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这……”沈茹薇捂嘴惊呼。
躺在地上的,哪里是尸首?分明就是个穿着红衣,植了白发的木头人!
“这间冰窖,四面结有冰霜,也许……”萧璧凌豁然开朗。
“是镜子!”沈茹薇道,“每一面墙都是不同的镜子,改变了从外面看到冰棺里面,这个木头人的颜色,难道……难道真正的玉殊容,已经离开墓室了?”
“这里还有出口?”萧璧凌眼前一亮。
“我明白了,”沈茹薇道,“上回来这的时候,我看见冰棺背后原本还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所装的,应当就是碎玉诀最后补全的章卷,不过,都被裘宫主撕毁了。那天,她还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如今仔细想想,那个盒子本应当是玉殊容前辈留给她丈夫的。”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也许,她想等到她丈夫后悔来到冰窖里,把那卷残章带走,也说不准……冰棺中的假尸体,是想看看那个男人是否对她还有情,如若有情,移动冰棺,便会触动机关,冰霜融化,出口自然也都会显现出来,她的丈夫也可以顺着这个出口去找她。”
“所以,她并没有求死,而是想要活着等到那个男人来忏悔?”萧璧凌蹙眉,若有所思。
“不知道,可这些话都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猜测,”沈茹薇道,“到了最后,她没能等到她的丈夫,却阴差阳错救了我们。”言罢,抬眼望他,眼底溢满欣慰。
萧璧凌将她拥入怀中,随着冰霜融化,石室内也变得越来越冷,他的双手也逐渐变得冰凉。
“冷吗?”沈茹薇握紧他双手,问道。
萧璧凌摇头,冲她微微一笑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石室内的冰终于完全融化,萧璧凌因内伤发作,手脚冰凉,一个踉跄便向前栽倒下去。好在沈茹薇反应迅速,一把将他搀稳。
“从前是你寒疾缠身,总是手脚冰冷,这次反倒换成我了。”萧璧凌只觉耳边几乎出现幻听,本能伸手将她拥紧,发出一阵哆嗦。
“我在这呢。”沈茹薇一面抱着他,给他取暖,一面目不转睛盯着脚下水流在低洼处聚集,她的目光在地上搜寻许久,终于发现,在水流汇聚之处,一块极难察觉的角落里,有一个一个小小的漩涡。
“凌哥哥!”沈茹薇拍了拍萧璧凌后背,指着那个漩涡,道,“你看!”
萧璧凌猛然间回过神来,朝她所指方向看了一眼,蓦地反应过来,一个激灵松开环拥她的双手,跑至漩涡旁,伸手探入水中,令手指穿过漩涡下孔洞,扣紧那块石板,大力向上一提。
果然,在这漩涡之下,还有一条通道,这通道幽深绵长,不知通往何处。
“下去试试。”沈茹薇上前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顺着石阶下了通道,远远看见尽头发出白光,
二人相互搀扶,沿着潮湿的地道,走到白光处,顺着向上的台阶来到地面。
一时之间,周遭寒意悉数褪去,狭隘的视野豁然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的平地,地上长满青草和五彩斑斓的鲜花,俨然一片世外桃源。
萧璧凌立在花丛中,蓦地感到一阵恍惚。
他不免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从沈茹薇出现的那一刻起,所看到的,便通通是幻觉。
直到沈茹薇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叫出声来。
“又怎么?”萧璧凌见她忽然翻脸,一时失措,连忙向后退开几步,一时没能站稳,一个趔趄跌倒在了花丛中。
“你刚才在想什么?”沈茹薇俯下身来,凑到他眼前问道。
“我……”萧璧凌想到自己刚才那一通胡思乱想,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没什么……”
说完这话,他忽觉胸闷,再一次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沈茹薇不由蹙眉,仔细查看他脸色,关切问道:“你要不要紧?”
萧璧凌摇头,却不自觉发笑。
“你笑什么?”
