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三十六章 路尽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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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地下长廊里,一名少女拖着一青年书生的胳膊,一路狂奔,却因太过慌张踩到裙带,失去重心向前栽倒,连带着身旁的青年一齐倒地,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这闷响传到长廊尽头,竟还有回音。

“怎么不跑了?”随着身后令她恐惧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那名少女惊恐抬起头来,回望过去,对上的却是沈肇峰笑眯眯的眼神。他的笑容看起来分外慈祥,却夹带着死亡的气息。

“你……你想干什么?”少女骇得脸色煞白。

这名少女,正是玉星儿。

两年来,她辗转多处寻人,直到被沈肇峰抓到身边,才终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张郎”。

可在沈肇峰身边的生活,远比曾经在夜明宫里的日子,更为压抑。终于,她还是在沈轩的撺掇之下,拉着他跑出密室,寻找出口,却被逮了个正着。

“看看,这是做什么?”沈肇峰故意咳嗽两声,吓得刚才还目光躲闪的沈轩一下子跳了起来,踉跄着退到墙边,浑身上下不住打颤。

“张郎!”玉星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立刻站起身来,挡在沈轩面前。

“这不能怨我呀,”沈肇峰故作为难道,“你在这儿吃我的、用我的,却帮不上一点忙,如今那萧元祺不被我得到他儿子的尸身,竟下令焚烧,以骨灰入殓,我要不用旁人替代,又如何能对付得了青梅那个刁钻的女人?”

“爹……爹……”沈轩吓得哭出声来,“我可是你亲儿子!再说……再说我也不会武功,你……你可不能……”

“老头!你也太没有人性了!”玉星儿为爱郎抱起了不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呀,”沈肇峰故作惊愕之状,“我怎就把这事给忘了?”

玉星儿只当他忽然良心发现,正要说话,却被一只铁爪扼住了咽喉。

而这铁爪,正来自于沈肇峰右臂的机关之内。

“我怎就忘了,你这小丫头是从夜明宫来的?虽说武功不济,却也比轩儿强些,将就用着,聊胜于无。”

“我……你放开……放开我……”玉星儿拼命挣扎,向沈轩投去求救的目光,却见他连连点头,指着她,对沈肇峰道,“对!杀她最好!她比我强多了,爹…爹爹,我可是您的亲生儿子……”

玉星儿只觉头顶发出一阵嗡响,精心编织的梦境,忽然就被撕得粉碎。她恍惚想起裘慕云对她的告诫,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可这又有何用?此时后悔,早就已经迟了……

沈轩恍恍惚惚看见父亲朝自己逼近,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这一晕厥,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沈肇峰唤来木甲人将二人拖走,随后径直走到一间上了锁的石室前,将石门打开。石门刚刚开启,便见一道人影扑了上来,将一块碎瓷片抵在她咽喉。

“说!瑜儿到底身在何处?”韩颖如发疯般冲他嘶吼。

“别急别急,”沈肇峰不紧不慢道,“人死已矣,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你杀了我孩儿?”韩颖高呼。

“那夫人可就误会老夫了,”沈肇峰摇头说道,“他贪欢好色,死在女人手里,这可怨不得我。”

“胡说八道!”韩颖摇头,“你休要骗我,他绝不会……”

“是真是假,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沈肇峰打断她的话,直截了当道,“还是萧庄主做得绝,为了不让我得到尸身,竟下令将人火化,韩夫人,这一回,你可是连具全尸也见不到了……”

韩颖听罢,蓦然愣在原地。

她不明白自己的孩儿怎会又一次不明不白消失,更不明白沈肇峰为何会对她说这些,失去唯一的依靠,又身在这魔头的手中,莫大的恐惧感将她浑身上下紧紧包裹。她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便放下了手中的碎瓷片,却在这时,沈肇峰凑了上来,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不知夫人打算何时履行承诺?”

