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牌楼

第五章 蛇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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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沥,从早上一直下到了中午头,街上行人不多,偶尔跑过几个在雨中追逐的孩子,打着、闹着,奔跑着消失在街边的巷口。

沈方鹤坐在医馆中,手里摩挲着楚夜来的那两张骨牌,另一只手翻着医书,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像是在街口。

沈方鹤信步走出医馆的门,问街上奔跑的孩子:“童儿,那边为什么放鞭炮?谁家有喜事?”

那孩子边跑边喊着:“街口开了个当铺,今天开张……”

“原来是这样!”

沈方鹤突然觉得很无趣,人家当铺开业当然不管他郎中什么事,当铺与医馆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着的,除非当铺掌柜的是个药篓子。

沈方鹤意兴阑珊地往回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猛地停住了脚。

刚到黄梁陈的那天晚上,李东平就把洛家办喜宴,陪上客的人中有个当铺的掌柜,名叫陈文源,外号陈老扣。

不知道李东平怎么把这当铺掌柜的名字和外号记得那么清楚,沈方鹤却记住了黄梁陈是有当铺的。

黄梁陈镇子虽不算小,也算不上大,比起青瓦坊还要小上一些,如此小的地方既然已有了一个当铺,怎么又开了一个?

这新开的当铺掌柜的是何来头,为什么要来黄梁陈跟人争生意,难道他认为黄梁陈的生意好做?

想到这里沈方鹤回屋取了一把伞,撑在头顶挡住头脸,装作无所事事的人,向街口走去。

一本当铺。

不知这掌柜的取这名字有何用意,是不是一本万利的意思?

可等到沈方鹤听见这位长相憨厚的掌柜的介绍自己时才明白,一本当铺的“一本”跟“万利”没半点关系,跟掌柜的却大有关系。

因为当铺的名字叫“一本”,掌柜的也叫一本,滕一本。

此时的滕一本正站在当铺门口比手划脚地说着,只说得嘴角都流了白沫。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一本初到贵地,在贵地做点买卖混口饭吃,还望各位多多关照,本当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有家中老旧的东西本当铺也可收……”

滕一本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的雨水顺着胡须向下流。

看到此人沈方鹤突然想起了黄富与老顾,这种生意人嘴里说的跟心里所想可说是天差地别,嘴里把顾客当父母,心里恨不得扒光父母的衣服。

沈方鹤走了,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走过了猪肉铺,走过鼎丰茶楼,不远就是一家古玩店。

古玩店没有顾客,谁也不会大清早的到古玩店淘弄宝贝。掌柜的站在廊前,一手端着紫砂茶壶,一手伸着食指逗弄笼中的画眉。

沈方鹤油纸伞遮住脸,快步往前走,将要走过古玩铺,猛停身后古玩铺掌柜的喊了一声:“郎中先生。”

沈方鹤猛地停下脚步,缓缓回头:“掌柜的是叫敝人?”

那掌柜的一张清瘦的脸带着七分笑意,用低沉带着金属摩擦的声音说道:“春雨绵绵,无主顾登门,先生何不进来饮杯香茗。”

“好!”

连沈方鹤自己都没想到回答应的这么爽快,收了伞三步两步走进了古玩铺。

茶是好茶,揭开盖碗儿一股清香入鼻,看茶碗内汤黄叶碧,色泽很是诱人。

“好茶!”

喝了一口清香入喉,茶水如一缕细线流入腹中,沁人心脾。

“掌柜的,此茶甚妙,不知是何名茶?”

掌柜的手捻着一只丁点儿大的小葫芦,微笑道:“山中野草,怎能称茶,无名无根,只看枝叶。”

沈方鹤大奇,这茶色香味俱全,怎地无名无根?所说无名倒也说得过去,无根又是怎地生成的?

“掌柜的言语深奥,敝人见识浅薄,还真是没听说过。”

“先生是郎中,可知腹胀积食用什么草药?”

沈方鹤知道这话不是在考他,而是另有用意,据实回答道:“山楂、半夏、茯苓、陈皮、莱菔子……”

还待说下去,那掌柜的举手止住了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着温和的笑:“先生,莫要说了,你说的这些有大半山里人都不知道,就是寻常的山楂、陈皮也很少有人知道它能入药,我说的这个东西在我幼年住的山里却是人人皆知,老人孩子都知道它能治腹胀积食。”

“此物何名?”

“无名。”

“那山里人如何称呼它?”

“蛇缠身。”

沈方鹤心头一凛,怎地有这古怪名字?蛇缠身、蛇缠身,想到蛇的可怕样子就有些头皮发麻,还要缠身……

“这名字有点怪!”