“我只是……”萧璧凌又咳了两声,道,“我在想,若想长命百岁,柳华音的话,恐怕不能不听,可要这样的话……从今往后,我便只能仰仗夫人你来保护了。”
“那你得什么都听我的,”沈茹薇盈盈笑道,“不许再一个人悄无声息跑了。”
“那可说不准……”萧璧凌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唇间却忽的感到一阵温软,竟是她吻了上来。
原本紧绷的心弦,蓦地被她撩乱,萧璧凌也不多想,一把便揽过她腰身,与她拥吻在这花丛之间。
两年光景,当真如同一场梦般,倏然流过,谁也没能想到,面对重重威胁,他们最终竟还成达成所愿,除掉劲敌,重归安宁,到了最后,还能如愿厮守。
他们最终也还是没能在那片花丛中找到玉殊容的踪迹,不论是生是死,此人都像是一个仙子一般,永远活在了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却从未显露过真身,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当真以为,她已在那冷冰冰的地下墓穴里长眠。
虽说时至今日,仍旧有些细枝末节之事,未曾明朗,比如沈轩身在何处,岳鸣渊生死与否,可这些到了现在,通通都不重要了。最大的危机已经拔除,剩下的那些偃甲人,无人指挥,也不过死尸一具,设法拆除便是。
此番二人大难不死,一切也算告一段落,此前夫妻二人匆匆赶来金陵,身上还带着上回飞云居内恶战时落下的伤,于是商议一番,便决定先行回到扶风阁内调养,并打算书信一封,把沈肇峰身死的消息传回齐州。
此时,前往齐州扶棺的谢岚和陆寒青都已出发多日,留在金陵的只有苏易,还有因沐剑山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叶红雨和司焱二人。
司焱从前惯常流连于风月之地,也是在叶家人遭受劫难之后,终于收敛起来,担负起照看叶红雨的责任,这小丫头,因父母双亡,郁郁寡欢多时,见沈茹薇到来,想起家中从前发生过的那些事,亲近感油然而生,与她的话也多了起来。
“沈姐姐从前遇到那些事,都是怎么过来的?”半个多月后的一日,叶红雨蹲在房门外的老树底下,对站在她身旁的沈茹薇问道,“我连仇人在哪都不知道,还怎么给他们报仇呢?”
“你说九年前啊?”沈茹薇莞尔笑道,“姐姐从前也像你一样,一心想着把仇人找出来,可到后来,身边有了越来越多在意姐姐或是姐姐在意的人,所顾虑之事也就越来越多了。”
“那后来呢?姐姐报仇了吗?”叶红雨霍地起身,睁大双眼问道。
“你只需记得,不可被原谅之人,终究不得好死,”沈茹薇伸手摸了摸她头顶,道,“但也千万别忘了,你也是一个人,并非为了仇恨而生。”
言罢,她看着叶红雨似懂非懂的模样,不禁摇头叹了口气,却见叶红雨忽然扭头,朝着院门方向,道:“沈姐姐,萧叔叔来找你了。”
才刚刚走进回廊的萧璧凌,听见这话不由蹙起了眉:“你叫她姐姐,却喊我叔叔,这辈分还真是……”他无奈摇头,却偏偏对这小丫头无可奈何。
“怎么了?”沈茹薇问道,“是素素她们回来了?”
“这倒没有,不过他们倒是传书回来,说是再过些日子便会启程。”萧璧凌道。
“那大哥呢?他也会来吗?”沈茹薇问道。
萧璧凌点点头,口气忽然沉重了几分道:“他与父亲之间,终究还有解不开的心结,母亲的死,恐怕他这辈子也放不下了。”
“如此也好。”沈茹薇叹了口气,道。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院门外传来苏易的声音:“萧璧凌!外面有个女人要见你。”
“女人?”萧璧凌蹙眉,“谁?”
“不认得,你可要出去看看?”苏易干完传话的活,便转身走了。
“萧大侠,可要出去看看?”沈茹薇望着他,唇角微微上扬,一脸坏笑道。
“当然去,你不一起吗?”萧璧凌挑眉,不由分说便揽过她腰身,朝门外走去。
等在前厅的那个女人,在二人推门进屋后,方转过身来。
竟是夜明宫的桫椤。
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只一尺见方的盒子。
“沈姐姐,”她迎上前来,笑道,“我还以为你们都在齐州呢,本想放下东西就走的,哪里知道这么巧。”
言罢,桫椤便双手将手中木盒递到萧璧凌跟前,道:“这是宫主让我送来的。”
萧璧凌困惑不已,却还是把木盒接了过来。
“萧公子不打开看看?”桫椤眨了眨眼。
“现在?”萧璧凌目露狐疑,“里头装的什么?不会毁容吧?”
