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内,昏暗的灯火摇摇晃晃,照着成碧涵毫无血色的脸。
她周身穴道未解,只能跪坐在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成景彰耷拉着脑袋瘫在她对面的墙角,显得十分憔悴。
萧清瑜将手中的一碗凉水泼了出去,全都洒在他脸上。
“谁?”成景彰惊惧睁眼,瞧见他后,张口欲骂,余光却扫到了成碧涵的身影,不由一愣,“涵儿?你怎么……还是落到了这孽障手里……”
“父亲……我母亲她……”
“都是这个孽障!”成景彰破口大骂,“你要敢动我女儿一下,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让你偿命!”
“爹爹!”成碧涵泪流满面,“别再激怒他了,母亲一定也不想看到您出事……萧清瑜,你恨的是我,就算千刀万剐我也认了,千万别再伤害我父亲。”
萧清瑜不言,只缓缓俯下身去,贴在她耳边,面无表情问道:“你我认识多少年了?”
“从我出世起。”成碧涵心底越发绝望。
“二十多年,就换来你的出卖。”萧清瑜道,“你说,这是不是得怪你爹娘,对你娇生惯养,以致不愿出嫁,就想出这样的法子,好置我于死地?”
“满口胡言,颠倒黑白,”成碧涵不愿与之置辩,“我只后悔没能早点看透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我打听过了,”萧清瑜道,“你没有别的相好,所以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便只有你爹娘了。”
“能不能放了我父亲?”成碧涵话音缥缈,虚弱已极,“我知道我毫无立场和你谈条件,可你能不能……”
“放了他?”萧清瑜嗤笑一声,“那我还怎么折磨你?怎么看着你哭?”
“可我爹做错了什么?”成碧涵苦苦哀求,“我可以给你磕头认错,可以任你处置,我……”她瞪大双眼,极度绝望之下,脑中思绪颠倒,几乎快要变得语无伦次。
萧清瑜用两指捏在她下颌,挑起她面颊,逼视她噙满泪光的眸子,一字一句问道:“你当真什么都愿意做?”
“我……”
“那就亲手杀了你爹给我看,”萧清瑜道,“免得在这碍眼。”
成碧涵咬紧牙关,没有答话。
“既然做不到,那就闭嘴。”萧清瑜说完,便一把推开了她。
成碧涵栽倒在地,看着他朝成景彰一步步走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下不管不顾,大声哭喊出来:“萧清瑜,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做那些事吗?”
萧清瑜脚步一滞,回头瞥了她一眼,眸底俱是杀意。
“我从小便与你定了亲,注定是你的女人,”成碧涵硬着头皮编起了谎话,“可你不同,你身边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我也知道,那些风花雪月之事,从来就不曾断过……”
她生平头一遭撒谎,生涩的很,目光也有些躲闪:“我想做你唯一的女人,可也知道,我做不到。一个女人……因爱生恨能有多难?得不到就想毁了你,可我……可我也后悔啊!你可知道,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萧清瑜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跟前,一把揪住她前襟拎起,咬牙切齿道:“你以为编出这种谎话,我还会相信吗?”
“信不信我,都不重要,”成碧涵勉力平复心绪,盯住他眸子,道,“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身边多一个女人不好吗?我现在就可以做你的人,就算你恨,想要报复也可以,我已经在你手里,可以任意处置,难道不比杀了我要得到的多吗?”
