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那人,不是萧璧凌,还会是谁?
他自从地下密室脱身之后,便循着沈茹薇留下的标记,马不停蹄,一路追来,然而刚一见面,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冷君弥笑意张扬,仿佛正等着看好戏开场。
疏冷的星光洒落在萧璧凌肩头,大半边的身子连同头颈,都被树影遮住,辨不清表情。
沈茹薇对他是何等熟悉!即使瞧不清面目,也能一眼将他辨认出来,见他只是安静伫立原地,不必细想也能知道他方才都看见了什么。
萧璧凌在树下站了许久,终于背过身去,正待抬腿走开,便已被快步奔上前去得沈茹薇从身后环住腰身,死死抱住。
“不打算解释吗?”萧璧凌问道。
他对她说话,从来都是这般,温言细语,话音柔软到心肠再硬之人听闻,都不得不为他放下身段,将一身傲骨,化作百转柔肠。
“你方才所见情形,非她自愿,又何必与她过不去?”冷君弥双手环臂,悠悠说出火上浇油的话来。
“我没问你!”萧璧凌回头,怒视他,一字一句,低声怒喝。
冷君弥听罢,两手一摊,不再说话。
萧璧凌闭目轻叹,不知是感慨,还是因为看到沈茹薇平安无事而松了口气,半晌,他仍旧背着身,保持着方才的姿态,换上和缓的语气,对沈茹薇道:“隐娘去了齐州救人,成姑娘没事,我……”
说到“我”字时,他的音调忽然有些异样,于是立刻停下,稍顿了顿,才开口继续说道:“我怕你会出事,立刻便追赶过来,谁知道……是我担心得太多余了。”
他的手覆上沈茹薇环在他腰间的手背,忽然发力,将她手指掰开,向后轻轻推开,本把握得刚好的力道,却因一瞬的失控,忽然掺杂了幽怨,险些把她推倒,于是连忙回身,将她身形搀稳。
他心下一颤,垂眼却刚好瞧见她紧蹙的眉,与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打扰了。”萧璧凌松开双手,飞快走开,背影很快融入山间夜幕下的树林,消失不见。
沈茹薇怔怔立在原地,怅然若失。
“只是这样?”冷君弥悠然上前,摇头嗤笑,“我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
“与你无关!”沈茹薇怒目斥之,继而追了上去,连头也不回。
山中老树林立,萧璧凌方才转身离开时,走的也并非山民常行的石板路,而是杂草丛生的野径,半人多高的野草时不时便会挂住衣衫,更有些坚硬的草茎,轻轻一蹭便能划破手脸。
不一会儿,沈茹薇这身新买的衣裳,便被勾出无数道口子,面颊也多了几道浅浅的血痕。
她不知在这林间徘徊了多久,却始终没能找见萧璧凌的身影。
想到方才之事,沈茹薇心下愈觉焦虑,适才萧璧凌虽说过,想听她解释,可她生来便不是这样的性子,从前经历的许多事,也都是他自己看破,没有任何一次需要她开口辩白。
她也从未见过他这般醋意大发的模样,更不知这深夜的山林间,是否潜藏着其他危险,越是想着,便越发对自己感到恼怒不已。
就在这时,在她跟前脚下多出一根粗壮的藤条,将她去路拦住,沈茹薇一心寻人,并未留意于此,一步没能跨过,身子立刻失去重心,向前栽倒下去。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不知从何处伸出,将她小臂挽住,一把揽入怀中。沈茹薇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然而不及开口,那人便已吻了上来。
这一吻来得突然,远比方才冷君弥的吻蛮横,舌尖肆虐过她口中所有角落,缠绕着她的舌,缱绻厮磨。
沈茹薇沉湎在这一吻之中,流连忘返,直到他抽身而退,仍未完全醒转。
“我若没来,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去了?”萧璧凌与她额头相贴,伸手抚过她面颊上被杂草划出的血痕,语气仍有些泛酸。
“你胡说什么?”沈茹薇微微蹙眉。
“他有那么好吗?”萧璧凌不依不饶。
“我要是不想见你,为何还要留下记号。”沈茹薇不免有些恼怒,“只是受药物所控,无法对他出手,所以……”
“可你追过来时,他却没有阻拦。”萧璧凌伸手挑起她下颌,在她唇角轻轻一吻,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不想让他为我爹所用。”沈茹薇如实答道,“尤其听到他说……”
“我听到了,”萧璧凌右手指腹摩挲过她面颊伤痕周围的肌肤,口气轻柔暧昧,“他若真的为你而死,你可会记他一辈子?”
