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内浓烟滚滚，火光大肆蔓延，数以万计的灰尘被热浪冲上房顶，给黑暗的夜空添上一层朦胧的光。
周素妍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不得不退到院内空旷处，仰头望着冲天的火光，蓦地想起多年前被困火场时的情形来。她看惯生死，早已豁达，如今心境亦与当初截然不同，只是到了这一刻，才恍惚发觉，从前被她荒废的那些年月是如此珍贵。
火舌舔舐着木制的门庭房顶，不断蔓延开来，将成片的屋宇包裹在内，四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被烧焦的屋梁庭柱次第坍塌，轰然倒地，发出震天巨响。
院中尚能活动的偃甲人只剩下零星的几个。飞云居内众人更是死伤惨重，再也战不动了，于是一个个都弃了手中兵器，怀着仅有的希望，在各自所在的庭院内陈列的水缸与着火的房屋之间来回奔走取水，试图扑灭大火。
这时，柳华音又折返而来，他虽已疲惫不堪，却还是尽力搀扶起那些尚能动弹的人。
早在大火烧起的时候，便有许多火星溅落在院中的草地上，点燃草地，窜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这些火焰遍布在院内，将庭院分割成无数块狭小的空间，施展轻功尤为不易。柳华音见此情形，也只好尽可能将那些伤员带去庭内相对安全的空地上休息。
“你们都没事吧？”他昨晚这一切，纵步落在周素妍身旁，气喘吁吁道，“火太大了，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还是想办法出去吧。”
“你还回来做甚？”周素妍蹙眉，道“送出去的人可都安全？你本不必再回头送死……”
“那个叫做青梅的，本事比我大得多，她还留在外面保护那些家眷，比我稳妥。”柳华音道，“再说，这不是已经在灭火了吗？”
“可是……”
周素妍还未说完，便被柳华音打断，他指着火光之中，以一人血肉之躯面对仅剩那三个从不同方向攻来的精钢骷髅的萧璧凌，道：“他能应付得了吗？”
“恐怕不能。”周素妍摇头。
沈茹薇就在萧璧凌身后，因双腿受伤跪倒在地，她虽已将玄苍交还，却无法确定他以如今重伤之态迎敌，是否还有胜算，何况他内伤虽有缓解，却算不得完全治愈，如此看来，眼下处境的确是凶多吉少。
“你当心些！”柳华音一把扣住试图涉火上前的周素妍，试图阻拦，“到处都是火苗，施展轻功难上加难，可别没被敌人打败，自己先让火给烧死了！”
“可他也曾在火场救过我一命，我怎能……”周素妍挣脱柳华音的手，手中断剑下挑，削去大块草皮，正待上前，却见萧璧凌在那几个精钢骷髅的夹击之下，手中玄苍一松，几乎脱手，而在他正对面的那名精钢骷髅，手中刚好握着一把断刀，抬手便朝他心口刺下。
说时迟，那时快，沈茹薇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纵步跃上前去，背过身挡在萧璧凌身前。
那精钢骷髅手里的断刀，旋即没入她后心血肉。
就在断刀即将透骨而出之际，萧璧凌立时抬腿，不管三七二十一，踹中精钢骷髅胸腹，将之踹出三尺余外，虽觉右腿剧痛，却也顾不得其他，当下横剑击开剩下那两个不眨眼的死物，拥着妻子退到一旁，低头查看，却见她已昏厥过去，怎么也唤不醒。
方才那插在她胸口的断刀，也因握刀者被击退而拔出，只留下背后的伤口，不住向外渗出血水，将他的手染成一片猩红。
他顿觉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身子。就在这时，一袭清影从天而降，跃入火场，连发数招击倒剩下的精钢骷髅，随即右手向后一扬，抛下一只已然变形报废的铁手套，大步走到庭院正中。
“还愣着干什么？快灭火啊！”竹隐娘面对众人诧异的眼光，大喊了一声。
见威胁不复存在，那些幸存之人，也重新燃起斗志，纷纷加入了灭火的行列之中。
唯有萧璧凌一人，失神落魄拥着怀中的沈茹薇，无力瘫坐在地。
