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四十章 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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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东西,敢设阵困我,害得老娘耽误了这么多时辰才回来。现在自己躲在背后当缩头乌龟,纵着走狗放肆。等把他逮来,定要大卸八块!”说这话的正是竹隐娘,她立在一只崭新的木螳螂背上,由这木甲造物所载,杀入院中,同时归来的,还有秦忧寒、黎蔓菁与随行的宋云锡及程若欢两个后生。

“秦阁主?”周素妍见状大喜,此时此刻的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伤口或血痕,说完这话,便体力不支,向后倒去。

“当心!”程若欢最是怜香惜玉,立时飞身上前,将她搀稳,随即抬眼望向匆忙本上前来查看的萧清玦,摇摇头道,“你这样不行,等身子好了,以后还是得习武,否则还怎么保护人家?”

“我……”萧清玦自觉羞愧,不禁语塞。

“他都这个岁数了,再怎么习武也成不了高手。”周素妍勉力支撑着站直身子,道。

“即便成了不高手,也不可只让你一人冲锋陷阵。”萧清玦说着,转身望向不远处的萧璧凌与沈茹薇二人,她们所处方位,正是战局正中,大批的偃甲人都聚在那里,外人强攻不进,困在当中之人,也杀不出来。

“我去帮忙。”程若欢言罢,便要上前,却被黎蔓菁一手扣住小臂。

她下意识回头,却见黎蔓菁沉敛眸光,淡淡道了声:“我与你同去。”

“可师父您年事已高,这……”

程若欢下意识想阻止,却被竹隐娘一声嗤笑打断:“你以为,有我在这,他们就一定活得下来吗?”

“青梅前辈是每日都拿炮仗下酒么?”程若欢朗声笑道。

竹隐娘听说她在嘲讽自己口气过于傲慢,却对此无动于衷,而是冷下脸道:“时间紧迫,他有九年准备这些玩意儿杀人,我可没有,今日一战,能否脱身我也不敢保证,多一个人出力,也就多一分生机。非让你师父躲在后头,可是想要她带着内疚进棺材吗?”

黎蔓菁对竹隐娘而言,依然是长辈,因此竹隐娘提到她的时候,说话也多留了三分余地。听完这话,师徒二人不动声色,不及上前,便已被大量涌上前来的偃甲人困住,于是一言不发,只能立刻出手。

秦忧寒则远远瞥见萧元祺孤立无援,纵身攀上屋顶,疾纵而上,在他身旁站定。

“多谢秦兄。”萧元祺腾不出手施礼,只能简单道谢。

与此同时,宋云锡亦已到了许玉兰身旁,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见她哭着扑了上来。他心知她被吓着了,也不敢吭声,只能轻拍她后背,以示安慰。

不过一晃的功夫,又有数人重伤倒毙,手中火把随之落地,尚未完全熄灭,便已贴上回廊木柱,“蹭”地一声窜起火光。

火势很快蔓延开来,烧遍整条回廊,无数藏身齐胸老弱家眷,纷纷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冲入院中,不等站稳,便已被那些偃甲人剁成肉泥。

随着火势越燃越旺,周遭很快涌起热浪,陷在激战当中的人,见这架势,也都乱了阵脚,也只有那些沈肇峰派来的死物,依然无知无觉,哪怕皮肉衣物通通烧起,成了一团火球,也仍旧毫无顾忌地继续往前冲。

许是不幸中的大幸,来的偃甲人中,有近半是纯木所造,被这大火一烧,不是失了动力,倒地不起,便是化为灰烬,**然无存。剩下那些,则烧得只剩精钢铁骨,除去脑袋是个硕大的骷髅头,身子却由完整的部件组合,烧去皮肉,露出黑黢黢的铁皮包裹的身躯,在夜色映照下,尤显阴森可怖。

竹隐娘的那只木螳螂不知表面用了什么涂料,加上动作敏捷,又由她亲自操控,因而除了尾镰被烧掉一截以外,几乎可以算是毫发无损。

除此之外,她还新造了两只体型只有一人大小的小螳螂,此时亦在场中拼杀,虽有折损,势头却依旧迅猛。

眼见大火越烧越旺,她当机立断,对一旁被周素妍死死护在身后的萧清玦道:“小子,别在这里添乱,这宅子今夜无论如何也保不住,还是一个个上来,让我把你们送出去。”

“可我……”萧清玦还未来得及开口,周素妍便已心领神会松开了手,不等他反应过来,那木螳螂剩下的大半截尾镰便已发动,将他当货物一般铲了起来,丢在竹隐娘脚边。

他慌忙站起身来,回身转向周素妍,见她仍被困在局中,不由对竹隐娘说道:“前辈,我若就这样丢下他们逃生,岂非猪狗不如?”

