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二十一章 身如蓬草风飘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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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碧涵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扭头正望见萧清瑜合衣坐在床沿,一手支着额头,阖着双目,显还睡着。

她轻手轻脚坐起,一寸寸拉过身上薄衾,露出一双纤足,确认褥子上没有落红,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萧清瑜自幼习武,加之长年累月睡不安稳,听到这点微末的动静,立刻惊醒。他坐直身子,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俯身从床边的矮凳上拿起一套干净的女子衣裳,扔在枕边,道:“穿上吧。”

成碧涵咬唇,一言不发。

“我会给你机会杀我,但不是现在。”萧清瑜说完,便站起身来。

四壁灯火,都被烧得只剩了一半,昏黄的光稀松散落在他身上,照着他微颓的双肩,显得万分疲惫。

成碧涵匆匆穿上衣裳,没有多说一句话,却不时抬起头来,用警觉地目光瞥他。

“既然心中不愿,为何还要这么做?”萧清瑜忽然问道。

“我不想死,也不想看着爹爹死。”成碧涵道。

她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目的再明显不过,既然他已给出结果,便无需继续伪装。

萧清瑜听完这话,回头看了忽然变得异常冷漠的她,心下蓦地一阵抽搐,不由扶着胸口,躬下身去。

成碧涵对此无动于衷,小心翼翼走下床榻,退去角落里,两手轮换绞着衣摆,一声不吭。

却在这时,房门突然开了。

成碧涵听见门外传来陌生的男人笑声,本能便猜到没有好事。她蓦地抬首,只见沈肇峰大步走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是被做成活死人的孔仁峰,她虽不认得,也能看出那不过是个行尸走肉,心顿时便提到了嗓子眼。

满头鲜血的成景彰,歪着脑袋,被孔仁峰捏在手里,两眼翻白,生死不知。

“你是什么人?你把我爹爹怎么了?”成碧涵惊惧不已,大步冲上前去,却被萧清瑜一把拉了回来,推去身后,又因惯性摔倒在地,痛呼出声。

“萧公子,想做大事,就得有始有终,”沈肇峰目光飞快扫过成碧涵头顶,皮笑肉不笑道,“这小姑娘本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又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你动了恻隐之心,倒也无妨。可这样一来,这老头便更是累赘,该杀就得杀,丢在一边不管,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随你处置。”萧清瑜目光深邃,分外冷漠。跌坐在他身后的成碧涵却已沉不住气,爬起身来,还想往前冲。

萧清瑜阴沉着脸,一手勾住她后颈衣缘大力拽回,死死扣住其腰身钳制在怀中,垂眸在她耳边低喝一声,“不想死就别动!”

“丧尽天良的东西!”成碧涵破口大骂,“你们放开我父亲!”

“你这丫头倒还有些泼辣,有点像我女儿。”沈肇峰说着,将一杯清水从成景彰头顶浇下,轻笑一声,道,“别装死了,成老板,睁眼看看你家丫头。”

成景彰受了凉,登时发出一个激灵,过了半晌,才艰难睁开双眼,恍恍惚惚转过眼球,瞧见成碧涵后,便张开嘴,不知说了什么话。他遭受毒打,已然虚弱到喑哑,说出的话叫人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最后一面已经减了。那我这就动手了?”沈肇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装腔作势用帕子擦拭干净,将刀尖对准了成景彰咽喉要害。

“快给我住手!”成碧涵哭喊出声,连站都站不直了。

“小丫头还是不懂啊。”沈肇峰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刀尖一倾便扎入成景彰颈项,从左向右,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随着他的动作,大量的鲜血从中喷溅而出,如泉涌一般,根本遏止不住。

“住手!住手啊……”成碧涵泣不成声,视线也很快被泪水覆盖,变得朦胧一片。

萧清瑜未免鲜血沾身,当下退后一步,另一只手用力捂上了成碧涵双眼。成碧涵虽极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大声哭喊,直到嗓音沙哑。

