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声泪俱下,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萧元祺!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你就是个铁石心肠……不!你根本没有心!你不爱我,不爱瑜儿,也不爱那姓陈的贱人给你生下的那两个儿子!你只爱你自己!想要被你在乎,就只能顺着你的心意,做你想要我们做的一切……”她不住抽噎,连自己都没察觉到,从她口中吐出的许多字句,都因为这抽噎声变得含混,“我好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只看得见那些手段,却看不见我对你的用心?为什么我为你好事坏事通通做尽,你却只当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而不是你挚爱的妻子?我为你负尽天下人,你凭什么如此待我!”
说完这话,她忽然便从袖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扎向自己心口,然而在刀锋离胸前衣衫只余半寸之际,又蓦地调转刀锋,直逼陈梦瑶喉心。
这一举动来得太过突然,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陈梦瑶已然捂着鲜血喷涌的脖颈仰面栽倒在地,韩颖则狞笑着退开,被黄鸣松等人摁倒在地。
“母亲!”萧清玦高呼一声不由分说便要上前,却被萧元祺单手推了回去。
“危险!”萧元祺低喝一声。
就在这时,探过陈梦瑶鼻息的黄鸣松站起身来,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萧清玦只觉两眼一黑,几欲昏厥过去,好在余舟及时伸手,将他身形搀稳。
“夫人!”黄鸣松忽然大呼出声,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众人这才察觉,韩颖口中藏了毒囊,早在倒地时便已将之咬破,此时此刻,已然气绝而亡。
萧元祺双目圆瞪,一脸骇然。一旁的萧清玦再也无暇顾及他物,即刻飞奔向陈梦瑶的尸身前,轰然跪倒在地,呆呆望着陈梦瑶,见她双眼睁大,瞳孔褪成了灰色,蒙上一层迷雾,喉头伤口鲜血依旧不止,却只是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他像是想起何事一般,扭头去望同样气绝身亡的韩颖,望着她青紫发涨的尸身,喑哑无言。
爱恨情仇,至此也都尘埃落定,这两个歇斯底里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最终还是以香消玉殒的结局,换了他人的清净。
萧清玦只觉得心下空落落的,哭不出声,也流不下一滴眼泪。韩颖与陈梦瑶二人僵持弥久的仇怨,除了萧元祺,只有他看到的最完整,一幕幕往事,如走马观花,在他脑中来回复辙,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公子,您身子不好,别总跪在地上。”
直到余舟与高昱二人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身,萧清玦适才发现,母亲的尸身已经被人搬走料理,而她原本躺着的位置,只留下一滩人形的血泊。
萧清玦黯然望着那滩血泊,忽地想起父亲还在身旁,即刻回头去看萧元祺,却见父亲正被路过的行人围在中间,敷衍解释着方才发生之事,那神情,云淡风轻,好似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一般。
他心底沉寂多年的那滩死水,忽然便开始波涛汹涌。
萧清玦不动声色,在余舟、高昱二人诧异的目光下,一把扯下头顶缟冠,狠命掷在地上,也不理会旁人,上前拨开人群,大步走远。
“公子!”高昱高呼一声,当即拉着余舟一同追了上去。
“公子,你这是要去何处?”余舟问道。
萧清玦一言不发,径自便往家中方向走去,他心中愤懑难以纾解,又不便当着外人的面,对父亲横加指责,便只能同自己较劲。
“公子,您要是伤心,大可宣泄出来,千万别憋坏了身子。”
余舟跟在萧清玦身后进了屋,后脚刚过门槛,便听得他低吼一声:“出去!”
“公子……”余舟只当他是瞧见母亲身死,凶手又自觉而亡,无处宣泄才致怒火中烧,便宽慰他道,“夫人遭此意外,谁也料想不到,如今凶手也死了,您还是……”
“你怎么还不出去?”萧清玦气息不稳,略有颤动。
“我…”余舟抓耳挠腮,一时无言以对。
萧清玦无力瘫坐在椅子上,闭目沉吟良久,方开口道:“出去罢,让我一个人呆着。”
“可公子您这副模样……”
“我说过了,出去——”萧清玦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不自觉拖长了尾音,语调也抬高了许多。
站在门外的高昱听到屋内动静,连忙向余舟招手,示意他退出房门。
余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迟疑良久,方蹑手蹑脚退出门外,走去高昱身旁。
“这……如何是好?”余舟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高昱压低嗓音,道,“照理来说,夫人今日遭遇意外,灵柩须得停在庄内三日,眼下二公子还没回来,就大公子这幅身子,怎么捱得过三日的守灵期限?”
“我倒不担心此事,”余舟说道,“可今日一同过世的还有韩夫人,他是外室,又被庄主驱逐,也不知……”
“你们两个唧唧歪歪的,在这说什么?”许玉兰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了过来,将人吓了一跳。
高、余二人不约而同回头去望,正瞧见许玉兰立在院门口。
这些日子,竹隐娘始终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布局,黎蔓菁与秦忧寒等人亦从旁协助,时常在外,不知踪影。而飞云居内又因接二连三的变故,连着一个多月都在为前事善后,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许玉兰便只能一个人待在庄里,整日不是喂鱼逗鸟,便是四处闲逛,着实闲得发慌。
“今日不是萧清瑜出殡的日子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们大公子呢?难道又病了?”许玉兰皱着眉,冲二人问道。
“倒也不是,只是……”余舟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许玉兰见二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直接走了进来,在敞开的房门外,朝内望了一眼,满脸疑惑转过身来,道:“出什么事了吗?”
