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麦茫茫依然日日进出医院陪伴郑芸。祖孙二人闲谈时多涉及她的童年趣事,对她长大后发生的不愉快之事倒是很少提。
可惜郑芸的身体每况愈下,三个月后,她因为心衰去世。麦茫茫参加葬礼,在麦家的一众亲友面前,她着一身黑裙,神情肃穆,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是回家后在顾臻的怀里哭了一场。
顾臻没有劝说她,只是用温热有力的手掌安静地拍着她的背。
麦茫茫吸了吸鼻子:“虽然我和家人的关系还是好不起来,但是我真的很庆幸最后陪伴奶奶走过了这段时间。”
顾莞凑过来:“茫茫姐姐,你节哀顺变。”她认认真真地说,“以后,我们也会陪在你身边的。”
麦茫茫抬眼,俞培琴无言握住她的手,露出带有抚慰意味的笑容。
她在这里,获得太多的温情和力量了。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顾臻毕业的年份,他即将入职一家顶尖的投资银行。按道理说,麦茫茫应该和他同年毕业,不过她是半途转专业的,尽管有四篇SCI论文在手,成就已经达到了研三学生的标准,但她希望自己在科研之路上走得更踏实,正好叶教授的新课题她很有兴趣和想法,因而她申请延迟毕业一年,明年再赴国外念Ph.D.。
顾臻随上司在经济学院做宣讲,麦茫茫前去当观众,他站在台上说话,她远远地观望,惊觉他已然是成熟的男人了。
宣讲结束后,两人牵着手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散步,难得成为悠闲的大学情侣。
麦茫茫晃着他的手:“其实,你可以答应你同学一起创业的。我看过他的策划书,其中有一半的想法是你的建议,这代表你很有兴趣。”
“过几年吧。”顾臻微笑道,“暂时不考虑。”
“不要只是你支持我,我也要支持你。”麦茫茫不满地道,“留学有奖学金,我总会有办法的。”
顾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再握紧她的手:“我不要你有办法,而是要你觉得舒适安全,无论你怎么走,就算走错了,掉下来都不会摔伤。”
起码在两三年之内,他需要最大的回报率。投资银行第一年就能给他开出极为优厚的年薪。
他笑着反问:“那你呢?你延迟毕业一年,除了你和叶教授说的理由,还有别的原因吗?”
麦茫茫说着反话:“请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好像没有说你延迟毕业是因为我。”顾臻挑眉,“是谁在不打自招?”
麦茫茫气哼哼地掐他的腰,他把手绕至身后,握住她的手:“八月底有空吗?”
八月底尚是暑假期间,麦茫茫的时间虽然要视实验室的工作安排来定,不过她会比平时清闲。麦茫茫点头:“应该有,怎么了?”
顾臻轻柔地笑道:“想邀请麦小姐和我一起去旅行。”
两人在一起两年多,出去玩的次数极少,正经八百地说去旅行还是首次,麦茫茫自然应好,心生期待之意。
两人旅行的目的地定在北极圈附近的岛屿上。
因为两个人是首次一起正式出国游玩,顾臻和麦茫茫倾向于过二人世界,便选择了自驾旅行。
他们在机场附近提了辆汽车,那是一辆大型吉普车,顾臻负责开车。他尽管驾龄不长,却能稳重地驾驶。
麦茫茫坐在副驾驶座上,捧着平板电脑搜查信息。她提醒道:“全险不含涉水险,开车要小心一点。”
顾臻含笑看她:“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的车技,司机先生。”麦茫茫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天气恶劣,道路蜿蜒起伏,路面结冰,她解释说:“只是这里的地理情况我们不太熟悉,我担心有意外。”
顾臻掌控着方向盘:“茫茫,只要你不要扰乱我,我们就不会有意外。”
麦茫茫无辜地说:“我哪里扰乱你了?是你定力不行啊。”
“看来麦小姐对自己魅力的认知还不够清晰。”顾臻沉吟片刻,道,“我的定力一直很可以,可是在你面前就很难说了。”
“很会说话嘛。”麦茫茫哼笑一声,“好了,我不闹你了,你专心开车。”
关于旅行,顾臻规划完善、思路清晰,包办了换货币、订酒店等大小事务。第一天他们到达了一个小岛,岛上的海水温泉碧蓝澄澈,像是落在熔岩原间的一块美玉。麦茫茫从泉水中起身之时,温热的水化作雾气,白得缥缈虚幻,给人一种置身梦境的感觉。
在地广人稀的海滨小镇,他们在充满异国情调的餐厅用过晚饭后,顾臻寻觅了一处幽僻的无人之地,停下车,调整座椅,打开顶部的天窗,与麦茫茫躺下来一起欣赏星月。
在浩瀚的夜空下,麦茫茫凝望着星空,和顾臻说起天文与星象。她无意间抬眼,发现他一直在注视她,于是问:“你只顾看我,不看星星?”
顾臻挑眉:“你只顾看星星,不看我?”
