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星河铺满夜空，将死寂的黑夜点亮，如水面漂浮的河灯一般，摇曳闪烁。
一线清泉从卷起盛装的阔叶间倾斜倒出，漫过沈茹薇干裂的唇，渗透齿缝，流入咽喉。
沈茹薇咳嗽几声，缓缓睁开双眼，望见头顶辽阔星空，适才反应过来二人已从那地下密室中脱身。
她本欲坐起身来，奈何稍一动弹便觉浑身疼痛，只好扭头望向萧璧凌，想看看他伤势如何，却见他丢了手中盛水的阔叶，在她身旁草地上躺下身来。
“伤口疼吗？”沈茹薇伸出手去，抚摸他受伤的左臂，眼中涌出忧虑，“怎么出来的？你把那些偃甲人都……”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萧璧凌扭头望她，微笑说道，“还剩几个。不过另一端的出口很高，也没有台阶，他们毕竟不是人，也无法追出来。”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沈茹薇道，“等到回去以后，还是找些人来看看罢，我爹虽然一直未曾现身，可我还是觉得，此事与他脱不了关系。”
“少想些费劲的事。”萧璧凌伸手，将她额前散落的细碎发丝一一捋平捋顺，转而望向星空，温言笑道，“我也累了，能够活着逃出来，已是得了神仙保佑，还是把事情放到明日再想罢。”
他的确累了，哪怕正躺在死人堆里，都能立刻睡过去。
“让你受累了……”沈茹薇正要去拉他的手，却在掌心擦过地面时，变了脸色。
“有人？”二人察觉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几乎同时蹙紧了眉。
萧璧凌强撑着沉重的躯体翻身而起，小心将沈茹薇搀扶起身，穿过树底皎白的星光，藏入密林之中。
他隐约瞧见远远走来的两个人影，用拇指将玄苍推出剑鞘半寸，却忽然发觉，那手牵着手的二人，脚步也同样仓皇。
萧璧凌心下腾起巨大的疑惑，却听得沈茹薇小声在他耳边道：“有些古怪，跟上看看。”
“你撑得住吗？”萧璧凌望了她一眼，忧心忡忡道。
沈茹薇点了点头，明丽的眸子闪烁着如星辉般的光芒，分外动人。
山间密林鲜少有人行经，树下丛生的杂草足有半人多高，不时钩挂住衣角裙摆，叫人不得不停下整理。
沈茹薇一袭红裙被地下密室的活死人乱刀斩出几十条破口，还沾了不少她自己的血，到了此时，也都干透，留下大片硬挺的黑色痕迹。满地杂草穿过裙摆裂口，在她小腿伤口附近来回擦划，又疼又痒极为难忍，她便索性蹲下身去，双手捏在衣裙膝下裂口两侧，趁着寒鸦经过，大声嘲哳之时，大力撕开，及踝的裙摆便只剩到膝下的那部分，露出内里半截白色的裆裤来。
“你干什么？”萧璧凌一愣，却见她将撕下来的衣料顺手裹在了右臂伤口上。
“碍事。”沈茹薇握紧他的手，向前方那二人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忽然又蹙起眉来，对萧璧凌道，“你不觉得古怪么？”
“且不说对方有没有发现我们在这，看见有人逃走，却无任何举措，着实与常理不符。”萧璧凌凝神，认真答道。
“除非，他并不急着出手，而是留有后招。”沈茹薇说着，与他对视一眼，后又继续向前追踪，直到走出深林。
沿着崎岖山路向上，映入眼帘的是个入口低矮，不易察觉的山洞，洞内阴气森森，晦暗无光，连错落杂乱的脚步声，也在萧、沈二人靠近洞口时蓦地消失。
星夜的光影黯淡，低迷的白光落在洞外地面，连最大的那颗石子轮廓都照不分明。
沈茹薇正想着是否应当退后一步以防万一，便已被萧璧凌揽入怀中，退到洞壁一侧，背后贴着墙面，屏息凝神，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藏身洞内的人，显然也已察觉到有人跟踪，同样藏匿起踪迹，悄无声息。
可还没过多久，洞内便传出一阵短促而急剧的呼吸声，似乎是因身体娇弱，难以长久闭气而导致的喘息。