掌柜的微笑道:“是有点怪,可先生若是亲眼见着就不会觉得怪了。”

“哦!”

沈方鹤身为行医之人,不敢说遍尝百草,也见识过许多的奇花异草,听闻此物顿时起了好奇之心,“敝人还真未听说过,还请掌柜的说说。”

掌柜的又为沈方鹤添满了茶,微笑着说道:“此物无根,是因为此物把身体插入了别的树木的身上,借它人躯体的养分来养活自己。另外此物虽是一根细藤,却有好多分枝,枝枝叶叶的像蛇一样缠在树木的躯干上,所以叫蛇缠身。”

沈方鹤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此物能治腹胀积食?”

“能,山里人若有腹胀积食剪此物少许,熬水饮食,一次即好。”

沈方鹤一挑大拇指:“好药,好东西!只是这蛇缠身与这茶又有什么关联?”

“哈哈哈……”掌柜的笑声中带着一丝捉弄的意味,“这茶就是那蛇缠身的叶子。”

“是这样啊!”

“先生想不到吧,蛇缠身的藤蔓可入药,叶子可烹茶,是不是很妙?”

“妙,当真是妙!”

沈方鹤忍不住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依旧是满口清香。

喝着茶打量着室内的摆设,一排排木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瓶瓷器,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器皿。

一张长条木桌上铺着红布,布上摆满了各种玉石玩意儿,钗子、玉牌、镯子等首饰。

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是有些年头了,可这些东西下面的桌子、架子却是新的,新到了还没染上油烟灰尘。

看到这里沈方鹤抱拳问道:“敢问掌柜的贵姓?”

“免贵姓祁,贱名一个山字。”

“祁山?”

沈方鹤突然想起了凤鸣岐山,当然这个祁山与那个岐山八竿子也打不着,只是这名字透着点古怪,又有点儿好玩。

“掌柜的是哪里人?”

“北方人。”

北方何其大,祁山这样回答是不想说出来自何方,沈方鹤何等聪明,怎能听不出。

“祁掌柜刚到这里不久吧?”

“对,”祁山微笑道,“在下到黄梁陈只一月有余,还请沈先生多多照应!”

沈方鹤奇道:“祁掌柜在哪里见过敝人,怎知道敝人姓沈?”

祁山答道:“先生怎地忘了,那日先生医馆开业,洛二爷曾给大伙儿介绍先生的姓名,恰巧那日在下路过那里,就记住了先生的容貌与名姓。”

“哦。”

沈方鹤心里头暗暗后悔,那日洛孤雁一番宣扬,黄梁陈几乎都知道了自己的姓名,更糟糕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与洛家有来往,只怕这样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祁掌柜怎么会想到在这黄梁陈开古玩店,这荒山野岭里的一个小镇子,又有几人买得起这些玩意儿?”

“买不起可以卖!”

祁山的脸上始终带着暖暖的笑,笑起来从眼角到嘴角甚至连鼻子都在笑,让人看一眼就知道这种笑是真心的,是发自肺腑的笑。

“先生若是有好东西也可以拿来卖于在下,价格定当高于他人。”

沈方鹤哈哈大笑:“哈哈哈,祁掌柜太看得起敝人了,我一小小郎中,又怎能有这等好东西,身上最值钱的也就是一副银针了吧。”

祁山呵呵一笑,又为沈方鹤添满了茶:“那先生为何也来此地开医馆?难道山外面没有开医馆的地方?”

“因为山中有病人。”

沈方鹤的回答很巧妙,既回答了祁山的问题,又没说出自己的用意。

郎中开医馆当然是为了给病人治病疗伤,有病人才开医馆当然是最好的理由。

祁山不再问了,又对着沈方鹤端起了茶碗:“先生喝茶。”

沈方鹤也端起了茶碗,眼睛盯着祁山的手。

这双手十指修长干燥,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垢。左手端着茶碗,看不见有半星儿的抖动,稳!

右手五指捻着细小的葫芦,五指交错灵活至极。

沈方鹤一时看得呆了,心中暗道:若是这双手中握着一把刀或者是一把剑,此人绝对是绝顶的高人,不说别的,单是这份沉稳就胜过了许多高手。

沈方鹤看看门外的雨停了,起身道:“谢谢祁掌柜的款待,哪日敝人请掌柜的到我医馆饮酒,告辞!”

祁山连连点头应允:“一定、一定,届时一定登门讨扰,先生慢走。”

祁山在后面送,沈方鹤在前面走,经过那张摆玉器的桌子旁,沈方鹤扭头一暼,猛然停了下来,眼神死死地盯着桌子中间的一枚玉扳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