“快……快跑……”成景彰说完最后的遗言,脖子一歪,便气绝身亡。

萧清瑜面无表情,捂着成碧涵双眼的手一丝一毫也不曾松动。在他怀中,哭哑了嗓子的成碧涵整个身子因脱力而下坠,却依然在尝试挣脱他的钳制。

“萧公子还真是怜香惜玉,”沈肇峰放下匕首,摆摆手道,“这样不好,你会被女人害死的。”

“多谢提醒。”萧清瑜面色不改,生硬回道,“即便不被女人害死,你也绝不会放过我。”

“既然如此,老夫也就不劝了。”沈肇峰拂袖转身,身后的孔仁峰也跟着他,踏着机械的步伐,一先一后走出门去。

萧清瑜亲眼看着房门合紧,才缓缓松开了手,成碧涵一时失了倚靠,向前扑倒在地,刚好落入一地血泊。她也全然不顾这一身血污,仰面大哭不止,泪水肆意横流,却因过度悲伤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清瑜瞧着此景,心下感受不到任何报复的快感。

他原本想的,是通过这种方式折磨成碧涵,令她生不如死。然而到了此刻,一切计划落成,生不如死的却不止成碧涵,还有他自己。

成碧涵哭了很久,直到再也流不出泪来,也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起初还有些许微光的瞳仁,也渐渐涣散,黯淡如死灰。萧清瑜见状俯身,屈指拭去她脸上泪迹,却不想她忽然抓起他的手,对准手背,用力咬了下去。

一阵剧痛从萧清瑜的手背传至全身,可他丝毫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看着她。

成碧涵所咬这一口,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牙印越来越深,直到露出皮下血肉,她也依旧不肯松开牙齿。

萧清瑜定定看着她从他的手背生生咬下一块肉,狠狠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入血泊。

“我坠崖那日,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萧清瑜的眸子忽然变得浑浊,像个历尽沧桑的老者,“他用一尊偃甲接住了我,也困住了我。等到他失败找来,向我提出条件,要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只要能毁了飞云居,逼迫萧璧凌妥协,便是双赢。”

成碧涵眼色寂如死灰,仿佛什么话都听不见。

“他并不能完全信任我,说是像我这样的落魄公子,再如何孤苦,总还会有那么几个女人为了这张脸而贴上来,为我生、为我死。一再权衡之下,我便亲手用火,在脸上烫出这道伤疤。”

他顿了顿,又道:“那疼痛钻心刺骨,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痛觉,能超过于此,可我想错了。”

萧清瑜垂眸,望着成碧涵依旧空寂无望的眸子,道:“你咬这一口,不止在我手上,更在我心上。”

言罢,他不顾手背直流的鲜血,低头吻上她带血的唇,舌尖划过她柔嫩的唇齿,舔舐着属于自己的鲜血,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成碧涵闭上双目,并不抵抗。

亲见父亲身死,莫大的悲痛已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身体上这一时的快慰,还能稍稍让她解脱些许。

这一刻,爱不重要,恨也不重要,既是前进无门,退后无路,尽情放纵,兴许还能令她少些痛苦。

成碧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将萧清瑜推倒在血泊旁干净的地面上。

壁上灯火,跟着越发急促的呼吸微微摇晃,沉没在渐渐变得粗重的呻吟中,迷了灯下人的双眼,也迷了方向。

短短几日内,富甲一方的商贾千金,已然成了孤家寡人,满腔愤郁难填,竟只能用这种方式,索取那微乎其微的快慰。

可怜她所经历的一切,外面那些人,都一无所知。

被沈茹薇等人找到的樵夫尸首被带回了飞云居内,众人仔细查看伤势后,才发现了当中异常。

萧清玦虽未习武,对当今世上各派绝学,却大多了如指掌,然而看出这樵夫的死因后,心下却蓦地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清琰,”他伸手按在萧璧凌肩头,问道,“有件事我必须再问你一次,你也绝不可有所隐瞒。”

