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穴入口外,是一条溪流,溪流左右,山石树木也依旧是从前模样,傲立在此处多年,毫不起眼,也从未有过变化。
沈肇峰展开手中图纸,大略扫了一眼,唇角微微一动,对身旁的萧璧凌道:“你先进去。”
萧璧凌不言,对他伸出右手,手心摊开在他眼前。
“你做什么?”沈肇峰问道。
“图纸给我,”萧璧凌道,“既然要我打头阵,总该让我知道那些机关在哪。”
沈肇峰嘿嘿笑了两声,道:“就算给你,你也未必能看得懂,还是我来教你怎么做罢。”
萧璧凌看了他一眼,直接退到他身后。
沈肇峰眉头一紧。
“如果您还是不满意,可以就在这杀了我。”萧璧凌满不在乎道。
沈肇峰沉下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过了许久,才冷哼一声,将图纸交到他手中,道:“你别想着耍花样,我已将图纸背熟,如有遗漏或错按,我便让你当场毙命。”
萧璧凌颇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也不同他废话,径自便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
两道水流在溪流上游汇聚成一个岔口,墓穴的入口便在此处,萧璧凌走下溪水,两只靴子立马便有水流灌入其中,沈肇峰走在他身后,循着越来越深的水流下了墓穴入口。
到了水下,再往前走,便是一个空空的山洞。洞中情景,如蜂窝一般,正是入口所设的机关屏障。
沈肇峰将一只火摺丢给了萧璧凌。
萧璧凌吹亮火摺,借着火光伸手摸到第一个机关,缓缓旋转将之开启。
习武之人,出招快准狠尤为重要,他有多年功力为根基,要瞒过沈肇峰的眼睛,拨动机关内暗藏的玄机,并不算难。
依次过了几处机关,二人终于来到墓穴的正式入口,这也是通往墓穴的唯一一条路,沈肇峰瞧见那“狗洞”时,还颇为困惑。
可图纸之上,也的确是这么画的。
“不走吗?”萧璧凌道。
“你先进去,”沈肇峰说完,却又抢上一步,道,“不,我先进去。”
言罢,便在洞前弯腰,躬身钻过门洞。
沈肇峰所想的,是萧璧凌手中有墓道内的机关图纸,若让他先行进入,恐怕会设伏捉他。
而自己先进,外面的人却可以逃走。
于是人一入洞,便从“狗洞”中探出一只铁爪,铁爪末端还有机关,到了空旷处,便张开变成一张大网,拦住萧璧凌身后唯一的退路。
“进来。”沈肇峰在洞内道。
萧璧凌嗤笑摇头,便跟在他身后进了洞,看着他收回铁爪,摇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非要带我进来。”
“如有埋伏,你就是最好的人质。”沈肇峰道。
墓穴宽敞,却处处设伏,虽说每回萧璧凌触碰机关时,沈肇峰都全神贯注盯着,但他终究不是习武之人,眼力总归还有极限。
所谓的“玄机”,便是机关之内暗藏的另一道摧毁墓室的机关,单独开启并无效果,只有按照顺序,逐一打开,直到最后那道总阀启动,墓中方会有所异动,届时进到墓中的人都处在墓室深处,穹顶坍塌、巨石下落,必然无处遁逃,只能被埋在乱石之中,与墓主人一同长眠此地。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想得到的,无非便是墓室机关的布置和拆解的手法,为何如今图纸到手,你还不满足?”萧璧凌问道。
“你懂什么?”沈肇峰冷笑,“玉殊容是丁扶摇祖师的同门姐妹,偃术造诣,更胜她一筹。这墓穴的价值,除了机关,必然还有一件东西——你不是习武之人吗?你见过哪一个武学造诣达登峰造极之境的侠士归隐老去之后,不将自己平生所悟整理成书,与自己一同入殓,等到后世之人前来发掘?”
