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沈茹薇满身伤痕,单膝跪在通道正中,“三元积数成六纪,天地未成有一理……”
围在她四周的活死人,有六个已经倒下,倒下的几个之中,还有两个腿或胳膊依旧能够动弹,剩下的那些,有的依旧生龙活虎,还有些许动作已变得极其缓慢,难以再动刀兵。
然而这时的沈茹薇,虽手握利刃,但从肩头至小腿,都已没一块好皮,外衫破烂不堪,零落一地碎布。内里箭袖短衫亦少了大半截衣袖,周身伤口有深有浅,浅的不过擦破肌肤,深的几乎露出骨皮。
这些被做成偃甲的活死人,是不会流血的,通道两侧与地面几步便有一滩殷红血迹,尽是出自她身上,强撑至此,还有命在实属不易。
这一个时辰内,她始终护着要害不被伤及,勉强还有一战之力,到了这关键时刻,更不能松懈,于是咬紧牙关,冲破围困扑在石门边,对门外喊道:“后面半句不重要,还差多少?”
萧璧凌听着她渐渐微弱的话音,双手颤抖不已。
墙上阵法,还有四块图案未嵌入石中。
“只差四块……”他为尽快救人,半刻不敢怠慢,竭力压制着惶恐不安的内心,长达一个时辰,早已汗流浃背,一身衣衫湿透,都能拧出水来,“实非能力所及,我怕……”
他在半个时辰前就已发觉,五次不成功,石块便会朽死不动,好在眼疾手快抢在最后一刻胡乱一挪嵌入正确方位,否则,沈茹薇恐怕是会永远困死在这通道内。
“还有一句话,不记得从何处看来……‘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博,水火不相射’……啊!”念至“射”字,离她最近的那名活死人正飞扑而上,长刀末端径自刺穿她扶在石门的左手手掌。
死人可不懂怜香惜玉,手起刀落,再行拔出,她的身子便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栽倒在地。
通道内剩下的活死人一拥而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石门轰然开启,萧璧凌未及看清前方情形,便已奔入其中,拿过她手中玄苍,向上一横,尽十成之力隔开当先的三人兵器,怀抱沈茹薇疾退出通道,随即倒转剑柄,在奇门图上重重一击,只见轮盘破碎,乱石纷飞,石前方石门也随之落下,将那些活死人困在了通道里。
沈茹薇双目微阖,望着这一切,唇角不自觉上扬,露出得意的笑。
“怎么样?”萧璧凌看着遍体鳞伤的妻子,只觉双手发凉,浑身也都跟着发出颤抖。
“不必担心……”沈茹薇话音虚弱,“未伤及要害,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你等我一会儿。”萧璧凌将她小心放在地上,自己则顺着方才二人掉下来的那条螺旋状地洞向上攀去,过了小半刻时辰,又回转而来,将沈茹薇抱在怀中,双目空洞,近乎绝望,“走不出去了。”
“我就知道……”沈茹薇伸出摇摇晃晃的右手,指着面前那扇石门,道,“只能进去找路了。”
“且不说机关已被摧毁,就算能够进去,多半也得死于乱刀之下。”萧璧凌阖目长叹,“早知道……”
“没有什么早知道,不亲身试试,怎就确认一定打不过?”沈茹薇眸中含笑,伸手抚摸他面颊,歇了片刻,继续说道,“我数过了,一共二十七个,加上已毁的奎木狼,就是二十八星宿……奎木狼是突然倒地不动的,加上看他们这样子……据我推测,不过都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放在这拦路,全看闯关者气运如何。你自幼习武,又得了碎玉诀真传,身手比我高出太多……说不准……能闯出去呢?”
“罢了,进也是死,退也是亡,还不如试一试。”萧璧凌说着,却又蹙起眉来,扭头去看那破碎的奇门机关,“可门要怎么开呢?”
