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根本就不懂!”程若欢两手一掀,连同黎蔓菁,一同推到一旁。
“这些日子以来,我是同她相处最久的人,”她指着自己,流着泪,颤颤巍巍退后,一字一句说道,“你们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一点都不了解……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怎么会为了守住名节去自尽?”
她因牵动伤势,一连咳了好几声:“原本还可以救她……可现在都已经晚了!是你们熟视无睹,以致她只能自我了断,是你们的怜悯和慈悲,放任那个罪大恶极的男人活到现在!”
“欢儿你累了。”黎蔓菁说着冷静上前将她拉开,沉声呵斥道,“别再说了,回房待着。”说完这话转向秦忧寒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两个孩子快些回来?”
“要不然,我回金陵看看罢。”周素妍道,“现在就启程。”
“也好。”秦忧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但愿别再有其他意外。”
“我与你同去!”程若欢挣脱黎蔓菁的手,强上前道。
“你给我好好待着,哪都不许去。”黎蔓菁厉声呵斥,当即将她拦了下来,强行拖回房去。
“师父,我……”
“你给我闭嘴!”黎蔓菁厉声喝止她道,“不管你现在想说什么,在薇儿回来之前,都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可是……”
“一切都只是推断和猜测,在得到切实的证据之前,说什么都是空谈。”黎蔓菁道,“更何况,碧涵只是曾在云梦山暂居,不是你我之中任何人的亲属,你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萧庄主行事?”
“师父……”
“从前在云梦山,不理会江湖之中各路纷争,我所不愿理会的,正是这些事。”黎蔓菁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你也必须知道,不是所有的虚伪都能拆穿,也不是的所有的真相,都能大白于天下。”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程若欢愤愤不平。
“那你又能如何?萧清瑜已经死了,就算证明他罪大恶极,你又能做什么?”黎蔓菁反问。
“我……”程若欢不禁语塞。
的确,她还能做什么?
就算证明了萧元祺管教不善,她又能如何?闹个天翻地覆,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便能令死者复生?
显然不能。
程若欢终于冷静下来,两肩微颓,重重跌坐在床板上。
“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更重要的,是之后所要面对的一切。”黎蔓菁道,“你好好休息罢,别再想那些伤心事了。”言罢,便即退出屋子,小心掩上房门。
程若欢怔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唇瓣微微翕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成碧涵死了。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成碧涵的存在。
这两句话在程若欢脑中不断交替出现,渐渐搅和成了一团浆糊,令她无法思考任何事。
她忽然想起,在陪着成碧涵快到齐州城时,因到成家路途遥远,二人便雇了辆马车,正准备出发,成碧涵却掀开门帘,嘱咐赶车的马夫,先去飞云居一趟。
程若欢不解其意,好奇问道:“为何是先去飞云居?上次那件事,本就因萧元祺而起,你非但不迁怒,还亲自登门道谢,换做是我,不逼他立刻交人,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一带的商户,送货往来,不论走的陆路还是水路,皆需有这些江湖人打点,即便心里有什么怨气,恐怕也不好说出来。”成碧涵认真答道。
“咦?”程若欢诧异望着她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些什么场面话,竟然丝毫也不遮掩心里的想法?”
“门面上的事,无需做给真正的朋友看。”成碧涵笑道。
“那可真是程某的荣幸了。”程若欢说着,便即冲她一拱手。
想到此情此景,程若欢不自觉发出一声抽噎。
如成碧涵这般大度宽厚,德才兼修的女子,一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却也只能落得这般结局。她本可一生优渥富足,无忧无虑,却偏生惹上这些江湖恩怨,白白赔上性命,真可谓是造化弄人。
可事到如今,纵然程若欢心有不甘,又能再为她做些什么呢?