莫非，洞内的两人之中，便有失踪多日的成碧涵？
萧、沈二人同时想到这一点，相互望了一眼。沈茹薇稍加思索，即刻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子，向洞外空旷处弹指激射而出，几乎是同一时候，洞内飞出一枚精钢打造的短镖，径直击中那枚石子。
顷刻之间，那枚石子便已化为飞灰，消散在夜色中。
成碧涵是孤身一人，身边哪里来的这等高手？
萧、沈二人面面相觑，依照先前的推断来看，即使萧清瑜尚在人间，应当也已对成碧涵恨之入骨，又怎会出手护她？
又或者，成碧涵是被他挟持，那么他们藏身这山洞之内，又是为了躲避谁？
“你别出去！”洞内响起一女子话音，“万一……”
“真是她？”沈茹薇心下一惊，然而看看自己这连路都走不稳的模样，又瞧了瞧萧璧凌那一身伤，不免有些迟疑。
听成碧涵的口气，与她同在洞内的，应当不是敌人。
“你退后。”萧璧凌在她耳边小声说完，便即将她拉至身后，对洞内高呼问道，“成姑娘，可是你在洞内？”
“是二公子？”藏身洞内的成碧涵听到这话，当即喜道，“是我！”
“只有你一人吗？”萧璧凌又问。
“我……不对……”成碧涵忽地迟疑了，语调也变得微弱下去。
适才在地下密室，是萧清瑜死死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带离那是非之地，直到躲进山洞，也不曾松开。
此时此刻，她也能够清晰感觉到，这只手已攥得越来越紧，紧到令她手骨疼痛，渐觉麻木。
她深知这兄弟二人之间的恩怨，也并非不想让萧清瑜死，可她全不会武，也不知他们间，究竟谁的身手更高一些，正在犹疑不决，却听到洞外传来沈茹薇的声音：“碧涵，你怎么不出来？”
“你们……都在这儿？”成碧涵喜出望外，拔腿便要离开，然而才走出一步，便被萧清瑜大力拉了回去，向后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因而不自觉发出一声“啊”的低呼。
萧清瑜不由分说伸手接稳她身子，仍旧不发一言。
“你怎么了？谁在里面？”沈茹薇眉心紧锁。
“你们走罢，我很安全！”成碧涵道。
“有人在威胁你？”沈茹薇沉敛眸光，飞快扫视了一眼洞外地形，此处山路狭窄，对于逃跑十分不利，加之己方二人皆已伤重，若真与洞里那人动起手来，情形恐怕不利。
“让我想想，尊驾为何会同碧涵一同出现在此。”不得已之下，她也只好同洞内那人开始周旋，“我们这一路跟来，看得分明，你不像是在挟持她，而是想带她逃走，对吗？”
萧清瑜仍旧不吭声。成碧涵也是一样，并不开口。因洞内黑暗，她看不到，也猜不出此人想做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胳膊向下摸索，果不其然，在他攥紧拳的右手一端，她的指尖触及到一丝锋锐之物，立时便划出一道口子，涌出鲜血。
成碧涵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做什么，”沈茹薇道，“但眼下，你与我们三人目的应当相同，都想脱离某人的掌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微渺，何不联起手来，省下这干戈？免得一会儿当真有人追来，人单力薄，反而陷于困境。”
萧清瑜闭目，深吸一口气，还是闭口不言。
“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东西？”沈茹薇苦苦思索，始终猜不出里面那人到底是谁。
如果是萧元祺所派之人，早该与她和萧璧凌同气连枝，所以显然此人来历，多半是沈肇峰手下。
而那人显是护着成碧涵的，不论怎么猜，首先排除在外的便是屠灭成家上下的韩颖母子。
若是早先便已投靠沈肇峰的冷君弥，根本没道理见了她还不吭声。