他说完这话,未过多久,便瞧见那碎石板陷入墙内,沉了下去,弹出一块全新的石板,机关排布,与先前两次又有不同。
“又是九宫格……不对,”沈茹薇仔细瞧那机关,不觉笑了出来,“不对,是紫薇排盘……而且,只需推算此时的九星落点,这个我会。”
“你怎么什么都会?”萧璧凌一愣。
“只是巧合。”沈茹薇道,“我小时候之所以会偷学周易、奇门,全是因为不满一直被困在家里,便想给自己算上一卦,看看日后能不能转运。”
“所以呢?你算出了什么?”萧璧凌问道。
“命途多舛,不过,多半能够善终。”沈茹薇笑道。
萧璧凌给她敷上金疮药,简单包扎止血,随后抱去到九宫阵旁,静静看着她破解机关,临到最后一星即将移入格中时,却忽然道了声:“且慢。”
“怎么了?”沈茹薇抬眼望他,不解问道。
“一会儿进了密道,不许莽撞上前。”萧璧凌蹙眉,正色说道。
“我都快动不了了,”沈茹薇噗嗤一笑,将脸埋入他怀中,道,“这次得靠你来保护我了,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有事。”
“好。”萧璧凌握着她的手,将最后一星移入格中。
他将沈茹薇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搀扶走到门边,待得石门开启,几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挥刀冲上前来,眼疾手快递出一剑,穿过当先之人胸腔,又横劈而出,借此一人之势,一连推开三人,开出一条窄路,奔入通道之中。
再一回身,后方亦有刀兵来袭,刀剑交接,劲风震起发梢上扬,光影霍霍,一瞬间,如激起惊涛骇浪。
他多年习武,功力颇深,加之存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思,丝毫未有畏惧,是以一连数招下来,虽也中了一刀,手中剑势却不减分毫,反倒更为迅猛。
除去他自己这条命,还有平生最爱的女子在他怀内,沈茹薇伤势太重,适才困在当中时,始终都忍着一口气吊着精神,不敢睡去,此刻倚在萧璧凌怀中,放下戒备,立刻便昏睡了过去。
萧璧凌瞥见她安睡之态,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中还夹着一丝宠溺。
密室的上层,遍布杀机,下层却安安静静,听不到丝毫兵戈交击声。
萧清瑜背靠着门,坐在卧室门外,覆去端详着那枚玉佩。
正是他从樵夫尸首腰间取来的那枚原本属于成碧涵的玉佩。
一双穿着青缎靴的男人双脚停在了他跟前。
萧清瑜眉心一动,立时握紧手中玉佩,站起身来,面无表情望着对面这个中年男子。
“别动不动就这么看我,话说回来,你要我帮你完成的事,都已经做到了,现在该你帮我了。”
“帮我?”萧清瑜冷笑一声,“你只不过帮我陷得更深,更没有机会回头。”
“话不能说得如此难听,”沈肇峰嘿嘿笑道,“过去那姓成的丫头,宁死也不愿嫁你,可看看如今,除了你,她还能找谁去?”
“无耻至极。”萧清瑜漠然。
“哎呀,”沈肇峰悠悠抬头,望着头顶石板,啧啧两声道,“我的女儿倒是挺有本事,竟然找到了那个废弃的入口,真是可惜,这丫头从来不肯听话,还是早些下去见她娘的好。”
“你便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萧清瑜漠然,“即便我现在出面又如何?他们已经找到密室,看见那些活死人,再如何遮掩,也迟早会知道是你下的手。”
“那可不一样,萧元祺懂什么?”沈肇峰嗤之以鼻,“只要那小子在此之前,都无法出现在他们面前……哦,不,是永远也回不去了。”言罢,他仰面朝天,故作慨叹,却还是没能压抑住内心的得意,笑出声来。
“他身上不是有你想要的秘密吗?”萧清瑜道,“这就打算杀了他?”
