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三十五章 劫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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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君弥不由蹙眉。

他因避让先前虚晃的那招,身体后仰,重心全在双腿,此时不论避或不避,都是注定的败局,于是大声喝道:“到此为止,我认输!”言罢,在她收势之际,向后跃开数步,心有不甘似的一笑,“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这场比试。”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沈茹薇笑道,“还请冷兄遵守承诺,终止这场交易。”

冷君弥唇角微挑,侧目瞥了一眼萧璧凌,嗤笑一声道:“愿赌服输,不过——”他目光狡黠,眼色颇有意味,盯住沈茹薇的眸子,道,“我放弃交易,并不代表要放弃你。”

“你还要如何?”萧璧凌眉心一动。

冷君弥不予理会,只是笑了笑,即刻转身扬长而去。

“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萧璧凌望着冷君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不禁蹙起了眉。

“能有什么意思,”沈茹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脸俏皮走到萧璧凌跟前,认真凝视他双目,道,“还在吃醋?”

“你说呢?”萧璧凌笑道,“我怎么觉得,就算你输给了他,也不会吃亏?”

“输的赌注是我,赢的赌注却是你,怎么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呢?”沈茹薇噘了噘嘴,故作嗔态。

“这么说来,在你心里,还是我更重要。”萧璧凌展颜。

“那你呢?”沈茹薇道,“刚才为何不听解释,转身就走啊?”

“他那么冒犯你,我总该有点表示才对,”萧璧凌道,“只是转念一想,我要是真的一走了之,岂非正中某人下怀,刚好让他得逞?”

他说话这话,忽然又蹙起眉来,捂住胸口,再次咳嗽起来。

“你到底……”沈茹薇连忙上前搀扶。

“不打紧。”萧璧凌摇了摇头,然而才踉跄着走出一步,便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裘暮云曾说过,他没能得到最完整的碎玉诀,总有到达极限的那天。

而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在新甫山时,他为求脱困,已然用尽全力,在那之后也没能好好休息过几天,又经长途跋涉,奔波劳碌,加上刚才与冷君弥那一战,已是积重难返,病倒是迟早的事。

“前面就是徐州城,明早进城之后,还是先找个客舍,暂住一段时日,把伤养好再说。”沈茹薇道。

萧璧凌点头,仍旧咳嗽,答不上一句话。

沈茹薇心念浮动,隐隐觉得此事不妙,却并未多言,只是扶着走到一旁,背靠一棵老树坐下。

她望着星空,忽然开口道:“听闻西洋人喜欢对着星星祈愿,也不知灵不灵。”

“要是这样,我还真想求他们一件事,”萧璧凌笑道,“若我不能陪你一世,也要保佑你余生不受恩怨叨扰,安乐无忧。”

沈茹薇扭头,借着清浅的星光,勉强看清他那张血色尽失的苍白面颊,想起近日所见种种异常之处,越发认定他这突发的内伤,必有异样。

她沉默片刻,道:“你是觉得,你陪不了我一生,还是我们都活不了多久?”

萧璧凌看了看她,略一沉吟,本欲张口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方才的话,本该由我来说。”沈茹薇言罢,仰面望向星空,闭上双目,双手合十,无比虔诚,“诸天神佛在上,请保佑我夫君萧璧凌此生平安顺遂,不与至亲骨肉分离,不与挚爱阴阳永隔……”

话到此处,她像是想到何事一般,忽然睁开眼,看了一眼萧璧凌,目光刚好对上他愕然望来的眸子,继而唇角扬起,温言笑道,“不,应当是……纵与至爱阴阳相隔,亦能不受其扰,一世顺遂。”