“许姑娘,你劝劝公子吧。”高昱冲她拱手,将今日所见所闻据实相告。
许玉兰听罢,一时哑然,半晌,却蹙紧了眉,小声骂了一句:“真不是东西。”
余、高二人也不知道他在骂谁,一时之间,只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许玉兰并未理会二人,而是大步迈过门槛,对萧清玦问道:“你是在生你爹的气,还是在生韩夫人的气?”
萧清玦见她进门,虽有惫态,却还是起身相迎,道:“劳许姑娘担心,我没事。”
“还说没事,一看就有事。”许玉兰撇撇嘴,道,“不过,你为何不当面同他说清楚,非要自己憋着呢?”
“大庭广众之下,多有不便,更何况……”
“你是不是因为他是你爹,所以敢怒不敢言?”许玉兰眨了眨眼,好奇问道。
“这……”萧清玦被她说中心事,不觉语塞。
“那这可就没法子了,”许玉兰两手一摊,道,“我倒觉得,只要你别像着你爹就好了。反正你娘也没多疼爱你们兄弟两个,何苦为了她伤春悲秋呢?”
她出身富庶人家,受尽宠爱,从小不知忧愁,所见之事,心中论断,都无需为旁人眼光重新斟酌,因而是非黑白,所见如何,所言亦是一般,直截了当,无需任何遮掩。
“那么,今天的事如果换成是许姑娘你在场,又将如何处之?”萧清玦拱手施礼,诚心求教。
“我爹要是如此对待我娘,十几年前就该被她扒皮了,”许玉兰认真思索片刻道,“如果换成是我……一定不管不顾,要和我爹爹闹起来。”
“如此率性,的确可贵。”萧清玦自嘲般摇头一笑,道,“罢了,我心中有数,多谢许姑娘开导。”
“你不必谢我,我也就随便说说……”许玉兰说着,不由发出一声长叹,“这些日子你们一个个都如临大敌一般,弄得我也紧张得很,只要别再出其他乱子,也别再有人丧命,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听过许玉兰这一席话,虽无甚作用,却也令萧清玦心下稍稍松快了些许,然而才到了夜里,那悲郁之感,便再度将他包围。
陈梦瑶身死,为人子者自当在堂内守灵三日,可从头至尾,萧元祺都不曾现身,只是差人前来布置打点一切开。萧清玦也只能独自跪在灵堂,从黄昏到深夜,始终盯着悬在灵柩前的白绫发呆。
韩颖的棺木孤零零摆在另一头,她身份特殊,又算不得孤家寡人,不可弃之不理,便与陈梦瑶的棺椁一同放在了灵堂内,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萧清玦稍加思索,还是站起身来,走到韩颖棺椁旁,将棺盖上的灰尘掸去。
不论从前做过多少恶事,如她自己所言,纵负尽天下人,也从未辜负过萧元祺,一生爱恨,至此也该了了。长情短恨,满身重负,仅她一人承担,必定苦不堪言。
想及此处,萧清玦转身走出灵堂,转入内院,停在了父亲房前。
屋内的灯,原是亮着的,可在他来后,却忽然熄灭了。
“父亲是不想看见我,还是害怕看见我?”萧清玦面无表情,隔门问道。
屋内之人并不作答。
“您不开门,我便自己进来了。”萧清玦说着,便上前推门,然而房门已从里边锁住,怎么推也推不开。
“您现在不见我,也总有一日要见我。”萧清玦松手,略微抬高嗓音,道,“我只问您一句,今日母亲上前挑衅,您为何不出手阻拦?”
此话问完,房内依旧没有回应。
“您既觉得此事让您丢了颜面,那么当初为何还要选择她们做您的妻子?”萧清玦又问。
他问出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石沉大海,回答他的,也只有这凉夜里的风声。
萧清玦不由得攥紧了拳。
他自幼因病不得习武,如今虽已病愈,身子也依旧柔弱不堪,但凡他稍稍懂些武艺,都必定会破门而入,当面向父亲问个究竟。
萧清玦无可奈何,只得转过身去,坐在门前石阶上。
“小时候,我长年卧病,一年到头,也难得见您一面。”萧清玦道,“我身子病弱,无法出门,一到冬日就被母亲关在房里,成日无所事事,便只能翻看门内那些武学典籍。”
“在我七岁那年,不记得是遇见了什么高兴事,又或许是母亲拿我当做理由,带去书房见您。那天一进门,我便看见您抱着清瑜,手里还拿着一本秘籍,每个字,每张图,都仔仔细细教他辨认。这种优待,在那之前,我从未得到过。”萧清玦垂眼望着石阶前的花草,淡淡说道,“那本书,我从头到尾都已背下,许多您怎么教也教不会他的精妙招式,我甚至能看破当中破绽。也正是那日,您发现了我的天份。”
“从那以后,您终于开始留意到我,”萧清玦道,“母亲也发现,您对我的关照越来越多,于是翻看那些典籍,不再是闲事,而是每日必须完成,丝毫不可落下的功课,纵因过度劳累卧病不起,也成为了母亲用来与您相处的手段。”
说到此处,萧清玦不禁摇头苦笑,继续说道:“其实不止清琰,连我也是母亲的筹码。你们博弈,有输有赢,而我,始终不曾胜过。”
言罢,他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道:“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如您所愿,您不想见到的人,从今往后,都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他顿了顿,又道:“您清净了,我也是一样,从头到尾,一切也都还是一样,人不像人,家不成家。”
说完这些,萧清玦终于站起身来,缓步走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萧元祺的房门,依旧昏沉晦暗,没有灯火亮起,也无人声回应。
今夜在他眼前熄灭的,不止是这屋里的灯,还有他对父亲最后的期盼。
萧清玦回到灵堂,一夜无眠,直至天亮,方因过度困倦而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