“原来如此。”萧璧凌轻笑,“你想得还真够长远。”
“你们这些年轻人,成日只知沉迷儿女情长,”沈肇峰道,“可惜啊,可惜我这一身本事,偏偏找寻不到一个能够真心领悟的弟子。”
“你若不作恶,原本还有个女儿,”萧璧凌听得这话,不由想起沈浛瑛来,一时心生感慨,“若她尚在人世,你便不必有这担忧。”
说完,他想了想,却又摇摇头道:“不,你不过空有这一身本事,却只知作恶,这些偃术,无人传承也罢。”
“看来你是真不懂啊,”沈肇峰颇为不屑,“千秋大业,背后皆是满城枯骨,尔等匹夫,怕是一生也想不明白。”
“那就不必想明白了。”萧璧凌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二人走到墓室深处,只见一块刻着半部碎玉决的巨大岩石倚墙而立,在那块岩石之前,还有一副盘膝而坐的白骨。
至于这白骨附近躺着的另一副较新的尸骨,萧璧凌对着打量了许久,这才想起叶铮昀失踪之事来。
可惜叶枫也已不在人世,不然若有机会,还能让他再看一眼自己的祖父。
萧璧凌走到巨岩前,打开一侧机关的同时,也将最后一道摧毁墓穴的机关按了下去。
沈肇峰看着巨石缓缓旋转出另一面的文字,正好奇这是什么东西,便觉脚下地面忽然发出剧烈的震颤,头顶上方的岩石也都跟着开始松动,不住向下落着碎石。
“你按错了什么?”沈肇峰脸色惊变,一面退后,一面问道。
“我什么也没干。”萧璧凌扬手扔下图纸,唇角微挑,眸底露出一丝狡黠之色,“只是想同岳父大人你好好聊聊。”
“混账!”沈肇峰立时开启袖中机关,一时间,三只铁爪同时从他左右衣袖口弹出,直击萧璧凌面门而去,其中一只铁爪伸到一半,上方忽地落下一块人头大小的岩石,将铁爪砸弯,另外两只铁爪则逼近萧璧凌跟前。
可萧璧凌却不慌不忙,冲沈肇峰所在的位置努努嘴道:“岳父大人,当心你的头顶。”
沈肇峰双眼瞳孔急剧一缩,登时仰面朝头顶上方望去,却见一块大石径直砸了下来,他终究只是一介书生,想要靠双腿躲闪,显然来不及,便只得立刻拨动机关,收回铁爪挡在上方,只听得咯吱一声,两条足有胳膊粗的铁爪,用以屈伸的关节都被砸掉了一半,再也调节不得。
萧璧凌凭借轻功身法,勉强躲过几块下落的岩石,再抬眼时,正瞧见沈肇峰拼命拨动周身各处机关,手忙脚乱的模样,然而随着震动愈发强烈,墓室坍塌也愈发严重,从他周身弹射出的所有大小偃甲,不是被巨大的落石打偏,便是直接砸断落地。
“不必做无用功了,”萧璧凌道,“墓主人为提防有咱们这些外人闯入,早就做好了准备,这里所有的机关都已启动,墓室也会全部坍塌,我和你都出不去。”
他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人之将死,谁都免不了想起平生最在意之人。他想起了沈茹薇,想起了过去相遇相识和相守之时的种种画面,可一想到如今他身处玉殊容夫妇墓穴深处,她却远在齐州,一生缘分到此便要终了,便难免感伤。
可在这时,忽有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猛地攥住他的右臂,向着后方空地一把推了出去,与此同时,那人也因着惯性,扑倒在他怀里。
萧璧凌一时愕然,再抬眼时,却不由愣住。
“看我做甚?”沈茹薇情急之下,仪态尽失,张口便骂道,“你是痴了还是傻了,这就不认识我了吗?”
“可你怎么会……”
“有空再同你说。”沈茹薇说完,便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正手忙脚乱应付落石的沈肇峰。
沈肇峰一抬眼,也刚好瞧见了她,当即大骂一声:“忤逆子!”
“父亲,”沈茹薇眉心微蹙,“到了现在,你也仍旧执迷不悟吗?”