“我不知道,”沈茹薇微微蹙眉,“所以,我不想让这件事发生。”
“此人心思深沉,你总和他待在一起,我不放心。”萧璧凌眉心微蹙,目露不悦。
“那你也可以想个法子,把他绑去齐州,或是随便关在别的什么地方。”沈茹薇道,“光吃醋有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眼前的人却再次吻上来。
可这一吻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萧璧凌便已将她松开,侧身扶着一旁的老树,躬下身去,重重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沈茹薇大惊,连忙上前搀扶,借着微弱的星光,这才发觉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显然是有内伤。
萧璧凌摆了摆手,在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出林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瞧见不远处站着一名身着紫棠色衣衫的青年,正是冷君弥。
他勉强站直身子,舒展眉目,对冷君弥问道:“怎么?我带我的妻子回去,你也要管吗?”
冷君弥目光从他身上淡淡扫过,又落在沈茹薇身上,道:“你确定他这副模样,能把你带走?”
沈茹薇眉心一动,正待上前,却被萧璧凌伸手拦下。
“你待如何?”萧璧凌唇角微挑,对冷君弥道。
“你说呢?”冷君弥道,“从我手里抢人,可不那么容易。”
他说道最后一个“易”字时,眸光陡然变得凌厉,腰间环首刀随之出鞘,以劈山倒海之势直逼萧璧凌面门而来。萧璧凌虽有伤在身,却也毫不示弱,横剑架开刀势,即刻抬腿横扫向冷君弥下盘,空出的左手则将沈茹薇推去一旁空地,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她被卷入其中。
二人你来我往一连过了数十招,谁也不肯相让。一旁的沈茹薇却清清楚楚看见,眼下局势,萧璧凌身手虽占上风,可却因强忍内伤应战,脸色变得越来越差,额头不住向外渗着冷汗,在下颌交汇凝成大颗的汗珠,向下低落,几乎将他两肩衣衫浸透,足可见此战对他而言,有多么吃力。
冷君弥不是瞎子,当然也看得出来。这厮心思缜密,不必想也知道,此战他根本无需硬碰硬,只消看准时机闪避,与对手长久消耗,最终胜者,必然是他。
可偏偏他没有选择如此做,所用招式,全无算计,皆是他尽平生所学,所能使出的最佳水准。
“他想干什么?”沈茹薇本还忧心萧璧凌接下来的处境,然而见到冷君弥不按常理出牌,不由露出疑惑之色,心中想到,“不为求胜,又是为了何事?”
她还没想明白此事,便见冷君弥被萧璧凌一剑逼入一棵二人合抱粗的老树下,喉心被玄苍抵住,显已落败。
萧璧凌唇角微动,正要说话,却忽然变了脸色,松了手中长剑,躬身半跪在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你怎么样?”沈茹薇快步奔上前去,蹲在他身边,掏出帕子替他拭去唇角血痕。
“这可不关我的事。”冷君弥两手一摊,退到一旁说道。
沈茹薇仿佛并未听见这话,而是一面给萧璧凌喂下缓解内伤的丹药,一面朝冷君弥伸出手,用不容置辩的口气道:“解药给我。”
“解药?”冷君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解药?”沈茹薇抬眼望他,目色冷峻。
冷君弥做出一个“哦”的表情,恍然大悟,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瓷小瓶递到她手中。
沈茹薇不动声色服下解药,随即盘膝坐下,略微调整气息,这才开口道:“我同你打一场。”
“什么?”萧璧凌与冷君弥二人同时发出诧异的呼声。
“我的去留,由我自己决定。”沈茹薇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全无笑意。她转向冷君弥,淡淡说道,“百招之内定胜负,你胜了我便和你走。”
“哦?”冷君弥轻笑道,“那我岂非占了大便宜?”
