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凌在这被困的日子里,数度恍惚之间,几乎要忘了自己是梦还是醒。
他总是会在昏昏沉沉闭上眼后,看见当年被舅父珍藏起的那副画,还有画上的诗。
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思绪交缠,画间女子又蓦地换了容颜,身段玲珑,眉目端庄,眸子里是他所熟悉的坚毅,那娟秀的面容,仿佛很近很近,可当他试图伸手去触摸之时,四肢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萧璧凌蓦然睁眼,却嗅到周遭潮湿的空气之中,那混杂着血腥味的汗水气息,几度湿了又干的衣衫也仍旧粘在身上。干涸后凝结的血迹将硌在伤口,蔓延开异同寻常的骚痒,愈发令他痛苦不堪。
他只觉得自己的神志都快要出问题了,总是能够在忽然间看到镣铐松脱,整个身子不受控向前倾倒下去,不住坠落,直到坠入地底。
萧璧凌心想自己会不会大限将至,却又感到了一阵越发强烈的不甘,他眉尖微蹙,却忽觉额角传来一点凉意,他艰难仰首,却看见上方的墙缝之中,正一点点往外渗着水珠。
此处进出的通道很短,他也只能依稀凭借记忆判断,在被押来的时候,在这附近似乎看到过一处枯井。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外头下了下了不小的雨,否则就此处砖石的严密程度而言,是决计不会渗进水来的。
萧璧凌眉心渐蹙,却不自觉缓缓仰首,让那混杂青苔与泥沙的水滴落入口中,对于忍受了多日饥渴的他而言,这腥臭酸楚的污水之,尽管味道的确有些怪异,却是难得的滋润与生机。
他干裂许久的唇舌,渐渐在这雨水的浸润下,好转了些许。
脚步声再度响起,被镣铐捆缚的萧璧凌听到此声,唇角隐隐泛起一丝有些无可奈何的冷笑。
那一袭凌乱的青丝早已挣脱了松散的发髻,尽数垂落在他双肩,衬得那苍白的面容愈加虚弱不堪。石室潮湿,被汗水浸染过的衣衫总也干不透,弥散在全身的凉意,令他的身子不时发出颤抖。
“这滋味如何?”方铮旭幽幽发问。
萧璧凌不言,却忽感双手镣铐一松,整个人便失去重心向前栽倒,重重摔倒在地,四肢伤口亦因着这一摔受到震颤,散发出撕裂般的痛感。
“还当你是铜筋铁骨,谁知竟如此不堪一击。”方铮旭道。
萧璧凌冷笑。
他此刻正十分狼狈地趴在地上,也无力动弹,他费了很大劲,才艰难转过面颊换了个相对舒服那么一丁点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
“你安静了七年,却忽然又回来,”方铮旭沉下脸,道,“你认为,我会信你什么都没做?”
“您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萧璧凌话音微弱,“在怕什么?”
方铮旭被说中心事,突然便失去了耐心,一时间勃然揪起他衣襟径自拎了起来,摁在那身后冰冷的石壁之上,低声嘶吼,“你师父的下落你如何可能不知?你回到金陵,可还有何其他目的!这些日子你躲躲藏藏,别以为我便不知道都查了些什么!你当我是白痴吗?”
萧璧凌听罢,只嗤笑了一声,却不想方铮旭忽然伸出手,死死扣在他左臂骨伤处,疼得他下意识痛呼出声。
紧跟着,这缺德师叔双手的劲力又蓦地一松,随即那厮便冷眼望他再次栽倒在地,那眼神活像和他有几百年的深仇大恨一般。
萧璧凌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见方铮旭又一次拿起那支绞刃,却不急着刺向他,正在疑惑间,一只火折顶端的微弱光芒,忽然便照亮了眼前中年男子正露出诡异笑容的唇角。
他看见方铮旭用那火苗来回烫着那还保留着黑色血迹的绞刃,呼吸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自己这是……害怕了吗?
鼻尖四周的肌肤,也跟着这骤然失去平稳的呼吸声,微微颤动起来。
“还不肯说实话?”方铮旭手中被烫红的绞刃逐渐向他背后靠近。萧璧凌几次试图以双手支撑地面试图站起,却又因断骨剧痛而失败,反复几回,他听到了背后薄骨被刺穿的微弱声响,以及周遭皮肉被烧焦后,发的刺耳滋滋声。
他仿佛听见了黑暗之中,无常鬼凄厉的长舌舔舐过生死簿的声音。
又像是许多年前在襄州,舅父站在舅娘冰冷的坟墓前,对他问责时近乎沙哑的嘶吼。
他快要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只记得随着眼前一片黑暗的到来,周遭也陷入了骇人的死寂之中……
水。
他隐约嗅到了久违的水气,可那种感受,却从一开始略带冰凉的滋润,逐渐浸泡全身,直至漫过鼻尖。
萧璧凌受这凉意一激,本能地清醒过来,却看到石室里不知怎的灌进水来,已有了半寸多深,且还在增加。
他愣了一愣,挣扎站起身来,将四下扫视一番,却已不见了方铮旭。
多半是用刑之时,忽然发觉石牢为水所淹,唯恐被人发觉而出去查看情形了。
可这间石牢显然建成已有了不少年月,为何突然会有水灌进来?
萧璧凌想起了那口井。
不过当他看到那水流之中混杂着几根铁丝时,便很快明白了过来——想必是有哪个好心人得知了自己境遇,在这密室外头动了什么手脚。
周身的痛苦仍在持续,可他残存的意识却告诉他,这是唯一的机会。
萧璧凌艰难伸出手去,如同断了一般的胳膊,只能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拾起离他最近的铁丝,将锁孔打开。
双足的镣铐终于解开,萧璧凌已记不得自己是顶着怎样的疼痛走出去的。不过未免被方铮旭察觉异常,他还是十分细心地带走了水中那些他所能够找到的所有铁丝。
毕竟不知这引水之源有无破绽,要再被方铮旭发现点什么,只怕对那位恩人有害无益。
不过,这设局之人远比他周到得多。
这间密室背后的那口枯井,在扶风阁建派之前就在了,不知是淤泥阻塞还是其他原因导致水浅,打水颇有不便,久而久之便无人再用。
而那人恰恰是借了一场雨的遮掩,借势将本就疏通得七七八八的水源打通,直接灌入密室,在这之后,越来越大的水势,便会直接将这间密室以及连通的密道灌满,再也无人能够进去。
走出密室的萧璧凌,在看到这个聪明人后,不由愣了一愣。
“是你……”
在密道尽头转角处撑伞静候多时的周素妍见他这般愕然之状,却只是淡淡说道:“同我来。”
她没有回答萧璧凌的话,然而无须她回答,这前后筹谋,便已表明了一切。
随着她的指引,萧璧凌一路避开门中弟子守卫,总算是离开了这鬼门关一般的宅院。
“雨停以后,一切痕迹都会散去,”周素妍淡淡道,“我也不再欠你性命,更不曾见过你。”言罢,不等他回话,便即转身而去。
萧璧凌也终于耐不住伤口疼痛,足下一颤,当下半跪在地,看着她消失在雨帘之中,不觉露出释然笑意。
他缓缓仰面,肆意吞咽着漫天乱坠的雨水,润泽着那干裂已久的唇舌咽喉,那凉意划过喉中伤口,发出难以忍受的刺痛,他竟也似毫不在乎。
总算,还是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只是,往后江湖路遥,四海之大,他却再无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