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在庭院,照得叶间的露珠泛起粼光,连窗台上漂浮的尘埃,也照得一清二楚。
萧清玦醒来时,已是巳时过半,灵堂之内,依旧只有他和两副棺木,空无一人。
他踉跄着站直身子,缓缓走到陈梦瑶的棺木前,痴痴盯着棺盖看了半晌,忽地便觉心酸。两颗滚烫的泪水,不自觉夺眶涌出,滴落在棺盖上。
“公子,”这时,高昱端着两盘点心走了过来,放在萧清玦方才所坐的软垫旁,道,“从昨日到现在,您滴水未进,还是吃些东西罢,别饿坏了身子。”
“父亲呢?”萧清玦淡淡问道。
“是庄主让我送这些过来的。”高昱答道。
“他不来,我不用。”萧清玦平声静气说完,便回到软垫前跪下,道,“反正对他而言,多我一个,或是少我一个,也没多大区别。”
“公子怎能这么想?”高昱摇头道,“庄主他……”
“难道不是吗?”萧清玦冷哼一声,道,“我是将死之人,纵有再多怨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在想什么,他也从来不会在意。”
“胡说八道!”
萧清玦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话音,他愕然回头,缺看见萧元祺阴沉着脸穿过回廊,走到高昱跟前停下,负手而立,对萧清玦沉声呵斥道:“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您想听我说什么?”萧清玦仍旧保持着跪在灵柩前的姿态,直挺着身子,迎上萧元祺的目光,一字一句回道。
“近日,你的气色仪态,显与以往不同,”萧元祺道,“柳华音身兼神农谷双宗绝学,妙手回春,想来并非难事。你的身子究竟有没有复原,自己应当清楚。”
“那又如何?”萧清玦瞥了一眼身旁的两碟点心,道,“这就是您留我的理由?”
“你究竟把为父当成了什么人?”萧元祺额前青筋暴起,“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不堪?”
“难道不是吗?”萧清玦说着,不自觉望向灵堂正中陈梦瑶的排位,眼色漠然,“母亲的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混账东西!”萧元祺大步走进灵堂,正对着跪在软垫上的萧清玦,居高临下低吼一声,“你再说一遍。”
萧清玦抬眼,直视他目光,正待开口,却听到一声门响。
父子二人皆是一愣,双双回头去看,正瞧见曾勇愣在敞开的院门前,盯着他二人,大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
“有话便说。”萧元祺收敛怒火,道。
“这个……我就是来禀报一声,二公子……二公子和柳神医他们回来了……”
曾勇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回应可。他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身子便已被人拨到门边,扭头一看,正望见萧璧凌风风火火走进门来。
萧璧凌一言不发大步走到庭院正中,抬眼瞥了一眼灵堂内的情形,立刻便蹙紧了眉。
“回来了,”萧元祺迎上前,道,“你的伤势如何?”
萧璧凌仿佛没听见父亲的话,而是飞快从他身旁绕过,三步并作两步奔入灵堂,将四下仔细打量一番,随即转身对萧清玦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萧元祺视而不见,令在场所有人都诧异了一番,萧元祺的脸色,也立刻沉了下去。
“昨日清瑜出殡,韩姐姐说要见他最后一眼,结果……”萧清玦闭目,话音略有颤抖,“她在众目睽睽下杀了母亲,随后又自尽当场……”
“昨日有多少人随行?”萧璧凌又问,“所有人都去了吗?”
“高昱他们都在,还有黄老,父亲他……当然也不会缺席。”萧清玦强行压下哭腔,道。
“这么多人在场,还拦不住一个韩颖?”萧璧凌越说越觉可笑,说完这话,目光便定格在了萧元祺身上。
萧元祺从方才没能得到回应的那刻起,便一直背对灵堂大门方向,僵硬立在原地,听完萧璧凌的话,又沉默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来,正对他的目光,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父亲不打算回答吗?”萧璧凌平静问道,“韩颖消失这么久,本事倒是长了不少,竟能当着您的面杀人。”
“事出突然,谁都不曾料到会如此。”萧元祺平静答道,“你在质疑我?”