“涵儿你说什么傻话!”成景彰大惊,“你不可……”
“爹爹!”成碧涵佯装欣喜,强压下泪水打断他的话道,“事到如今瞒着您也没用了,我一直不肯出嫁,只是因为我害怕他太早得到我,会不够珍惜,可现在不用怕了,他只有我,也只能有我一个,想要东山再起,他也必须要有一个女人,打发漫漫长夜,给他绵延后嗣,给他翻身的机会。”
萧清瑜盯着她,瞠目欲裂。
他清楚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可却按捺不住心底那一丝动容——从萧璧凌回到齐州伊始,直至今日,每时每刻,他的心底都备受煎熬,至亲反目,生母愚蠢无用,所爱女子又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太孤独、太凄苦,也太需要有人关怀。
而成碧涵的这些话,刚好触动被他深埋心底的惶恐。
萧清瑜凭着残存的理智,缓缓松开手,转身开门走出暗室。
这里的暗室不止一间,藏于地下,极难为人察觉。
成碧涵听到关门的声音,整个身子都垮了下去,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滚落,无声抽泣起来。
“女儿……”成景彰泣不成声,“你这又是何苦?”
“我种下的因,就该由我自己收场。”成碧涵闭目抽泣,嗫嚅回道,“不能再连累您了……”
萧清瑜背靠着门,坐在相邻的暗室之内,面无表情望着不远的角落。
灯火摇晃,忽明忽暗,渐渐花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一只手,扶着背后的门,缓缓站直身子,又对着门扇伫立良久,一动也不动。
成碧涵没听到脚步声,始终认定他还在门口,便试探着唤了一声:“清瑜哥哥?”
萧清瑜听到这话,双腿一颤,险些站不稳身子。
“女儿,女儿你千万别……”成景彰紧张不已。
“爹你不要管我。”成碧涵咬咬牙,令自己镇定下来,对着门口方向,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没走远,我说的话你都能听见……”
“给我闭嘴——”萧清瑜虽在嘶吼,嗓音却近乎沙哑,渐渐因脱力而单膝跪倒在门外。
“不,”成碧涵强迫自己说道,“我好不容易才能如愿以偿,绝不会就此放弃。”
“闭嘴!”萧清瑜再次怒吼。
“清瑜哥哥,”成碧涵被封的穴道因过了时辰,渐渐缓释,她拖着酸麻的下肢,不顾父亲拦阻挪到门口,抚摸着门扇道。“让我陪着你不好吗?”
这一次,成碧涵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屏住呼吸,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看见门扇开启。
萧清瑜跪坐在门外,方才扶着门扇的那只手,也在门开的瞬间无力坠下,不久前还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满是泪水。
成碧涵一横心扑了上去,双手将他环拥。
成景彰不自觉屏住呼吸。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动静的韩颖从别的暗室跑来,瞧见此景,身形不觉一滞,愣了半晌,方反应过来,打算上前将成碧涵拉开,却被萧清瑜伸手阻止。
“别碰她。”萧清瑜无力喃喃。
“瑜儿,她可是……”
“我说了别碰她!”萧清瑜满腔无奈无处宣泄,韩颖这话,刚好撞在了刀口。
“瑜儿,这……”
“看好成景彰。”萧清瑜拥着成碧涵起身,踉跄着走了开去。
成碧涵身子虽然虚弱,然为求全身而退,以及往后还能伺机报仇,始终都扮演着一个贤良淑德的未婚妻子角色,小心搀扶着他回到平日歇息的卧房当中。
“相识二十余载……”萧清瑜关上房门,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手段。”
成碧涵咬了咬牙,昂起头,目光倔强望着他道:“我做得到。”
萧清瑜定定望着她,满目凄怆。
明知她所言俱是虚假,亦亲眼瞧着她坦率承认,却偏偏无法下杀手。
“你需要我,需要一个女人陪着你,需要有人替你分担所有的孤苦。”成碧涵道,“而我,是唯一可以做到这些的女人。”
“你别再说了……”萧清瑜无力道。
他无法摧毁这虚假的温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沦陷其中。
“你累了,需要休息。”成碧涵将他扶上卧榻,在他跟前站定。
面对这个男人,她有恐惧,有恶心,还有愤怒与仇恨。
可也只有忍耐下去,才能等来生机。