齐州这头所发生的事,算是告一段落,至于沈茹薇,因受药物所困,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从冷君弥手里脱身,只能心不甘情不愿跟着他前往金陵而去。
这日黄昏过后,余霞散尽,微醺的红光淡褪过后,取而代之的,是浓墨泼就的夜,璀璨的星子连成长河,铺满夜空,交替闪烁。
冷君弥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在山顶柔软的草地上,望着漫天星斗,眉心微沉,似在深思一般。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便即坐直身子,回头望去,只见沈茹薇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山洞洞口,平静朝他望来。
“换好衣裳了?”冷君弥微笑打量她道。
在他眼前的沈茹薇,上身穿着茶白色的短衫,裙子也是茶白色的,用的是相同的牡丹缠枝纹料子,她阴虚体寒,虽在夏季,外头也还罩着一件赤色直领对襟长衫,衣缘绣着勾勒着金边的水红色翅膀的蝴蝶,显得落落大方。
她的旧衣裳早就破得不成样子,一路上换了几套,都不算满意,白日恰好路过一家成衣铺,瞧见中意的款式,便去买了新的,原想找到了合适的住处再换上,却因时辰不巧,只能露宿在这荒山野岭,便只好去山洞里换了。
冷君弥盯着她看了许久,眼里仿佛也似有星芒一般,忽然亮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沈茹薇淡淡道。
“这身衣裳很衬你。”冷君弥笑道。
“可我大多数衣裳,都和这身颜色差不多,”沈茹薇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我有一阵子没看见你穿红色衣裳了,”冷君弥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她跟前,道,“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身。”
“多谢夸奖。”沈茹薇走到一旁的树底坐下,显然并不他的领情。
冷君弥看了看她,渐渐收敛笑容,变得平静。
“我突然明白了,”冷君弥在她身后不远处坐下,道,“你显然不需要我的夸奖。”
沈茹薇点头,并不答话。
“夸奖一个女人,是大多数男人接近女人常用的方式,”冷君弥道,“可你好像不需要——那个男人,一定也不是因为夸奖你,才有机会接近你的。”
“明明知道是恭维的假话,还要信以为真,未免有些蠢。”沈茹薇道。
“也不全是假话。”冷君弥道,“你的确很美,也很特别。只不过你这个人,太了解自己,实在不需要再从他人口中寻求认可。”
沈茹薇枕着身后老树的躯干,安然闭上双目,并不回话。
冷君弥微微一笑,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下,仰面望向星空,不再说话。
夏夜的风拂过耳畔,吹走白日的燥热气息,和着草地里断断续续传出的三两声虫鸣,甚是惬意。
冷君弥微阖双目,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江南小调,音色清越纯净,与他一向浑浊深沉的心思截然不同。
他沉浸在这江南小调之中,浑然不知听到曲调的沈茹薇忽然睁眼回过头来,正盯着他看。
等他哼完这曲小调,抬眼回望,却见沈茹薇蹙起眉来,认真思索片刻,对他问道:“就这样死,你不会不甘心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冷君弥唇角微扬。
“听你哼这曲子,不像是准备赴死的模样。”沈茹薇双手环臂,若有所思道,“原本不算欢快的曲子,被你唱出来,却满是欢喜。”
言罢,她又想了想,道:“你还有许多想做的事,但这其中,没有哪一件与报仇有关。”
冷君弥只是笑,并不作答。
他笑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沈茹薇身上,并非审视或是戏谑,只像是看见了稀世难寻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之中,满怀疼爱与欢喜。
“如果复仇一事,非你所愿,没必要搭上性命。”沈茹薇淡淡道。
冷君弥依旧只是笑,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向天空望去。
夜幕之中,星河如练,一望无际的长河绵延向望不尽的远天,愈发令这尘世中的人儿显得渺小,毫无依靠。
“有些人,生来就只有自己,等到离开的时候,也还是孤家寡人,”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沈茹薇,道,“你尝过一个人的滋味吗?”
