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是结伴而行的其他队员们回来了。
少女无动于衷,只是仰头一躺,闭目冥想。
——
走出帐篷的赵刀虏,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纵横豁沐走廊五年,貌似也只是赢得了泣血的名声,其他的,全是无聊,还有点儿沉重。
虽然来这儿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人,但他方才说过了,他想找点儿新的理由。
对于赵刀虏而言,无聊是致命的。
或者不如说——思想是毁灭性的。
在豁沐走廊,每个人都在争取活成没思想的野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取更大的活着出去的可能性。
争取思想与未来的前提,就是没有思想。
而以赵刀虏的实力和战绩,他已经可以什么都不做,安心等着十年期满,从容不迫——在这一点上,小呆眼也同样,甚至在程度上犹有过之,简单来说就是,她比他强。
对于已经能够保证活着走出豁沐走廊的赵刀虏,成为野兽便不是那么必须了。
所以,他有资格也有时间跟“无聊”这种事对抗。
——
赵刀虏坐在那一堆刻满亡魂的木头上,歪头瞧着就要完全沉没的夕阳。
舟年正在大捧大捧地加柴,大蓬大蓬的火星溅起,在虚空中一闪即灭,很快周围便越发的亮堂温暖起来。
一阵吵闹声越过暗红荒凉的沙丘——剩余的三名队员也全部归营了。
三人欢声笑语骂骂咧咧,还能隐约看见其中一个挂了彩,但没有一个部下死去,赵刀虏觉得这就挺好。
归来的三人中,那一名除却赵刀虏和小呆眼之外最年轻的战士——历择言冲他做了个鬼脸。
“狗队!咱今天一共杀了四个呢!——四个无双灵师!”
历择言,整个小队中最活泼的人,而最不活泼的,大概就是赵刀虏和小呆眼了。
在豁沐走廊,活泼和稳重,似乎不跟年龄成正比。
赵刀虏对着兴高采烈的历择言微笑点头,却没说话。
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的时生霍地起身。
“你一个人杀的?”语气里充满惊讶与怀疑。
正烤火的舟年也望过来。
历择言看到自己成了中心人物,便把头仰得高高的,得意道:“当然!——当然不是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顾自笑得张扬,而他身边那一名名为“普查斯”身材矮小敦实的胖汉吐口唾沫,笑:“大家都有份的。”说着,他看了看身边的陈平。
陈平的外表看起来跟他的名字一样平庸,但却是个颇有傲气的家伙,只见他扬起眉毛,冲着赵刀虏高声道:“狗队!其中两个是我一人杀的!”
似乎在证明什么。
历择言和普查斯相视一笑,他们都知道陈平爱在战功方面锱铢必较的高傲“老毛病”,也不做计较,反正与人厮杀的时候陈平从没有别样心思,一直是个值得信赖的队友,这就足够了。
“早就猜到你在吹牛!”时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历择言,然后再度躺成一个大字。
守在炽烈篝火前的舟年摆摆手,“那边的黄羊,今天的晚饭!”
历择言努努嘴,“又吃羊!”
嘴上不乐意,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上去——其他两人也不例外。
“——也是啊。”舟年挠挠头,看向赵刀虏,“狗队,什么时候换换口味?——后面补给营有很多好吃的,可他们只给我黄羊,因为补给种类里黄羊最多,我也没个衔儿,他们不把我当回事儿……”
衔儿,自然就是指的军衔,所谓等级制度,常常能让人无话可说无路可走,或者再直白点儿,就是无好处可捞。
对于这个伙食问题,赵刀虏依然沉默,并且连个眼神都没给。
舟年也不继续多说,目光都放在了火苗儿上。
很快,夕阳完全消失了,赵刀虏的脸庞被火焰映照得红彤彤的,而且眼神呆滞,似乎有了小呆眼的几分风采。
这时,历择言一边疯狂进食,一边开始嚷嚷。
“舟年说得是啊——黄羊是不错,但总吃真的要腻死了!”历择言道。
普查斯见已经有两个人提出这个问题了,便觉得自己也该“诚实”一把了,虽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在锻炼,但如果能改善一下伙食,那对走廊里真正残酷的锻炼也是有帮助的不是!