“不敢,”萧璧凌神情漠然,“只是忽然想到,如若有朝一日,您想要我的命,我究竟是躲得过,还是躲不过。”
“混账东西!”萧元祺勃然大怒,“你这话可是在说,是我害的瑶儿?”
“您说呢?”萧璧凌直视他的目光,丝毫无所畏惧。
萧清玦虽不会武功,却很快察觉出气氛的异样,他连忙站起身来,将萧璧凌拉到身后,低声嘱咐道:“别冲动!”
“这一天迟早都要来。”萧璧凌轻而易举便挣开了他的手,大步走到庭中,在离萧元祺只有丈余远的位置停下脚步,直视父亲,道,“就韩颖那点功夫,别说是您,昨日在场之人,但凡有些身手,都绝不可能拦她不住。酿成这般局面,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您根本不想拦,也没打算叫人拦着!”
“你再说一遍。”萧元祺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只问您,在母亲死后,您可曾有过一时半刻,没有丝毫伤怀,而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
萧元祺脸色变得越发阴沉。
“这种感受,连我都有,就更别说您了。”萧璧凌笑容颇为轻蔑,“可她虽负我,却从未负过您啊——”他话音未落,已觉头顶劲风涌动,正是萧元祺出手,当头一掌朝他拍了下来。
萧璧凌唇角微挑,当下旋身闪避,抬手格开这一掌,右腿横扫向萧元祺下盘。
萧元祺怒目圆瞪,当即收势退开,怒喝一声道:“你竟敢还手?”
“为何不敢?”萧璧凌神色泰然,“我不还手,难道真等着您杀了我吗?”
“逆子!”萧元祺怒极,当即血气上涌,窜上头顶,瞬间理智全失,回身便从身后的高昱腰间抽出佩剑,挺剑便刺。
高昱惊诧不已,然而此时出手阻拦,显然为时已晚。然而在场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萧清玦竟在此时疾步奔上前来,挡在了萧璧凌跟前,冲父亲高呼一声:“万万不可!”
等缠斗的父子二人回过神来,萧元祺手中长剑距离萧清玦胸前只余半寸空隙,纵想将人推开,亦已迟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影一闪而过,一把便扣住萧清玦脉门,推向侧方,而萧璧凌也立刻反应过来,侧身避开这一剑。
萧元祺铁青着脸,生生收势退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子。
“我的娘哎,”柳华音松开扣着萧清玦脉门的手,蹒跚跑出几步,堪堪稳住身形,这才回过头道,“好在你什么都不会,不然我可推不动。”
“柳神医轻功卓绝,若换作旁人,恐怕是救不下来。”随着一声清越的女声传入庭中,沈茹薇与周素妍二人一先一后快步走进院来,瞧见这剑拔弩张的情形,都走上前去,拦在几人中间。
萧元祺目光仍旧死死盯着萧璧凌,握着剑的手也越攥越紧。
“孩儿若是哪里说错了,还请父亲指正。”萧璧凌正色答道,“可若是我说的没错,您又凭什么杀我?”
“别再说了……”萧清玦脑中混沌一片,一手捂着心口,退到一旁,眼中隐隐泛起泪光。
“待此间事了,我便启程回金陵。”萧璧凌不愿多言,丢下这几个字后,便径自转过身去,走进灵堂,甩开衣摆,在灵位前的软垫上跪下。
萧元祺的目光倏然多了几分凌厉,转而投向沈茹薇。
“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沈茹薇沉敛目光,语调平静,毫无波澜,“父亲心里应当明白,他们为何会伤心。”
萧元祺双唇微微颤动。他定定立了片刻,缓缓举起同样颤抖的右手,剑尖直指萧璧凌,一字一句说道:“你给我站起来。”
萧璧凌的身子纹丝不动,对他的话也置若罔闻。
“我让你站起来!”萧元祺发出低吼。
沈茹薇回头望了丈夫一眼,却不出声。
萧清玦只觉得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坠入谷底。
“你会在齐州停留多久?”萧清玦走到周素妍身旁,低声问道。
“多久?”周素妍一愣,道,“等秦阁主发号施令,他打算几时回,我便几时回去?”