萧璧凌听到这话,身子忽地一颤。

夜风涌动,树影婆娑,清浅的星光循着骤然多出的缝隙,穿林而过,照在二人身上,也跟着这夜风,轻轻攒动起来。

沈茹薇被冷君弥带走时,沿途留下的记号都是在两年前与萧璧凌联手调查当年悬案之时曾约定的,因此只有他认得,延后赶来的周素妍却不认得。她一个人启程,一个人到达金陵城,由始至终都未能追寻到萧、沈二人的踪迹,便只好去了沐剑山庄,岂知一到了山庄大门前,便瞧见遍地疮痍。

她不知此地到底经历过何种劫难,目所能及的,都是被大火烧过之后,倒塌的屋梁门柱,残垣断壁,还有满庭焦黑的尸首。焦灼的空气里,散布着火灼之后爆裂腾起的飞灰,发出呛人的气息

周素妍咬牙蹙眉,心立刻悬了起来,却忽然听到内院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像是孩子发出的,便忙跑了进去,只见内庭之中,叶红雨背对着远门,站在残破的屋门外,在她身后不远处,立着两名青年,一个是司焱,另一个则是陆寒青。

这二人听见脚步声,一先一后回过头来,瞧见周素妍,皆是一愣。

“发生什么事了?”

“如你所见。”司焱两手一摊,黯然答道,“岳长老带着一帮半死不活的古怪玩意攻入山庄,庄主自知两方悬殊,为了让这孩子脱身,自己放火烧了庭院,让我带着红雨赶去扶风阁,好让她能有个避难之所,免得从此无家可归。”

“那……且慢,为何是岳鸣渊?难道不应当是……”周素妍不免困惑。

“应当是谁?”陆寒青蹙眉。

“你们没见到冷君弥吗?”周素妍对司焱问道。

“这还真没看见,怎么了?”司焱不解。

“不管这些了。”周素妍走到叶红雨身旁,蹲下身去,掏出帕子给她擦拭面颊泪迹,心疼不已。

她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却要遭受这般罪过,的确也是可怜。

“这孩子非说要回来找爹娘,可……”司焱对着眼前那间倒塌得不成样子的屋子道,“庄主同夫人是我亲眼看着……唉,我哪敢带她进去?”

叶红雨听见这话,哭得更大声了。

她今年刚好十三岁,离及笄只差两年,早已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加之从前与母亲一同遭遇追杀,亲眼看着胞弟死在母亲怀里,这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然而她的弟弟到底也只是个婴孩,与她相处不久,并无太深的感情,相比之下,父母双亲却是陪伴多年,在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亲眼瞧见爹娘身死,又如何能不伤心?

她没有说话,抹了一把眼泪,便自己跑去了屋子里,周素妍原想阻拦,却被她躲了开去。

周素妍站起身来,看着叶红雨小跑进了屋内,抽噎的声音,也在见到父母尸首之后,戛然而止。

站在院子里的三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哇——”屋子里的女孩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哭,听得人心肝也都跟着震颤。

周素妍不由得攥紧了拳。

等到叶红雨哭哑了嗓子,将情绪都发泄出来,已经到了黄昏,三人看着她从废墟中一步步走出来,脚步无比坚定,心照不宣般对望一眼,先后走上前去,到这孩子跟前。

叶红雨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看着三人,口中呢喃:“焱叔,周姨,我想报仇。”

“小丫头,”司焱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谈这事的时候。”

“他们凭什么害死我爹娘?”叶红雨口气坚定,“我一定要报仇。”

“那你往后就跟着周姨,好好习武,等长大之后,再找仇人算账。”周素妍向她伸出右手。

显然,这才是叶红雨此时想听到的话。

她也向周素妍伸出手去,让这位不算熟识,却愿意帮助自己的长辈牵住,顺从地跟在周素妍的身后,走出沐剑山庄大门。

司焱和陆寒青相视一眼,皆摇了摇头,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周素妍牵着叶红雨走在黄昏的街道上,只觉得红云之下,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这般情形,与她七岁那年离开临安时的场面,几乎一模一样。