“我完全同意择言的看法。”他举手说道,手里攥着一条吃了一半的羊腿。
陈平没说话,因为他的骄傲属性无时无刻不在发挥作用,他是真觉得——我就是要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我要比他们强!任何方面!嗯,大概如此。
“嗯……”赵刀虏终于发声,眼睛里开始跳跃着神采。
所有人都向他看过来,包括躺着的时生。
“陈平——你觉得呢?”他冷不丁问。
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狗队也太让人无语了,专门挑了个脾气最“硬”的发问,还要不要改善伙食了……
陈平放下手中肉,用脏了吧唧的袖子胡乱抹了抹满嘴流油。
“没必要!——这种小事!”果然不出众人所料,他说得铿锵有力毫不犹豫。
时生第一时间收回大字术,起身直勾勾盯着陈平,似乎跟他有仇。
“如果有人觉得很有必要呢?”时生有股针锋相对的架势。
“那还在这儿做什么?——回家找妈妈去不是更好?”陈平看模样也也不是善茬儿。
小队里,时生和陈平俩人总是冷战,原因是互相不服,时生不服陈平的斤斤计较和傲气,陈平则是不服时生的不服,他觉得自己很优秀,至少比时生优秀,所以时生理应服他。
舟年常对时生说:“陈平就是傲了点儿,谁还没点儿毛病?”
可时生就是钻牛角尖,道:“什么我都能忍,但我就受不了眼比天高自以为是的家伙。”
不过令人放心的是,同行走廊的时候,时生陈平总能相安无事。
所以久而久之,众人也就对两人的不对付见怪不怪了。
爱咋咋吧,反正别影响大家伙儿杀人就行了。
——“唉!”历择言长声一叹,“陈平啊——想想兄弟们啊——你看普查斯!似乎又变矮了,都是只吃羊的缘故,都吃缩水了。”
普查斯一脸惊愕,他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又以历择言为参照物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哪儿缩水了?再说,吃羊和缩水有关系吗?”
历择言道:“你别打岔——陈平,看到普查斯,你不觉得心痛吗?”
陈平哼一声,不理会历择言,继续吃羊。
时生又一次躺成大字,看着天空中的星辰一颗颗亮起,就像被神明逐一点亮的烛火。
历择言翻翻白眼——算了,除了一起杀人的时候默契十足,其他时候根本说不上话啊。
赵刀虏摸了摸下巴,环顾了一下众人,“嗯……”
立刻,除陈平外,其他人都看过来,皆是目光殷切,像是草木渴求甘霖。
“行吧——明天我去补给营溜达一圈。”赵刀虏说,“给大家弄点儿新鲜的——大不了以后我常去补给营转转,吃腻了谁也不能吃腻了咱们呆狗小队——精锐小队!何为精锐?那就是伙食也得精锐!既然补给营那帮老油子敢怠慢咱们,我也不能白当你们‘狗队’,明天我好好儿跟他们唠唠伙食的事情。”
赵刀虏确实很开心,居然开起了他最不擅长的玩笑话——大概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分外厌恶豁沐走廊的。
虽然无聊,但很满足。
众人欢呼,似乎是什么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呆狗,是以小呆眼和赵刀虏为首的这支小队的名称,虽然这名字有点儿搞笑,但它却代表着重岳在豁沐走廊非真正战争时期的顶尖战力之一。
——
众人都吃完了,各自回帐篷睡觉,只有赵刀虏和舟年两个人毫无睡意,一个坐在木头上发呆,一个坐在篝火旁发呆。
“狗队,听说回风城有个回风传说——是怎样的?”舟年忽然打破平静,他左额上的十字伤疤在火焰的照耀下似乎变得柔和了很多。
赵刀虏从发呆中被惊醒,却又很快重新陷入发呆。
好一会儿,他才看向舟年,“你是说那个传说啊。”
——
骸生历6580年之前,还没有统一的重岳,无尽山脉中划分有三十余个公国,重岳只是其中之一,三十公国之间彼此争斗却又会在“山外敌”的入侵时团结,不过终不能成为一体,或者说,一直没有诞生拥有碾压性实力一统群山的豪强。