“何事?”萧璧凌不解问道。

“清瑜如今究竟是生是死?”萧清玦此言一出,堂内众人一片哗然。

萧璧凌被他问得一愣,立刻开始在脑中搜寻当日的画面,一旁的周素妍亦是眉心一紧,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非……”

“真要说起来,我的确无法确定他是生是死,”萧璧凌渐渐锁起眉头,“沈肇峰将他击落悬崖,我也并无机会去往谷底查看是否有尸骨,只是以常理推论,应当活不下来。”

“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赶到之时,父亲正将你推下悬崖,”沈茹薇恍然,望向萧璧凌道,“他应当不知我会刚好出现,加之为寻那玄铁盒的钥匙,他也不会立刻让你死,除非在崖下早有准备,你们二人掉下去,都不会死。”

“这就难怪了。”萧清玦口中喃喃。

“到底怎么回事?”萧元祺道,“莫非……”

“父亲,您来看看。”萧清玦解开死者胸前衣衫,指着他胸前那个掌印,道,“一掌毙命不算稀奇,可看这掌印深浅,还有死状,您便不觉得熟悉吗?”

萧元祺走到尸首跟前,盯着死者胸前掌印看了许久,又看了看他的脸。

“五脏六腑俱裂,这一掌下去可不轻啊。”柳华音插嘴道。

“这手掌法,我的确只授过他一人。”萧元祺脸色越发阴沉下去。

“为什么不是韩夫人啊?”虽然许玉兰什么都听不懂,却还是忍不住插嘴提出自己的想法,“她不可以偷师吗?”

“你看看这掌印大小。”宋云锡小声提醒,“拿你的手比对看看。”

许玉兰半信半疑伸出右手,悬在尸首胸前掌印上方,见那掌印轮廓还要大上一圈,方恍惚“哦”了一声,道:“是不像女人的手。”

“小师叔,成家遇袭当日,韩颖带来的那些杀手,便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吗?”沈茹薇转向程若欢,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其中有个男人,身手极高,我也只能勉强与他打个平手。”程若欢道,“加上其他的,我也应付不了啊。”

“这就怪了,”萧璧凌不解道,“沈肇峰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救下萧清瑜,留着他也必然还有别的用处,可这一次,成老板一家之事,从表面看来,却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等亲眼见到萧清瑜,才能知晓。”沈茹薇道。

“可过去这么多日,除了这具尸体,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周素妍道,“去哪才能找到他们?”

“沈肇峰手中大批偃甲,可在短时间内给他造出庞大的地下密室,若真是他所为,应当还能找出些许蛛丝马迹。”秦忧寒道,“不过这种阵仗,在齐州城内可办不到,只能是在城外。而且能够打造地下密室的地形,须得十分坚固,这种地方,萧庄主应当知道不少。”

“我明白了,”萧元祺点头道,“我会派人去找。”

“不,”秦忧寒摆摆手道,“你手下的人,应付不了沈肇峰。烦请萧庄主画出地图,让我同凌儿他们分头去寻。”

“太危险了。”萧清玦摇头道,“不可分散。”

“若不分散去寻,恐怕会来不及。”萧璧凌道,“如今可以断定的是,最后被他们带走的是成姑娘,再不及时将人找回,恐怕凶多吉少。”

“我也要去!”程若欢跳将起来。

“你伤成这样,凑什么热闹?”黎蔓菁无奈摇头,“好好养伤才是正经事,我去帮他们找。”

“黎掌门还是留下照顾若欢罢。”秦忧寒道,“您年事也高,万一有何闪失,恐怕会让您这徒孙抱憾终身。”

黎蔓菁听罢,不由望向沈茹薇,见她笃定点头,只好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母亲前几日离开家中,便再未回来过,”萧清玦道,“看这情形,多半也已落入韩颖手中。他们伤人之后,至今也不曾现身,恐怕还在酝酿其他计划,你们千万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