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
黄重家。
在黄梁陈的司集黄重院子里,沈方鹤已从辰时站到了巳时。日头从屋檐滑过,照到了沈方鹤的鼻尖上。
鼻尖冒了汗,不是因为天热,是沈方鹤感觉到了热,一种燥热正从四周涌来,悄无声息的却又像刀尖将要入肉般的真实。
错觉!都是错觉!
沈方鹤吐一口长气,猛地睁开眼看向门里,门里走来一人,正是司集黄重。
今日的黄重似乎有点疲惫,魁梧的腰杆显得有点弯,浓眉下的一双大眼也有了血丝,像是昨夜没睡觉一样。
“先生来了。”
“来了,打扰司集大人了。”
“无妨,先生进屋吧。”
这是沈方鹤第三次见黄重,前两次没说上几句话,今天听到黄重说话竟然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像谁呢?
把认识的人想了一圈儿,心头猛地想起了一个人,大手将军!黄重说话的口气跟宋小头真有几分相似。
想到了宋小头,不禁又牵起了楚中原,还有为自己而死的楚夜来,沈方鹤忍不住有点难过。
“先生到我这来是?”黄重看沈方鹤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试探着问道。
沈方鹤这才惊醒,忙应道:“敝人有一事不解,来找司集问问。”
“先生请说。”
“敝人想问问令弟与那酒馆伙计的事……”
黄重脸色一沉:“这事与先生有关?”
“无关。”
“那先生此举是何用意?”
“好奇。”
“好奇?”黄重嘿嘿一乐,眼睛里却没半点笑意,“先生觉得此事很奇怪吗?”
“当然!”沈方鹤面色一正,说道:“案子没结,人就埋了,黄司集不觉得有点急了吗?”
“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的,这也叫稀奇?”
沈方鹤没接这茬,心中暗道:兄弟入土,做哥哥的不露面才叫稀奇呢。
从医馆到这来的时候就撞见了别人在安葬黄胖子,本以为黄重会在葬礼上,没料到这位死者的哥哥竟然在家睡大觉。
“先生有什么事请明言,黄某还有些闲事……”
黄重有点不耐烦,说着话眼瞟着外面。
沈方鹤微微摇头,从怀中掏出那枚木牌递了过去:“司集看看这东西眼熟吗?”
黄重疑惑着接过了木牌只瞅了一眼,一口认定道:“没见过,不曾见到过。”
“是吗?”沈方鹤收回了木牌,又放到了怀中,接着道,“这木牌除了我怀中这枚,据我所知还有七到八枚之多,全都在黄梁陈那些赌徒之手……”
沈方鹤说到这里瞟了一眼黄重,只见黄重眼珠子不停地转悠,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沈方鹤接着说:“……这木牌乃沉香木所做,可说很是名贵,据说还是出自巧手匠仙之手,如此名贵的东西一枚都是难得,可一下子在黄梁陈出现了这么多枚司集不觉得奇怪吗?”
黄重抬头望着天,生冷地应了句:“不知道。”
沈方鹤笑笑,接着说:“这木牌是怎么到的黄梁陈,是从谁手中流出来的,直到昨日敝人才发现。”
黄重眉毛一扬问道:“是谁?”
“令弟。”
黄重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身上这枚木牌就是从令弟身上弄来的,可昨日令弟的尸身上还有一枚令牌。”
“那又怎样?”
沈方鹤嘿嘿一笑:“这就说明令弟身上不只一枚木牌。”
黄重没懂沈方鹤的意思,沈方鹤接着说:“这木牌其他赌徒只有一枚,而令弟却有两枚,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些人的木牌就是令弟所发。”
黄重听了哈哈大笑:“那又如何,木牌是他的,他想给谁就给谁,与我何干?先生若有什么弄不明白的,还是找他去问吧!”
黄重说完拂袖而去,看模样是要送客。
沈方鹤淡然一笑,并没在意,解嘲道:“司集让敝人去找令弟,怕是目前敝人还去不了。这件事若不弄个明白敝人也不甘心就这样去了。”
“人已死了怎生弄个明白?”
“可还有人活着,这事儿他也明白。”
“谁?”
“司集大人您!”
“我!”
黄重腾地站起身来,瞪着两眼盯着沈方鹤,眼中满是怒火。
沈方鹤凌然不惧,傲然道:“这件事本来就是司集你安排的,令弟一个酒鬼赌徒,连个家也没有,在黄梁陈本就没人服他,若不是司集大人他怎能号令那些赌徒们。”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黄重在操作,黄胖子只是黄重手中的一枚棋子。
黄重似乎被重击了一些,眼中的戾气消减许多,但仍不愿垂首认输,冷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沈方鹤把黄家的院子看了一遍,微笑道:“黄司集这么大的一个宅院为何只有一个人住?”