“不不不,”沈肇峰摆摆手道,“回不去,也不代表这次就得死啊。一个是我的女儿,另一个可是我的好女婿,就这样杀了,我可舍不得。”
“禽兽不如。”萧清瑜背过身,道,“我会完成对你的承诺,但不是现在。”言罢,即刻进屋,关上房门。
成碧涵坐在卧榻一角,双手抱膝,目色深沉。
地上的血迹早已清理干净,身上的衣裳也换了新的。
可她的心,却还是裹上了一层蒙蒙的灰,怎么也扫不干净。
萧清瑜走到她身旁坐下,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我竟会要求你同我做出那种事,”成碧涵低头望着身下雪白的被褥,眸底没有一星光彩,“我怎么会喜欢这种感受?从开始到现在,竟然怎么也忘不掉……”
“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萧清瑜面容憔悴。
“你还没死,我不能走。”成碧涵道。
“我送你出去,到了安全之地,你再动手。”萧清瑜道。
“你要放了我?”成碧涵抬眼望他,眼中俱是嘲讽,显然不信。
“对,”萧清瑜深吸一口气道,“你非走不可。”
成碧涵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上层的密道里,金戈交击声不断。
二十七个活死人,过半以上皆已倒地,偃甲人无知无觉,力大无穷,一剑未能劈开要害,便要损耗数倍的精力与之抗衡,每拿下一个,对付起剩下的便更为吃力。
萧璧凌单手持剑退到侧壁,目光飞快扫过剩下的活死人,默数一遍,刚好九个。
他只身应敌,一手还要护着昏迷不醒的沈茹薇,加之拥着她的左臂原就有未愈的筋伤,全无抵抗之力,已然遍布伤痕。他手中玄苍,以玄铁为心,重量远远超过寻常武人所用之剑,以单手持之,长久对峙这么多生死不惧,全无痛觉,只知砍杀的活死人,他已渐渐感到力竭,可却丝毫不能退缩。
剑锋所至,碎肉飞散,偶尔还会剐下一两个齿轮。剩下的那些活死人依然不知疲倦,无休止挥动兵器上前劈砍,几欲将二人剁碎。
明明通道另一端的门洞就在眼前,却因这些死物的拦阻,怎么也无法靠近。
萧璧凌始终咬紧牙关,渐觉口中蔓延开血腥气息,长剑横在胸前,架住跟前几人七手八脚挥来的兵刃,屏息运气,全力震开,向前推出。
这些活死人虽力大无穷,体型却不比常人大多少,一个个都被推得向后移了几步,虎口也纷纷震碎,散落一地碎肉,露出内中钢骨,兵刃也被击落了几件。
他们都非活人,当然也不知道要捡起兵刃,而是攥起拳头,继续攻了上来。这些活死人都是铜筋铁骨,拳头自然也是铁打的,被这玩意儿打中一下,那滋味,必是筋断骨折,不必想也知道。
萧璧凌见状,一剑斜削而上,直接将那条铁打的胳膊给砍了下来。这两招下来,右臂无比酸麻,几乎失了知觉,加上此前种种伤势与大量精力耗损,双膝忽地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他瞥了一眼怀中仍旧昏迷不醒的沈茹薇,心不自觉悬了起来。
她所受的伤,丝毫不比他轻,甚至比他更重。
若就这样认输,葬身于此,他又怎能甘心?
萧璧凌闭目深吸一口气,随即睁开双眼,将沈茹薇放下,让她背靠墙壁坐下,在此期间,那个断了右臂的活死人还在上前打扰,被他反手震退。
随后,他从衣摆撕下一片布条,草草裹在左臂最深的一道伤口上,打了个结,用牙咬住一端勒紧,双手并握玄苍剑柄,沉敛眸光,屏息凝神,在原地站定。
这两年以来,经诸般巧合机缘,萧璧凌身手精进,已堪称神速。可虽是这般,他也仍旧记得裘暮云所说的话——受“碎玉诀”残本桎梏,他所怀功力,终究有个极限。
可这极限在哪,他自己也不知道。
眼前已是绝境,进退无门,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唯有拼尽全力冲出此地,方有一线生机。
想及此处,萧璧凌内心竟觉出奇平静。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沈茹薇,唇角微微上扬。
至少,他还守得住那句“同生共死”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