沈肇峰怒极,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扑过来。沈茹薇见状,只得轻轻叹了一声,随即抬足在一块半人高的落石正中全力一踢,巨石借着惯性,径自便朝沈肇峰飞了过去,将他撞出一丈之外,正好摔在那无名白骨旁边。
沈肇峰一身偃甲机关刚刚开启,便被这巨石撞了个粉碎,加之上方还有岩石不断下落,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还挡得住,当即便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沈茹薇眉心一沉,心下百感交集,也不知自己应当喜悦,还是应当难过。然而紧跟在这之后,一块藤球大小的岩石,刚好砸中沈肇峰的脑袋。
随着岩石落下,沈肇峰当场头骨破碎,脑浆迸裂,就算是神仙也活不成了。
“快走,”沈茹薇一把拉起还在一旁发愣的萧璧凌,道,“杀兄弑父,来生是要投往畜生道的,我可不想现在就死。”
在刻着碎玉决的那块巨岩一侧,还有一条幽深的小道,从机关开启至今都没有坍塌的迹象。沈茹薇拉着萧璧凌,沿着这条小道跑去尽头,那里,正是玉殊容的冰棺所在的石室。
“没退路了,先进去再说。”沈茹薇打开机关,拉着丈夫,逆着寒流跑入石室当中,这里依旧是当初的冰窖,二人一进门内,身后的石门便重重合上。
“你来过这里?”萧璧凌百思不得其解,“又或是说……”
“裘宫主带我来过,”沈茹薇看了看结满冰霜的冰窖,又看了看自己手,道,“从前这种地方,我根本待不住,怎么现在竟然不觉得冷?”
“柳华音给你服了续命丹,或许,是续命丹让你的寒疾痊愈了。”萧璧凌若有所思。
沈茹薇不言,当即转过身来,对着他胸口猛力推了一把,怒视他道:“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你以为你今天死了,我心里便会好过?”
“我是想……”
“是不是裘宫主教你的?”沈茹薇蹙眉,“能进入这墓穴的人方法不多,除了打开那个盒子,便只有她知道怎么进来。”
“不然呢?”萧璧凌两手一摊,蹙起眉道,“难道你知道怎么出去?”
“不知道”沈茹薇道。
“那你来这干什么?”萧璧凌瞪大双眼,“来送死吗?”
“我本想拦住你,谁知道晚了一步。”沈茹薇眉头紧锁,“还好此处没有坍塌,可以先待上一会儿,等震动停止,再出去找找有没有出路。”
萧璧凌没敢回话,见她在一旁坐下,便走了过去,坐到她身旁。
“说罢,怎么回事。”沈茹薇道,“你也应当知道,出去的希望十分渺茫,总不会想让我带着遗憾走罢?”
萧璧凌低眉沉吟片刻,方将那晚追上裘慕云之后的事,都原原本本告知。
却不想他刚把话说完,便忽然发出剧烈的咳嗽。
“你怎么了?”沈茹薇一惊。
“你记不记得,柳华音上次帮我治好内伤后说过什么?”萧璧凌眉心一紧。
“如无必要,终身莫再与人交手。”沈茹薇道。
“可一回到齐州,沈肇峰便闹了一大出戏。”萧璧凌道,“我出发之前,这伤势发作,便已有了征兆,我本想着今日会死在这墓里,伤势发与不发,也没多大区别,谁知道……”
“行了,”沈茹薇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她长叹一声,道,“我一路追来,也没有多想,只觉得大不了最后和我爹同归于尽……可见到你之后,我只想活着,一点也不想死。”
萧璧凌沉默片刻,道:“可是,出不去罢?”
说完这话,他又开始了咳嗽。
沈茹薇站起身来,正待仔细观察这墓室,却因门外的震感忽然变得剧烈而一个踉跄,险些滑倒。萧璧凌连忙起身搀扶,却发现冰窖正中的那个冰棺已被震歪,忽然便斜着从高台摔下地面,馆内玉殊容的尸身也跟着滚落出来。
“真是罪过……”萧璧凌扶着妻子退到一旁,却听她忽然发出一声低呼,“你看!”
萧璧凌顺着她右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却发现冰窖一侧墙面的冰霜,正在慢慢融化,包括地上的冰棺,也是一样,边缘化作水流,汩汩汇集至低洼处,与此同时,随着四面冰霜的融化,玉殊容的脸,竟也都跟着褪了颜色,隐隐露出暗沉黑褐的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