柳华音见状，连忙凑了上去，俯身查看沈茹薇的伤势。
“怎伤得这么重？”他匆忙给她伤口止了血，随即伸手探入怀中，正待取药，却听得不远处传来萧元祺的高呼。
“秦兄当心！”
众人闻声扭头，这才瞧见，一名精钢骷髅不知怎的竟重新站了起来，挥出手中重剑，刚好是秦忧寒所在方向。他未及防备，一时无处躲闪，被那重剑直接穿透胸腔，透骨而出。
秦忧寒一咬牙，忍着剧痛退后，使剑锋与身体分离，正待一掌拍向精钢骷髅顶门，却见这厮发出骨节寸断的咯吱声响，颤了几颤，向后轰然倒下，庞然身躯落地，震得地面颤抖，扬起一地焦灰。
众人骇然。柳华音当先疾纵上前，宋云锡也连忙奔了上去，二人一先一后，将秦忧寒身形搀稳。
柳华音俯身仔细查看了一番秦忧寒的伤势，蓦地一愣，随即扭头，定定望着萧璧凌，问道：“你想救谁？”
“何意？”不远处的周素妍闻言，心中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招魂花只采了两株，当初祖父不肯服药，便还是制成了续命丹，”柳华音道，“另一颗，早已给了你大哥。”
萧璧凌身子一僵，骤然失语，定于原地。
“我不是神仙下凡，救不了所有人。他们两个都伤在要害，所以——”柳华音说完，已从怀中取出那只盛放续命丹的木盒，道，“谁死谁生，只能由你来选。”
萧璧凌本能摇了摇头，匆匆避开他的目光。
一个是有如再造父母的恩师，一个是不可离弃的此生挚爱，任何一个，他都无法割舍。
柳华音见萧璧凌逃避，不由急道：“你还想那么多做甚？再拖下去，他们两个都得死！”
萧璧凌不住摇头，始终不敢与他对视，一想到今夜在这二人之中，必将有一人离自己而去，便觉心痛如绞，完全无法思考。
“怎会如此……”周素妍木然望向秦忧寒在火光映照下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话未说完便发出哽咽。
宋云锡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朝萧璧凌望去。
他虽对沈茹薇算不得有多熟悉，却也亲眼看着兄嫂二人经历无数险阻，方得以相守，如今恩师性命攸关，竟要让师兄面临如此残酷的抉择，不论最后让谁留下，都等同于亲手杀了另外一人。
这样的事，不管换作是谁，都做不出来。
“你再不说话，我便替你选了。”柳华音知他处境为难，却也毫无办法，既然谁都不愿做恶人，那这难题，便只能由他来解决，何况他与此间中人大多都不熟悉，不论舍弃哪一个，都不会有多难过。
萧璧凌用力摇头，始终不敢面对柳华音的目光，他紧闭双眼，只觉头疼欲裂。
此时此刻，他宁可被毁灭的是自己，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身死。
“真麻烦……”柳华音打开木盒，看了一眼秦忧寒，又看了一眼沈茹薇，不由蹙起了眉。
秦忧寒功力深厚，大战之时也一直处于敌人较少的外围，加上他隐姓埋名，做了沈肇峰多年的手下，对这些偃甲人的路数十分熟悉，因此原本的伤势并不算重。受了这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剑，也仍然清醒，尚有气力。
可沈茹薇却不同，那些偃甲人来时，刚好就在她和萧璧凌等人跟前，因此几人所处之境，敌人最多，精力早就被恶战损耗得七七八八，眼下又替萧璧凌挡了一刀，再不施以援救，恐怕随时都会毙命。
柳华音拿不定主意，身后的秦忧寒却开了口：“柳医师，快去救这丫头吧。”
“师父您……”宋云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丫头秉性善良，从不伤人害人，半生孤苦流离，从未享过一日安生，着实不该在此丢了性命。”秦忧寒凭着一口出奇顽强的真气，支撑着自己把话说下去，几乎没有间断。
若不是柳华音在此，众人恐怕都会以为，他能平安无事。
柳华音管不得许多，听他主动放弃，便立刻端着盛药的木盒走到萧璧凌夫妇二人跟前。
萧璧凌本能按下他打算取药的手，抬眼望向秦忧寒，用力摇了摇头。