成碧涵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一件件丢在地上。
少年女子从未被人染指的身体,是如此完美,可萧清瑜看着这具胴体,眼中却丝毫没有爱欲,只有恐惧。
她在利用他心底的脆弱,将所有尖锐的棱角蚕食殆尽,最终只会剩下对她无穷无尽的依赖。
而成碧涵也清楚知道,尽管这样能够达到目的,但她自己也会得到无尽的梦魇。
那也是对她的毁灭。
“你想要什么?”萧清瑜问道。
“你的命。”成碧涵道。
萧清瑜用力摇头,别过脸去,好避免继续看着她的身体。
成碧涵咬了咬唇角,面对着他,敞开双膝坐在他大腿上,隔着单薄的衣衫将他环拥,甚至能够清晰听见他加速的心跳声。
萧清瑜的身子开始颤抖。
“清瑜哥哥,你终于只属于我一个人了。”成碧涵笑中带泪,违心说道。
萧清瑜渐渐变得僵直,又过了良久,认命一般闭上双目,紧紧拥她入怀,伸手按下她颈后穴位,看着她昏倒在怀中,只觉心好似被人撕开了一道裂口——这个女人曾令他深恶痛绝,恨不能杀之后快,却如此直白地戳穿了他最不愿对人提起的心事,捞起他即将沉没的魂灵,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令他不敢亵渎半分。
倘若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好。
萧清瑜扶着昏迷的成碧涵躺下,替她盖上被褥,连边角都拈得整整齐齐。
他很清楚,哪怕再多看她一眼,都会彻底迷失在这个编造好的谎言之中,而这种沉沦,也绝非男女之情,而是他这一株飘萍,对这人世间所怀的最后一丝幻想。
在梦境里,成碧涵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万丈深渊,所有忧苦怅恨,都随着这场下坠消散。她看见已故的母亲满面惊恐向她伸出手,可不论她如何挣扎上前,都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先一步坠下,哭喊声也都散逸在风里……
程若欢在飞云居内惊醒后,自己竟也想不起来方才究竟是做了什么噩梦。
“师父?”她一把握住坐在窗前的黎蔓菁右手,道,“您怎么来了?”
“伤好些了?”黎蔓菁郑重说道,“你都昏迷大半个月了。”
“碧涵她一家还好吗?”程若欢道,“我才刚把她送到家,便有个女人带着人来杀她,跟在她身边的那些杀手,也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身手好得不得了……哦对,那个女人好像是……碧涵把她叫做‘韩姨’,就是飞云居的韩夫人,后来……咦,您什么时候来的?见到他们了吗?”
黎蔓菁摇了摇头。
听着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她也觉着头疼。
“那肯定出事了,”程若欢翻身下榻,“我去找他们。”
“你这……”黎蔓菁见她一起身便扑倒在地,即刻俯身将她搀扶起身,道,“慢慢走,别着急。”
“师父,这又是哪啊?”程若欢不解道。
“飞云居。”
“您还敢住这?韩颖都杀人了!”程若欢道。
黎蔓菁还来不及回答,便听见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程若欢蹙眉问道。
“来给你疗伤的,”柳华音一面说着,一面推开房门,瞧见她时却是一愣,“咦?这就醒了。”
“怎么是你?”程若欢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过去那个偏执为苏易一路斩杀神佛的疯狂时候,如今再度遇见,便忍不住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认得他?”黎蔓菁困惑道。
“不熟,”程若欢大剌剌挣开她的搀扶,理了理衣摆,大手一挥,冲柳华音道,“我很好,不劳您大驾。”
话音刚落,她便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我说,你大可不必……”柳华音难免尴尬,“还是让我看看罢。”
程若欢在黎蔓菁的搀扶下起身,仓促整理一番,这才后知后觉感到柳华音前后的不同,猛然抬头去看,却刚好瞧见他咧嘴一笑。
“我的乖乖,你是上回中了邪,还是今天刚中邪?”程若欢被搀扶回卧榻的途中,仍不忘回头打量柳华音。
“你伤得不轻,最好少说两句。”黎蔓菁不自觉发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