“但若如此,你不可向沐剑山庄寻仇,”沈茹薇唇角微动,神情颇为不屑,“我可不想变成孤家寡人。”
“你说什么?”萧璧凌听得一头雾水,当下挣扎着站起身来,“你……”
“我未必会输啊。”沈茹薇扭头望他,方才还严肃不已的神情,立刻转为灿然笑容。
单是瞧她这般区别对待二人的态度,冷君弥便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一半,不自觉叹了口气,道:“好。”
“但如果我胜了,你和我爹的交易便不算数,”沈茹薇看冷君弥的时候,虽仍有笑容,却丝毫也不和善,甚至还有几分狡黠,“当然,以后你怎么寻死也不关我的事,但绝不能成为他的帮凶。”
“那么你呢?”冷君弥心下一沉。
“我当然同他走啊。”沈茹薇瞥了一眼萧璧凌,又想了想,道,“不过,也不一定。”
“嗯?”萧璧凌眼中疑惑更盛,“那你想去哪?”
“到时再说罢。”沈茹薇盈盈一笑,这笑容,一如初长成的少女一般纯粹绚烂。
萧璧凌一时无言,只好摇了摇头,满眼无奈。
“那若是百招之内,无人取胜呢?”冷君弥笑问。
“那就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沈茹薇道,“他有伤在身,我可没空在这同你死磕。”言罢,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玄苍,轻轻吹去剑上沾染的尘土。
“可以开始了。”沈茹薇说出这话的时候,长剑便已递了出去。
“这就……”冷君弥尚未做好准备,即刻向旁退开,站稳身形后,一敛衣摆,冲她喊道,“你这不是偷袭吗?”
“方才你出手之前,也没说开始啊。”沈茹薇唇角上调,“这样一来,可不就扯平了?”
冷君弥被她噎得无言以对,只好沉下心来,专心应对。他曾与沈茹薇交过手,所熟悉的也是两年前的她,如今见她剑招变化,已非昔日可比,便更不敢轻敌,每招每式,都全力以赴。
萧璧凌见此情形,不觉摇头一笑。
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果然一点没变。
沈茹薇因受药物压制太久,气息稍有淤阻,前三十招运气游走经脉时,还有些不畅,待得三十招后,气息逐渐顺畅,手中招式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虚浮无力,畅如行云流水,气势如虹。
她从小就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对于武学,除去用心钻研琢磨原有的招式,更多的是开拓与尝试,所学过的每一招,都能在她手中产生不同的变幻,也是最令对手头疼之处。
当年荆夜兰谨遵师门教诲,门中所有功夫,都只授一半,剩下的都交由沈茹薇自行领悟,这般授艺之法,恰恰对了她的性子,也令她的天分发挥到了极致,这才使得比旁人晚入门许多的沈茹薇,回到中原不过数月,“观音刀”的名号便已在江湖之中,占有一席之地。
冷君弥起初还未看出其中端倪,只隐隐觉得沈茹薇尚未使出全力,便也不敢怠慢,可到了后来,沈茹薇身中毒性散尽,这战局优劣,也渐渐分明,纵他身手远胜昔日的自己,在她的面前,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接下来的这招,已经是第九十五招了,你还有机会。”沈茹薇言罢,当即侧身避开冷君弥斜向上方递出的一刀,手中玄苍倒转,手握剑柄,陡然上击,直取冷君弥下颌。对手自是仰面避让,却不想她此招不过虚晃,剑势登时一凝,身形下蹲,横腿扫向他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