黄重怒了:“这是老夫的家事,先生管得太多了吧?”
据说黄重以前是有家眷的,加上兄弟及仆人总有个七、八个人,自从那年壮年丧妻后黄重性情大变,把仆人都赶走了,就连自己兄弟都被他赶到了外面去住,这么多年这偌大的宅子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住。
沈方鹤对黄重的态度毫不在意,依旧笑着说:“敝人听说前些日子有人为司集说了个婆娘,不知司集满意不?”
“不满意,”黄重的脸阴沉得像是要下雨,“早被黄某赶走了。”
“怕是没走多远吧!有人说赌坊对面开杂货店的很像司集娘子……”
黄重一怔,接着双拳紧握,牙咬得“咯咯”直响:“你还知道多少?”
沈方鹤依旧面带微笑,说道:“敝人知道的恰恰只有这么多,敝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司集大人要变着法儿的给赌坊送钱财,莫非开赌坊的是司集大人的亲戚?”
“你管不着!”
沈方鹤叹息道:“这话对,银子是你的,你爱给谁给谁,敝人还真懒得管,可是昨日的两条人命不知道司集该怎么办?”
“你怀疑杀人的是我?”
“对!”
“你有何证据?死的可是有我的亲兄弟?”
“也没错,”沈方鹤依旧气定神闲,“胖子虽然是司集的亲兄弟,可从司集夫人去世之后司集好像就不怎么待见他了,是也不是?”
黄重不说话了,垂下了骄傲的头。
黄梁陈街上流传着黄重的婆娘是黄胖子害死的,这传言一直不知道是真是假。
沈方鹤不想弄得太清楚,有些事还是留一线的好。
沈方鹤跨出了黄家的大门,没有回头,身后黄重的哭声越来越弱,渐渐的弱不可闻。
黄重死了,午时时分吊死在家中。
娄捕快是后晌来的,认定黄重是自缢而死就定了案,责令黄家宗族择日下葬。
“如果我不去找他也许他就不会死!”
这句话在沈方鹤嘴里已念叨了好几时句,已经变得如咽下的酒一样没了滋味。
医馆里没点灯,李东平不在,只有沈方鹤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风吹进屋子,感觉有点冷,偌大的医馆仿佛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孤灯深夜,这般苦坐莫非是等人?
也许是,也许不是。没有人会明白他心里怎么想。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谁会来。生活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会走进你的世界,就算是号称神算的年先生也做不到。
刀!
一把锋利的短刀。
沈方鹤等到的是一把刀,当然刀是有主人的,刀的主人是个蒙着脸目露凶光的人。
看情形像是跟沈方鹤有仇,还是大恨深愁,人没到刀先到了,一刀直取命门,没有半点留情。
沈方鹤没有动,纹丝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对着迎面而来的刀光眼都没眨一下。
为什么不躲,因为他知道医馆中还有一人,这个人是不会让他就此丧在这把刀下的。
果然,又是一道刀光闪过,如秋夜里明亮的圆月,不但把那抹刀光遮住了,也已把刀的主人全部笼罩在了刀光里。
落月刀果然霸道!
短刀被击飞,刀的主人在这一刹那间闭上了眼,他已经感觉到了死亡,因为洛月的短刀已划上了他的咽喉。
“当”的一声,号称无法抵挡的落月刀偏离了那人的咽喉,划着那人的肌肤落到了地上,黑暗中溅出了火花。
“先生!”洛月捂着手退了两步,眼睛中满是不敢相信。
“饶了他吧。”沈方鹤气定神闲地抖抖衣袖,坐到了椅子上。
“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还不该死。”
洛月不明白了,一个要杀死他的人,他为什么觉得不该死?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你若是比他弱这会儿怕是早倒在地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该死,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沈方鹤一指凳子,示意那人做下,“你是失踪了的陈老三,今晚来是为黄重报仇来的。”
“你果然知道、你果然知道……”
陈老三取下了蒙脸的黑巾,露出那张瘦削的脸,嘟囔着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门外的风停了,不知是风累了还是去了远方,洛月也走了,她的到来就是保护沈方鹤的,既然没了危险就不必留在这里了。
医馆里又点起了蜡烛,烛火照亮了两张无奈的脸,还有那段将要说出来的无奈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