“你跑得还不如猪狗快。”竹隐娘冷脸说道,“放心,这些人我都会带出去,不然非得被火烧死不可。”

她话音刚落,柳华音已然携着神魂未定的许玉兰落在了木螳螂背上。

“有劳了。”柳华音难得如此懂礼数,对竹隐娘一拱手道,“这丫头一直在后面哭哭啼啼,束手束脚,还真是麻烦得不得了。”

“你说什么呢?我……”许玉兰正要回嘴,后颈便已中了竹隐娘斜切一掌,昏厥过去,倒在木螳螂背上。

“我带不走那么多人,”竹隐娘对着人群之中,高声喊道,“那些还有一口气的,走不动道的,都给我搬过来,剩下那些,都自己想办法杀出去。”

她说完这话,柳华音已应声而动,拎了两名身上挂彩,身材十分瘦小的少年人飞身跃上木螳螂脊背。

而竹隐娘的目光,则落在了另一个方向。

火光推着热浪翻涌,将院中无数窜动的人形都照变了形。萧璧凌被困在战局正中方位,前后左右各有一具精刚骷髅,将他进退之路,悉数封死。

在他前方不远处,左腿刚刚受了一记重击的沈茹薇半跪在地,右手玄苍倒刺在地,以为支撑。她用左手飞快拾起一柄断刀,向后劈中一名步步紧逼的精钢骷髅肩头。与此同时,一副半木半人的枯骨,已被烧成火球,蜷缩在地上,渐渐僵直不动,直到焦黑。

萧璧凌手中握着一把从随手地上拾来的长剑,虽是普通制式,却完好无损,他善驭内功。刀剑在他手中,不过是用以阻隔这些怪物近身的工具,因此护得极好。眼下这些精钢骷髅都被烧过,个个滚烫无比,若以掌相对,肉体凡胎,非得被活活烫熟不可。

这些精钢骷髅结构精密,经烈火烧灼,动作虽略有迟滞,却仍旧比人快上许多,且力大无穷。萧璧凌被困在其中,未免被耗尽体力,只能借力打力,巧妙应对,然面对沈茹薇疲于应对之状,目色焦灼愈浓,似乎想要快些脱身,好上前相救。

竹隐娘见状,心念一动,当即飞身跃下火场,眼见一精钢骷髅拦路,想我不想,垫步跃起,双足连环蹬出,冲那精钢骷髅面门连蹬数十下,趁着那厮身形凝滞之时,从腰间背囊内掏出一只铁手套,套在右手。

这铁手套形状怪异,掌心手背皆覆满铁网,五指铁网之上,附着形态各异的短钩,每一只都不同。

精钢骷髅只停了一瞬,便再度扑上前来,它手中兵器只剩了一截残柄,也不知要扔掉,而是直勾勾劈了过来。竹隐娘则身关一旋侧了过去,向后仰身,戴着铁手套的右手直捣这厮胸腔。那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生生穿过精铁打造的皮肉缝隙,再取出时,五指倒生的铁钩上已然挂满了大大小小、或整或缺的部件,与此同时,对面的精钢骷髅,动作也变得十分迟缓。

竹隐娘抖落被这手套钩挂出的零散部件,按动机关,只见五指铁钩悉数收入铁网之内,随即单手握拳,全力击中精钢骷髅胸口,铁皮应声凹陷,精钢骷髅也渐渐停止不动。

她纵步起身,翻过这破铜烂铁的头顶,落在萧璧凌附近,如法炮制一连卸去两具骷髅要害,左手搂紧萧璧凌脉门,一把拖出站圈,道:“别再恋战,我带你出去。”

“师伯不是才说,只剩一口气的人先走吗?”萧璧凌道,“我尚有一战之力,无需过多担忧。”

“臭小子,那话我只说给他们听,可你不同,”竹隐娘压低嗓音,道,“你是师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吗?”