听到这话,韩颖不自觉一个激灵。她豁然想起,自己曾答应过沈肇峰,只要他能帮助自己复仇,让她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可这仇才报了一半,便要她履行承诺,交付性命,实在是让她不甘心。

“夫人,”沈肇峰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摇头叹道,“夫人该不会打算毁约罢?”

“我要再看一眼我的孩儿。”韩颖怔怔道,“你说的话,我不信。”

“这好办,”沈肇峰道,“你自己去。”

“你不拦着我?”韩颖将信将疑。

沈肇峰不言,唇角上挑,露出一个阴气森森的笑,看得韩颖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萧清瑜出殡那日,天色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却愣是一滴水珠也没掉下来。

从萧清瑜身死至今,已过了一月有余,然而因成家遭受灭顶之灾,身后事宜,皆只能由飞云居料理,于是这一耽搁,便是一个半月的功夫。然而萧元祺认定礼节不可废,因此,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仍旧将此事正常操办。

远远瞧着殡葬队伍经过,韩颖只觉得自己最后的希望也跟着破灭了,眼睁睁看着唯一可以作为靠山的孩子离自己而去,几可算是到了穷途末路,于是不管不顾便奔上前去。

“萧元祺,你给我站住!”韩颖拦在殡葬队伍之前,娇弱的身躯仿佛随风飘坠的落叶,单薄而瘦小。

随行人等见状,皆是一愣。

“你还敢回来?”萧元祺一瞧见她,便想起成家如今零落的惨状,一时怒从心起,对身后一众随从低喝,“给我把她拿下。”

高昱等人闻言,面面相觑,却不知是否应该动身。

“翅膀都硬了?”陈梦瑶阴阳怪气道,“庄主让你们拿人呢。”

“陈梦瑶,你没资格说这话。”韩颖说着,便不自觉落下泪来,目光定定望向萧元祺,道,“事到如今,你还是恨我吗?”

“你为一己之私,害得玦儿卧病多年,终生不得习武,还有成家上下数十口人,他们究竟何处得罪过你,要落得如此下场?”萧元祺缓缓摇头,目光冷峻,全无一丝情感,或是怜悯。

“可那还不是因为你?”韩颖惨然笑道,“我使劲浑身解数,才令你退了与陈家的婚约,娶我为妻。可我明白,在你眼中,各大门派、江湖恩怨,还有这飞云居掌门人之位,甚至是你为人夫、为人父的威严,份量都远胜于我,同这些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才离开你多久?就算当年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该只隔几日便又向陈家下聘!你当我冉素衣是什么东西?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又蠢又无能,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利用,她有什么资格做你的继室,你的妻子?”她一面说着这话,一面伸手指向陈梦瑶,眼底噙着泪光,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当真执迷不悟。”萧元祺摇头,仍旧未对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意,当即回过头去,对随行的黄鸣松道,“拿下。”

“是。”黄鸣松毕竟不似高昱等这些年轻一般,儿女私情与礼义大道相比,终究后者为重,于是立刻带人上前,将韩颖团团围在当中。

陈梦瑶站在一旁,露出得意又不屑一顾的轻蔑笑容,可萧清玦却不理会于此,而是望着父亲,眼底神采,从起初的略有期盼,逐渐转淡,最终黯然。

这两个女人,都深爱着萧元祺,也都曾为他生儿育女,可在萧清玦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即使是在父亲对韩颖最为爱护的时刻,眼底也从未流露过一丝一毫应有的怜爱或是疼惜。

若非要说她们做错了什么,无非是这一生都在为了情爱而癫狂,沉湎执念,毫无自我,不分错对,可令她们疯狂的始作俑者,却恰恰是她们最在意的男人——萧元祺。

他看似什么都不曾做过,却将这人世间所有的残忍,都施加在了这两个女人身上,分明吝啬至极,不肯付出丝毫爱怜,仍要将她们据为己有,将她们的人生彻底占据,从未将真心交付,却将她们的一切,压榨得干干净净,一丝一毫也不留下。

到头来,也依然是他,冠冕堂皇立于至高处,居高临下指责她们自私残忍,泯灭人性。

到了最后,萧元祺也不必承担丝毫罪过,无非是在萧清瑜身死后,继续惺惺作态,以悲天悯人之姿,虚张声势,大操大办丧事,彰显慈父之态。至于女人,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是这飞云居的掌门人,就算韩颖死了,陈梦瑶也不在他身边,再去寻上十个八个,又有何难?