沈轩不会武，玉星儿只有三脚猫的功夫，想一镖击碎飞石，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可要是其他的陌生人，又怎会对成碧涵伸出援手？
成碧涵想到萧清瑜在暗处，萧、沈二人则身处明处，显然要更吃亏，于是双臂拥紧萧清瑜，在他耳边小声道：“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你不要伤人？”
“让他们进来。”萧清瑜压低嗓音，用只有成碧涵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不行，你一定会伤人。”成碧涵咬牙道，“想都别想。”
“滚开。”萧清瑜屈肘击中她胸口，令她吃痛松手，跌倒在地。
“萧璧凌，你是哑了吗？连劝降都要女人替你开口？”萧清瑜敛眸，对着洞口方向，厉声喝道，“想要救人，便自己进来！”
萧璧凌闻声大惊，当即望向沈茹薇，只见她也是一脸诧异。
“还真是他？”萧璧凌摇头，嗤笑一声，正待走进山洞看个究竟，却被沈茹薇死死扣住胳膊拦了下来。
“萧清瑜，”沈茹薇对着洞内之人，朗声说道，“你若要伤人，早便伤了，怎会留到现在？”
“他不会对我如何，你们走罢！”成碧涵才把话说完，便被萧清瑜用食指与拇指扣紧她下颌左右两侧，向上拎了起来。
洞口星光微弱，根本照不见洞内深处光景，成碧涵也只能从逐渐贴近的鼻息与捏在她下颌略微颤动的手指感受到眼前之人的愤怒与无可奈何。
“你既然恨我，怎么不动手？”成碧涵虽有恐惧，却丝毫不肯表露出来，而是咬着牙道，“对了，你不是还承诺过，会让我杀了你吗？”
萧清瑜牙关咬紧，几乎要迸出血来，心中怨愤无处宣泄，怒极之下，只得将手中兵刃大力杵在她身旁地面，利刃受他内力所激，深深陷入石面，一时半会儿竟拔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点淡绿色幽光出现在了洞口，由一星碎光，渐渐转为无数，鱼贯而入，竟将洞里照得亮堂起来。
这些会飞的光点，竟是数以万计的萤虫。此间正是夏夜，从附近捕来这些虫子，放入洞中，并非难事。
“可以放开她了？”萧璧凌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他一身衣衫被血水染尽，干涸之后，留下大大小小的黑色印记，手、脸也是一般，溅满血痕。松散的发冠顺着凌乱的发丝滑落在地，满头青丝瞬间垂散，披在两侧。
可即便如此，那如仙人一般的气度，却未减半分。
与他相比，衣着干净，发髻齐整的萧清瑜，眼底却布满纵横的血丝与怨愤，全无当年端方风仪，加上面颊多出来的骇人疤痕，越发像个从地底而来的索命厉鬼。
萧清瑜一点点松开捏着成碧涵下颌的手，僵直许久，并无其他动作。
萧璧凌缓步走入洞中，打量一眼成碧涵，略一蹙眉，问道：“你没事罢？”
成碧涵飞快摇了摇头。
萧清瑜眸光一紧，忽地离地而起，手中短镖也当做近身兵刃，直指萧璧凌眉心而去。萧璧凌也不做声，横剑相迎，不过转瞬功夫，便已过了十余招。
一旁的成碧涵只能看见无数寒光在这萤火之中穿梭自如，锋芒毕露，却未伤着半只萤虫。她看得呆了，未免搅乱战局，立刻起身退到墙角，却在这时，她听见洞外传来沈茹薇微弱却竭力的呼喊声，近乎沙哑：“碧涵！”
“我去看看。”成碧涵瞳孔急剧一缩，连忙奔出洞外，却看见沈茹薇靠着洞外石壁瘫坐着，以眼神示意她上前。
“这是怎么了？”成碧涵在她身侧蹲下，关切问道。
“他封了我穴道。”沈茹薇咬牙说道，“按我说的做。”
“你说。”成碧涵点点头。
“你现在，用手指按压我胸前膻中，有多大力便用多大力。”沈茹薇道。
“这……有用吗？”成碧涵虽依言而行，却还是免不了自我怀疑，“我什么都不会，力量微薄，恐怕没什么作用。”
“只是需要多些时辰。”沈茹薇眉头紧锁，目光投向散发着萤虫光芒的洞口，“但愿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