萧璧凌轻轻摇头,抬眼见沈茹薇陷入苦战,便不与她多言,而是疾纵上前,一手握住沈茹薇执剑的手,斜斜向上挑出,在一名精钢骷髅胸口划开一道三寸余长的缺口。

“你想留下,还是现在就出去?”萧璧凌左手揽住她腰身,垂眸在她耳边柔声问道。

“你说呢?”沈茹薇唇角微扬。

“我陪着你。”萧璧凌言罢,见又一“人”上前,即刻拥着她侧身,接过玄苍,冲着那死物当胸一剑刺下。

竹隐娘目光穿过火光,望向二人背影,忽而慨然。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明白过来。

在萧璧凌心里,天上地下,也无非只有这女子一人而已。

所谓身世纠葛,诸多烦恼,在他看来都不重要。

竹隐娘一生从未经历过**,曾经看不明了之事,到这一刻,却蓦地懂了。

她回身逼退敌人,纵步上得木螳螂脊背,见柳华音已驼了十余人来,正待驱使木螳螂杀出重围,却瞧见柳华音纵身跃下木螳螂脊背,稳稳落在地上。

“小子,你怎么不走?”竹隐娘不解。

“此间伤患众多,我不留下,哪里顾得过来?”柳华音扬眉笑道,“再者,凭我的身法,想要脱身,简单得很。”言罢,已然飞身跃上一处尚未烧及的屋顶。他轻功极佳,穿过火场战圈,一刀一剑,或是一丝火苗,都未能近得他身。

柳华音未能察觉,同萧璧凌等人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他与从前的自己相比,已然判若两人。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曾是他最不屑一顾之事,可如今的他,竟会从心底由衷记挂起旁人安危,当真是由死向生的蜕变。

许是重逢之日,柳擒芳那一席话,令他幡然醒悟,又或是亲见祖父那不可逆转的衰亡,原地化境。

他放眼望向庭院四周,见火光冲天,不由悬起心来。

“萧庄主,”柳华音对萧元祺喊道,“眼下不论进退,皆是死路一条,不如设法逃罢!”

“柳医师可有主意?”萧元祺高声问道。

“这倒没有,”柳华音略一迟疑,“我只背得动孩子和瘦小些的女人。”

“那便有劳柳医师,”萧元祺连头也来不及回,“尽快将那些家眷送出宅子。”

柳华音点头,即刻依言而行。他施展“星罗步”的身法,在人群中穿梭自如,只可惜硬功欠缺,力量欠佳,背了四五个来回便觉有些吃力。

他飞身落在一名抱着婴儿的少妇身旁,拉过她的胳膊便要带走,却被那妇人极力挣脱开来。

“你干嘛?”柳华音困惑不已,回头盯着她问道,“不走在这等死吗?”

“我要留下,”少妇将怀中婴孩双手交给他,道,“把这孩子送出去就好。”

“干什么?”柳华音道,“你连刀都拿不动,在这能帮上什么忙?”

“我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少妇扭头,望向战圈之内某处,目光好似痴了,“我要看着他生,也要看着他死。”

柳华音循着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阵,停在了一名满身是血的年轻人身上,正是高昱。

他心有所感,却还是卷起衣袖裹上手掌,不由分说拽住了那妇人胳膊,一把拉了过来,道:“你不想着自己也该想想孩子,这才出生多久便要父母双亡,让这孩子心里作何感受?分明能够避免之事,还要在这惺惺作态,感动自己,你当孩子就是个工具,没有感情的吗?”

他虽未习硬功,可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相比,力量也足够碾压,那妇人纵拼命反抗,也还是拗不过这生拉硬拽。

柳华音费了老大劲才将那妇人和孩子救出火场,却也因此耗去了所剩的体力。他保护着这些老弱家眷到达宅院外远离火场的安全之处后,再也支撑不住,两腿蓦地一软瘫坐在地,发出大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