“萧公子这么在意容貌啊?”桫椤困惑道。
“从前不在意,现在可不同了,”萧璧凌道,“我现在就是个不能和人动手的废物,小命全都捏在夫人手里,要再折了皮相,可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他说完这话,才小心翼翼将那盒子打开,却看见其中躺着一本未注标题的薄薄簿册,便拿出来随意翻看了几页,忽然长舒一口气,展颜笑道:“这下好了,终于不用当窝囊废了。”
沈茹薇闻言,立刻明白过来那簿册上写的是什么。
“裘宫主给你这个盒子时,可曾说过什么?”萧璧凌问道。
“宫主说,她年事已高,这些武功若是失传,未免有些可惜了,”桫椤答道,“不过,裘宫主还说了,这碎玉诀到你这里,就算是最后一人了,往后即使你有了徒弟,或是儿女,也绝不可以传下去。”
萧、沈二人相视一眼,虽不知裘慕云说这前后矛盾的话到底是何用意,却还是对桫椤点了点头。
“那我可就走了,”桫椤说着,又看了一眼沈茹薇,道,“沈姐姐,宫主说,再过些年,要把夜明宫宫主之位传给我,所以……我以后要好好练功,不能总下山了。”
沈茹薇略一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在桫椤走出门后,推开萧璧凌的手,大步追出门去,冲桫椤喊道:“桫椤,你等等!”
桫椤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沈茹薇不由愣住。
这个小姑娘,从前满身灵气,如今却像个木偶一般,简单刻板,把所有的灵性与心事,都封存在了那双再也没有光彩的眸子里。
“你能不能告诉我,上次为何会去益州找林天舒?”沈茹薇道。
“因为宫主告诉我,如果想让一个男人抱憾终身,就得让他失去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桫椤道。
“可他过后便成亲了,和他的师妹,双双。”沈茹薇道。
“他竟然还会有女人要啊?”桫椤不免讶异,“倒也难怪,西岭雪山上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个不是围着男人转的。”她说这话时,神情、口吻颇为轻蔑,沈茹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都觉不是滋味。
“你要这么想,倒也没错,”沈茹薇叹了口气,道,“只不过……”
“沈姐姐,”桫椤眨眨眼道,“我总有一日会来取走那厮狗命,但绝不是现在,你难道想帮他求情,让我放过他吗?”
“你误会了,”沈茹薇摇头道,“我只是希望,他日你若寻仇,双双作为他的妻子,难免会做傻事……同为女子,你能放过她的性命吗?”
“我和她无冤无仇,不会害她的。”桫椤眼睫低垂,似乎是在掩藏什么心事,说完这话,便即转身,扬长而去。
“她变了很多,越来越像老宫主了。”萧璧凌的话音从沈茹薇身后传来。
沈茹薇回过头去,却见他端着那只宝贝似的木盒,背后倚着门框,目不转睛盯着桫椤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总觉得,有人毁了她,”沈茹薇道,“可却想不到是谁。”
“你几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萧璧凌笑问,“如果重新让你选择一次,你会选择留在夜明宫,还是和我走?”
“不是我同你走,是我要你跟我走。”沈茹薇笑答。
黄昏将至,夕阳渐落,几个年幼的孩子追跑打闹着,从门前跑过,等到欢笑声散去,桫椤的背影也消失在了微醺的晚霞中。
沈茹薇回身进了院里,萧璧凌也拎着盒子,跟在她身后,关上才翻新过的朱漆大门。二人的脚步声渐渐隐没在后院正在操练的新晋弟子的叫喊声里,等到一切归于平静,夕阳的黄光,已然从门顶滑到了门槛外的台阶上。
玩闹过的孩童们顺着原路归去,竟没有一人留意,仿佛这扇门从头到尾都不曾打开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