只可怜了这两个女人,卑微如同尘埃,也只能用一世的疯狂,换来满身骂名。

想及此处,他眼圈微红,便即将脸侧到一旁,不忍再看下去。

“你是打算再把我关起来,还是直接杀了我?”韩颖心灰意冷,神色颓然。

她抬头看着满天乌云,只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同今日这天色一般,晦暗无光,她像是囚笼里的鸟,每一根骨头都钉上了钉子,扎根在笼子里,渐渐地,身体和寒铁融在一起,成为笼子的一部分,跳不起来,也飞不出去,直到曾经清澈的歌喉唱哑了,发不出哀鸣,只能卑微地埋下头去,静静等待着与鸟笼一齐腐朽。

黄鸣松身旁的几个随从,不由分说走到她跟前,将她双臂押在背后扣下。

“我来不是为了你,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的孩儿。”韩颖抬眼,泪光盈盈,“看完这一眼,要杀要剐,都由你说了算。”

她万念俱灰,已无求生之念。萧元祺想到她与萧清瑜母子一场,此时拒绝,未免不妥,何况她孤身一人,又被黄鸣松等人围住,想必插翅难飞,便即摆了摆手,示意随行人等让开一条道,直达棺木前。

“你倒是很迁就她?”陈梦瑶心里压着火,无处发作,便即大步上前,走到棺木旁边,对韩颖道,“棺中只有骨灰,你什么也看不到,何必呢?”

韩颖看了看她,只嗤笑一声,并不理会,随即转向黄鸣松,道:“你们站远些,我同我儿单独说几句话。”

“这……”黄鸣松向萧元祺投去请示的目光。

“照做。”萧元祺将脸别到一旁。

韩颖一步一个踉跄,走到棺木前,双手轻抚棺木,还未开口,便已哭出声来。

“瑜儿,娘亲来晚了,”韩颖恨恨说道,“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害死了你,你放心,为娘总有一天,要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没机会了,”陈梦瑶道,“成碧涵杀她本就是为了报仇,就你?凭什么?”

“成碧涵?”韩颖眉心一动,“她人呢?”

“她也死了,”陈梦瑶道,“就是被你罪大恶极的儿子害死的。”

韩颖闻言,发出一声嗤笑。

“陈梦瑶,你不觉得你可怜吗?”韩颖说道,“不论如何,我也在祺哥心里住了大半辈子,而你呢?”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陈梦瑶登时变了脸色,“贱人,你还以为自己能像当初那样成天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吗?成家上下多少条人命折在你手里,难道你还以为,祺哥他会像过去那样,轻易放过你吗?”

“那又如何?当年是我失算假死,才让你入了飞云居的门,可那又怎么样?他心里只有我,就算以为我死了,也要找个一模一样的女人来疼爱!而你呢?你连做个替代品都不配!”

“混账!”陈梦瑶大步上前,狠狠扇了韩颖一耳光。可韩颖却一手捂着高高肿起的面颊,踉跄着走出几步,忽然笑出声来。

“萧元祺!”韩颖说着,不自觉落下泪来,“我就是要让你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千万人嘲笑唾骂,要你因为我而丢尽飞云居的脸!我恨你!可……可你知道吗……不!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自你将我赶出家门后……我夜夜梦都能梦见你跪下来求我回到你身边,梦见你口口声声对我认错,要与我和好如初……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回头,我以为……我还以为……我怎么会那么傻……那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