那年的她,比如今的叶红雨,还要小好几岁,同样是遭遇灭门,也同样心怀愤恨,一心只想着有朝一日修成大器,亲手除去当初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仇家,重振家声。

可当真到了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过去的那些仇家,也都死的死,散的散,渐渐找不到音讯。

她之所以拜入扶风阁,便是为了方便在日后找寻这些仇人的踪迹,然而时过境迁,当年刻骨的怨愤心绪,也都在岁月的磨砺中,逐渐淡褪,不再像儿时一般,成为她在这人世间存在的唯一价值。

只不过这些道理,还需要叶红雨日后自己慢慢明白,有些人之所以被仇恨驱使,迷了本心,到底还是在这花花世界里,没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无论最初的信念是达成还是崩塌,最终走向的,都只会是自我毁灭。

在回到扶风阁之后,她安顿好叶红雨,嘱咐谢岚多加照看,便去见了陆寒青,将近日齐州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悉数告知,至于原本准备回到金陵复仇的冷君弥为何会突然消失,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再从金陵出发,去往齐州一探究竟,顺道向秦忧寒转告此间情形。

临行的那天,谢岚牵着叶红雨,将她送到城外,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适才回转而去。

周素妍仍旧担心着萧、沈二人的处境,然而苦于线索难寻,也无法想到具体的去处,谁知在到达徐州之后,却发现了扶风阁内的传讯标记,一路循着标记找去一家病坊,这才见到了这夫妻二人。

萧璧凌的伤来得蹊跷,寻常医师也瞧不出由来,只能看出不是一般的内伤,所开药方,虽有缓和之效,却似乎治不了根本,在见到周素妍时,他的脸色近乎惨白,时不时低头咳嗽,都能呕出血来。

周素妍想了想,并未立刻将近日见闻相告。

这日他服过伤药,早早便歇下了。沈茹薇见天色还早,便退出房门,却瞧见周素妍立在门外,似乎是在等她。

“伤势如何?”周素妍问道。

“不知怎么说好,”沈茹薇摇头,平静说道,“前几日已向齐州传书,请柳华音来看看。”

“也好。”周素妍略一点头,倚着栏杆,思考良久,方缓缓开口:“成姑娘不在了。”

“不在了?”沈茹薇不解道,“难道我爹他……”

“她一心求死,是我们疏忽……”周素妍道,“我们发现的时候,才发现她用匕首杀了萧清瑜,自己也服毒自尽。”

“这……”沈茹薇震惊不已,“怎会如此……”

“柳华音说,她在临死前便已有了身孕,我们虽然不信,却也……”

沈茹薇眉心微蹙,仔细回想一番,忽地想起在新甫山相遇的那晚,成碧涵所说的话来——

“至于我,无非是看准了你的心思,满足了你一时的需要,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没什么,各取所需罢了,我不是被强迫的,所以也不算吃亏。”

……

想到这些,沈茹薇忽觉鼻尖发酸,不由抽了口气,伸手掩面,别过脸去,稍稍缓和片刻,方开口道,“有些话,她不愿说与旁人知晓,必定是有何难言之隐,只是……”

“节哀。”周素妍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对了,”沈茹薇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周素妍问道,“你回金陵,可曾遇见过何事?”

周素妍略一点头。她想了想,稍稍捋清思绪,将沐剑山庄遭劫前后之事,都告知于她。

“我明白了,”沈茹薇一拍栏杆,思绪豁然开朗,“岳鸣渊也同我爹达成了交易,即使冷君弥反悔,此事也势在必行……不,说不准,这件事冷君弥自己也知道,多他一个,或是少一个都不重要。”

“我们一直以为岳长老已死,谁知道……”

“那红雨怎么办?”沈茹薇又问。

“我会教她武功,等她长大成人,再做决定,只不过……”周素妍忧心忡忡道,“我担心沈先生还会……”

“事已至此,无论他想做何事,我们都拦不住了。”沈茹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