“我同你们走。”萧清玦说着,便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蹒跚,回到灵堂,在萧璧凌身旁跪下。
“庄主……”高昱看着萧元祺执剑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只觉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伸手按住了剑柄,轻声劝道,“庄主,算了罢……”
萧元祺不言,眼角纵横的沟壑间隐隐透出酸楚。良久,他终于放下执剑的手,五指一松,任由那把剑落在地上,以极其缓慢的动作转过身,一步步走开。
他两肩微颓,渐渐驼起了背,原本意气风发的身段,忽地便多了几分龙钟老态。仿佛一个垂暮老人,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高昱和曾勇见状,面面相觑一阵后,也匆忙跟了上去。
沈茹薇静静看着萧元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中感慨万千,随即扭头望了一眼周素妍,却见她正转身走向跪在灵堂内的萧清玦,垂眸问道:“你都想好了吗?刚才的话,究竟是气话还是你的本意?”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萧清玦双瞳黯然失色,“更不想余生都要面对他。我累了。”
父子之情,名存实亡,还不如一走了之来得洒脱。
“既然你已做好了决定,我也不再过问了。”周素妍在他身旁坐下,道,“这两日,我陪你守灵。”
“我没给过你名分,你本不必这么做。”萧清玦扭头望着她,眼中充满感激。
“我不知道秦阁主在哪,也帮不上什么忙,既然你们都得待在这里,我还不如留下作陪。”周素妍道。
萧璧凌听到二人这番对话,唇角不觉上扬,继而回头朝院中望去,却见沈茹薇立在回廊外侧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天空,似在思考何事一般。
“茹薇,”萧璧凌唤道,“我回金陵,你同我一起走吗?”
说完这话,他忽然像是想起何事一般,仓促转回身下,低眉垂眸,仿佛在竭力压下某种惶恐与不安。
沈茹薇缓缓回头望他,唇角微微勾起,笑容疲惫,略显凄凉。
“怎么了?”柳华音看着这四人,忽然便觉得自己在这未免多余。
却在这时,许玉兰口中唤着“阿薇”二字闯了进来。
柳华音觉得心里忽然平衡了。
现在多余的人,可不止他一个了。
“你回来啦!”许玉兰小跑上前,一把拉住沈茹薇的胳膊,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一番,关切问道,“那个姓冷的有没有伤着你?真是太可气了,你爹怎么能不声不响就把你卖给别人呢……”
“我没事。”沈茹薇莞尔。
“可你被那人带走的时候,身上不是还有伤吗?”许玉兰将信将疑,“他真的没对你做过什么吗……”
萧璧凌远远听到这话,脑中蓦地闪过那天夜里在山上所见的情形,心下难免又生出几分醋意,于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二人跟前,挽起沈茹薇的手,对许玉兰笑道:“她说的不错,冷君弥非但什么也做不了,还被她打了个落花流水,这下,你可放心了?”
许玉兰不再说话,而是盯着他的眸子看了好一会儿,确信不是说谎,方肯罢休。
沈茹薇缓缓松开萧璧凌的手,转身进入灵堂,走到陈梦瑶的棺木边,垂眼望了片刻,摇头轻叹道:“想不到,一生执念却换得这般结果,真是可怜。”
萧璧凌缓缓上前,在她身后站定,垂眸不语。
“我本以为,你会恨她。”萧清玦抬眼,望向萧璧凌道,“更加想不到,你竟会为了她的事,同父亲大打出手。”
萧璧凌不言不语,而是走到灵柩前,恭恭敬敬跪下,过了半晌,方开口说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恨与不恨,又从何谈起?”
“何意?”萧清玦不解。
萧璧凌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回头望了一眼立在庭中的柳华音与许玉兰。
“有什么不方便的吗?”许玉兰困惑问道。
“咱们都是外人,走罢。”柳华音轻轻扯了一把许玉兰的衣袖,道。
“我怎么就外人了?”许玉兰口中虽表达着不服,脚步却乖乖跟着他往院门方向走去。
“你不是外人,”沈茹薇笑道,“可有些事,你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