,所以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你究竟是谁的血脉。”

“也就是说……”萧璧凌若有所思,“我的身世,至今都未明朗?”

“没错,”沈茹薇点头道,“你回到齐州时,是以什么同萧庄主他们相认的?”

“我娘在我身上留下过印记,还有信物。”萧璧凌百思不得其解道,“他们到底是何时交换的孩子?”

“妇人生产之后,由于脱力,多半会丧失知觉,要过些时辰才能醒来,许是在这期间动的手脚,”沈茹薇道,“可曾滴血认亲?”

萧璧凌正要回答,却听到身后传来柳华音漫不经心的话音:“滴血认亲又有何用?纵是天南地北的陌生人,血相亦有相融可能,做不了数的。”

“竟是如此?”沈茹薇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回头望了一眼柳华音,问道,“你几时过来的?”

“就刚才,”柳华音道,“我可没兴趣偷听。”

“依你方才所言,那就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知道真相了。”萧璧凌不觉叹了口气,道,“也罢,不重要了,不管谁是我的父母,不孝之事,我都已做尽,就当是笔糊涂账罢。”

话到此处,他想起从竹苑内带出来的那串玄铁细棍,便对沈茹薇道:“你能陪我再去见见顾师叔吗?”

“你还有什么想问他的?”沈茹薇不解。

“不是我的身世,”萧璧凌将那串造型奇特的物什掏出,交予沈茹薇,道,“你看这个。”

“这是哪来的?”沈茹薇不免诧异。

好奇不已的柳华音也将脸凑了上来:“这是什么东西?”

“隐娘养的猫从床底找出来的,”萧璧凌道,“我只觉得,这东西同那个玄铁盒子有关。”

“这也是用……”沈茹薇恍然大悟,却颇为费解,“如此重要之物,怎会被丢在床底下?”

“这东西本被装在一个机关盒子里,”萧璧凌道,“那种盒子,舅娘也有许多,应是被竹苑里的猫当成玩物,同别的盒子混淆了。”

“这么多年都未曾察觉不妥,说明没在盒子上做特殊记号,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隐娘,根本就不在乎这东西嘛!”柳华音道。

“倒也有这可能。”萧璧凌道。

“你偷东西?”柳华音瞪大双眼。

“这不好说,”沈茹薇摇头道,“他的身世若真如隐娘所言,那便是盒子主人的外孙,拿自己外祖母的东西,不算偷。”

“我并未想到师父会直接把图纸交给隐娘,将它带出来,只是不想让沈肇峰日后为了得到此物找上她。”萧璧凌道。

“可如今也无法确定此物就是打开那玄铁盒的钥匙,”沈茹薇将那站起身道,“只能去问顾师叔了。”

“要不……还是歇几日罢,”柳华音犹犹豫豫道,“你这副身子……我真是担心下次发病,连我也治不好。”

微风拂过,撩起客舍门外的幡子一角,簌簌飘动。一只雪白的鸽子飞过幡旗,扑楞着翅膀落在了三人中间,一蹦一跳走到萧璧凌跟前停下。

萧璧凌俯身抓起那只鸽子,从它脚上的竹筒内取出一张纸笺,展开看了看,忽然蹙眉,道:“这信是给你的,家里出事了。”

沈茹薇困惑不已,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笺翻看,柳华音倒也不见外,凑过脑袋便看了起来,还没看几个字,便小声嘀咕道:“女人就是麻烦……”

“说话小心点。”沈茹薇白了他一眼,将纸笺交还给萧璧凌,道,“碧涵一家失踪,小师叔也受了伤,这事恐怕跟韩颖脱不了干系,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