一代天骄白聆宇,出生于骸生历6480年的重岳公国,通过一系列努力甚至包括叛乱,于骸生历6513年,他终于成为了重岳公国的主人,立年号听风。
利剑被膨胀的野心淬炼得更加锋利,登顶重岳的白聆宇秘密组建了一支三千人的全灵师队伍,名为“空寂”,日夜操练,其实力不断强大,这就是第一代空寂卫。
骸生历6520年,也就是重岳听风7年,他正式发动了对其他山国的战争,改年号为“天征”,并时常亲自带兵出征。
依靠着无坚不摧的三千空寂卫,重岳公国节节胜利,即便是实力强大的如莫鲁迪斯氏统治的答夏公国,山氏统治的明定公国,齐氏统治的威武公国,也都倒塌在了空寂卫的锋芒下,只是那些战败后的强悍氏族并没有得到残忍地对待,而是被奉为上宾,并入白聆宇麾下。
白聆宇和他的军队越战越强。
与此同时,西方也出现了一个强大的人物,其名赵冰,是泷公国的王,强者如云的赵氏的家主,他同白聆宇一样,立誓统一山国。
骸生历6579年,无尽山脉,尽归重岳和泷,就实力与统一的地盘而言,泷都稍逊于重岳,但却绝对有一战之力,胜算相当,鹿死谁手实难预料。
彼时,泷公国已经摆好阵势,准备一试名震群山的空寂卫的厉害,重岳公国的白聆宇也秉承他一贯的风格,亲自带兵突进,准备再度以力取胜。
雄兵裹着浩**长风,径直杀到泷公国的第一处要塞大城——啸城。
兵临城下之际,大日高照,云雾皆散,只见泷国之主赵冰闭目端坐于城顶,八风不动。
白聆宇叹一声“强!”,刚要命军队掩杀上去。
这时,本来是东风的天气,却忽然变换了风势,所有的风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命令或者不如说是指引,哗啦啦倒吹东行。
白聆宇被猛烈的西风一吹,当即便下令撤退。
他觉得自己奉上天旨意,天征至此,风随锋往,而今风转头而归,大概是天意不许杀戮。
便图谋兵不血刃之法。
很快,念于死伤灾难实在太多,白聆宇与赵冰两人对决于啸城之前,后者败于前者,泷终归重岳。
骸生历6580年,重岳终于整顿完毕,正式一统。
又三百年后,重岳奋翼一跃,王朝之名加身,重岳王朝就此诞生。
而天征皇帝白聆宇和泷王赵冰的“回风”故事也广为流传,啸城,也因此易名“回风城”。
“传说大概就是这样了。”赵刀虏说。
舟年的眼睛里闪烁着火光,篝火已经烧了大半。
“回风……原来这就是回风……真是个好故事。”舟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该睡觉啦狗队——我再添最后一捧柴。”
赵刀虏点头,起身走进了自己的帐篷。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梦里全是死人,他们每一个都看着自己,眼睛里流出血泪。
这对他而言并不可怕,他已经见惯了死亡——或许这才是最可怕的。
不过不得不说得是,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好。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除了小呆眼正坐在他用来计算人头数的那堆木头上对着一根她自己的头发仔细观察之外,其他的人都已经去走廊里了。
“呦——我头一次醒这么晚。”他说。
小呆眼扔掉了手里的头发,抬起头,两只呆眼空洞无神。
“真烦——不杀人,做什么啊?”她抱怨地说,“啊——真无聊!我想砍了你。”
赵刀虏露出惊吓表情。
“小呆眼,你是不是杀人杀太多了——都精神失常了吧?”
少女不再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前方无情冰冷的荒漠。
“人不能总是一成不变——狗子,我昨天想了一晚……我忽然想离开这里了。”
赵刀虏愣了愣。
“好像,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