他眼底血丝纵横，目光凄然而坚决。
“好孩子。”秦忧寒微微一笑，对他点了点头。突然，趁着众人不备，用足间挑起一把断剑，握在手中，倒转剑锋插入自己心口，大力一旋。
两个创口在他胸腔重叠，当场鲜血狂飙，秦忧寒双手也立刻脱力，整个人向前重重栽倒下去。
萧璧凌豁然瞪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秦忧寒的动作过于迅速，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一旁的宋云锡当即高呼了一声“师父”，大步抢上前去，俯身搀扶，却被秦忧寒有意避让开来，扑了个空。
秦忧寒半跪在地，话音虚弱，面对着萧璧凌，缓缓说道：“为师这些年来……在沈肇峰身边，为获取信任，也做过许多不得已之事……手中……冤魂无数，便是死上千百回，也不……冤枉……”
“师父！”萧璧凌见他阖目倒地，只恨不得能立刻奔上前去，然而怀中的沈茹薇，已气若游丝，受不得半点颠簸，令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宋云锡俯下身去，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秦忧寒的脉搏与鼻息，绝望之色溢满眼眶。
柳华音当即会意，便不再多想，取出盒内续命丹塞入沈茹薇口中，又将手指在她鼻尖探了探，察觉气息渐趋平缓，方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赶上了。”到了这时，柳华音才后知后觉回过身打量秦忧寒的尸身，不由心生感慨，愈觉不是滋味。
身为医者，亲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死去，简直比打他耳光还要难受。
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寅时，然而本该露出初白的天色，却因浓云交叠不散，依旧黑沉沉的。
过了一会儿，天空终于发出几声低哑的雷鸣。
还在忙前忙后灭火的众人闻得雷声，纷纷抬起头来，望着乌云的眼神里，都装满了殷切的期盼。
“下雨了！”人群中有人惊喜呼喊道。
伴随着呜咽的风声，无数雨点倾盆而下，靠着这场大雨，在众人齐心协力下，火势也终于得到控制，离火场中央最远的几间偏院，也避免了被烧毁的结局。
萧璧凌坐在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之中，怀中拥着气息逐渐复苏的沈茹薇。
稠密的雨点连成水柱，抽打在他身上，如鞭笞一般。他的衣衫被雨水浸透，紧紧贴着满身伤口，寒凉之中，夹着刺骨的疼痛，令方才还因恩师之死浑浑噩噩的他，猛然清醒。
萧璧凌抱着沈茹薇站起身来，回头望向身后衰残坍塌的房屋，心思也愈发沉重。
一夜恶战，飞云居门下死伤无数，所剩之人，也无一不带着伤。
这对沈肇峰来说，兴许只是一次试探，可对于此间众人而言，却是灭顶之灾。不过数个时辰，便有许多人不得不背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伤痛。
那么，等到下一次呢？
等到大火扑灭，守在院外那些家眷也都心急火燎跑了回来，高夫人抱着孩子，一见丈夫平安无事，泪水立刻奔涌而出。她哭着上前，扑入丈夫怀中，喜极而泣，胸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在忙着处理秦忧寒身后事的周素妍，竟全然未察觉萧清玦的到来，萧清玦也只是呆呆站着，看着无数枉死的门人，看着上上下下一片狼藉，胸中悲戚难以自抑，几欲落下泪来。
“玦儿？”萧元祺发现了他的身影，试探般唤了一声，“你可有受伤？”
周素妍听到这一声唤，这才转过头来，看见萧清玦身上到处都是焦黑的污迹，和些许擦伤，先是担忧，而后又因为想到他平安无事，而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