沈茹薇张了张口,忽然语塞。
她恍惚发现,自己似乎从生来开始,便从未感受过孤独。
身为家中幺女,她从小便有姐姐沈浛瑛陪在身旁;到了十五岁那年,遭逢变故,流落在外,又得到了天琊与荆夜兰二人悉心授艺与备至的关怀;时隔七年再回中原,先是与许玉兰相识,一同在扬州居住,尔后不久,又为寻找家人蒙难的真相,遇见萧璧凌……
她不禁陷入沉思,良久,方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也正是这一瞬,沈茹薇蓦地明白过来,冷君弥对她的依恋根源所在——自出世起,便不得不背负家仇,不论愿或不愿,都无法逃避,更无处倾诉。
面对长久以来的孤苦,他太需要有一个人能陪在他身边。
直到遇上与自己性情相似,几如镜中倒影般的沈茹薇。
她若有所悟,不禁朝冷君弥望去,却发觉他正笑意盈盈注视着她。
他的眼中仍有星芒般璀璨的光,对她的笑,也包含着一如既往的疼爱与珍视。
沈茹薇不自觉回想起过往种种,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也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甚至总会在她陷入迷惘之时,及时送来她想要的答案。
“你……”沈茹薇一时失语,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风吹过树梢,枝头的嫩叶与落在草地上的叶影,一齐都随着风吹过的方向摇摇晃晃。草地里的虫鸣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盖过了树梢嫩叶摩挲的沙沙声。
仅仅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便已令她心烦意乱。
沈茹薇不知该如何回馈这些突然领悟的恩惠,更反感这如强买强卖一般的感情,蓦地站起身来,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无法反驳,毕竟自己的确曾从他口中得到过许多至关重要的讯息,可她也确信,即便没有此人存在,也不至于错过关键。然而她到底还是被礼教束缚过多年,虽有心摆脱,骨子里那点绝不肯受无功之禄的血性犹在。
也正是这点血性,将她内心搅得天翻地覆,怎么也无法消停。
沈茹薇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心绪,适才睁眼,却瞧见冷君弥已站起身来,朝她走了过来。
她眉心一蹙,本能向后退了一步。
“这才是你本来的模样吗?”冷君弥唇角上挑,笑容明朗而张扬,眸中光彩大盛,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一般,“你怕我?”
“有一件事,我还没明白,”沈茹薇眉心微沉,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为何还会做出这些令我反感之事?你的目的,难道不是得到我吗?”
冷君弥并不急着回答她的话,而是盯着她充满疑惑的眸子凝视了一会儿,继而展颜,笑道:“不止这些,还有一件事。”
“说。”沈茹薇淡淡道。
“你说的很对,我原本没打算成为白鹿先生的试验品,”冷君弥一侧唇角勾起,眼底晃过一丝狡黠,“可是,把你留在他手里,还不知要受多少罪——我能做的有限,若能用我身死,换你一月平安,想想倒也值得。”
“你想换的,恐怕不止这个,”沈茹薇思绪豁然明朗,登时大怒,一把扣住他脉门,低吼出声,“说到你,你根本就是想用这条命,换我对你心怀亏欠,惦念一生罢?”
她话音刚落,冷君弥便忽然躬下身来,吻上她的唇。沈茹薇猝不及防,全然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举,身形蓦地僵在原地。
他的唇温热,与他原本凉薄的心性极不相称,不等沈茹薇反应过来,便已被他灵活的舌尖挑开唇齿,蛮横侵入,肆意吮吸。
沈茹薇脑中发出“嗡”的一声,双手蓦地发力,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冷君弥被她这全力一推,踉跄着退后几步,堪堪稳住身形,随后抬眼朝她望来,眼中却满是笑意。
沈茹薇忽然一愣。
她虽受药物牵制无法做功,但听觉却依然敏锐,完全冷静之后,立刻便察觉,身处山巅的,并不止她与冷君弥二人,于是循着那多出的呼吸声来处望去,只见一名白衣青年立在离她一丈多远的一棵老树下,静静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