“我这不是想和你一起看嘛。”麦茫茫思索起来,“我想既看到星星,又看到你。”
顾臻转换姿势,撑到她的上方,嘴角含笑,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或许,有一个办法。”
衣服摩擦的声音响起来,麦茫茫的脸渐渐染上蔷薇色,冷空气涌入车厢,无论如何也抵不过顾臻滚烫的体温。他低声叹息:“怎么办呢?我的定力好像不够了。”
麦茫茫小声回答:“你现在不需要定力。”
麦茫茫躺着,额上沁出晶莹的薄汗,她的眼底同时收入顾臻与星夜。他脸庞英俊,眼睛甚至比繁星更为明亮,他注视着她,一直以来,只注视她。
四周安静寂寥,麦茫茫像是沉潜在幽蓝的深海中,与现实世界隔离,只能触碰和感知到顾臻的存在——他只会带着她潜得更深。
顾臻一下下地吻着她,他的掌心有些潮湿,他压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时间消逝得了无痕迹。一切平息后,顾臻从后面拥住她,亲吻她的后颈,有一种珍爱的意味:“茫茫宝贝。”
麦茫茫被顾臻的温暖包围,心弦一颤——那是专属于他的亲密称呼。
汽车迂回绕行,他们沿着环岛公路游览了九天,最后一日,顾臻定下的行程是观赏极光。
顾臻提前做过功课,当天天气晴冷,极光活动指数强,在远离城市中心的地方,能大概率提升观测极光的体验。
这里的夜晚并不完全漆黑,天空是深沉的蓝色,顾臻牵着麦茫茫的手,走在前面。
麦茫茫深吸一口冷气,心肺凉爽起来。她架好摄影设备,等待着极光的到来。
晚上十点左右,广阔的星空开始出现淡淡的绿色。前几分钟,麦茫茫还分神和顾臻讨论着极光是一种等离子体现象,当极光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却完全无暇分析原理了。
绿色与蓝色的光带逐渐明朗起来,慢慢地摇晃与升腾,光怪陆离,不像是真实存在的。麦茫茫被瑰丽的梦幻般的自然景观所震撼,入神地看着。
顾臻侧目,麦茫茫的侧脸像洁净的白玉,与极光同时落在他的眼底。
麦茫茫良久才回过神。她兴奋地感叹:“好美啊!顾臻,你选对了地方。”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地点定在这里吗?”顾臻慢条斯理地说,“因为我想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麦茫茫疑惑地看向他:“什么事情?”
她已经有预感了。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臻。
顾臻身高腿长,肩膀宽阔,即使穿着派克服,也依然俊朗。他面容冷峻,目光却十分温柔:“你说你不喜欢中庸。”
顾臻慢慢地单膝下跪,从怀中取出一枚戒指。他沉缓地说:“我想,茫茫,我会永远极力地爱你。”
顾臻是在求婚,可是他没有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或者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身份无法限定他们的感情。
顾臻认真地问:“茫茫,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视野之内满是明净荒寂之景,世界沉浸在原始的幽静之中,其中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足够了。
麦茫茫眼角湿润,长发迎风飞扬,呼吸间产生阵阵白雾。她弯着眉眼,伸出右手,轻轻点了点头:“好。”
她哽咽着说:“你应该知道的,我也爱你,以后也会一直爱你。”
顾臻站起身,为她戴上戒指,吻上她的额头。
麦茫茫深深地望进他的眼里:“顾臻,我们回家。”
(全文完)
###番外一 暗恋·他的秘密
书桌上的墨水瓶被打翻了,墨水扩散,父母曾握着顾臻的手教他写成的字,被墨水洇成乌黑的一团,像盘桓在白纸上的巨大的乌云。
顾臻意识到,也许乌云笼罩着他的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今天方才降下雷暴雨。
他心慌意乱,从二楼找到一楼:“爸爸!”
顾淮初背过双手:“不要在孩子面前行动。”
这句话像一道命令,负责这次行动的检察人员后撤一步,退出顾家的门。顾淮初身上庄严端正的威势是不改的。
来人敬重地道:“顾先生,请您尽快。”他继而回头吩咐下属:“在外面等。”
顾臻站在台阶上,紧张地问:“爸爸,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大厅内寂静一片,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回音。
陷在沙发中的卢邻擦了擦眼睛,拭去泪痕,不让顾臻发觉。顾淮初回身,蹲下,朝顾臻招手:“来,宝贝。”
顾臻坐在爸爸的腿上。他不是爱撒娇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有些早熟,但是他现在不能解释那一种预感,便只能紧抿着唇,抱着顾淮初的脖子。
顾淮初拉下他的手:“儿子,爸爸有话和你说。”
顾淮初拉了两下,顾臻都不松手。
原来这孩子已经有这么大的力气了。顾淮初惊讶于他的成长,心里一疼,更为自己未来不能再陪伴他而感到遗憾。思及此,他不得不严肃地道:“顾臻!”
静默中,顾淮初感受到了肩颈交界处的湿意。他一怔。
他怀里的人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小肩膀:“爸爸,你别走。”
顾淮初帮顾臻拭去眼泪:“哭什么?男生不能哭鼻子。”
他侧过脸,凝望着妻子,又转向顾臻,认真地说:“答应爸爸,以后你要坚强,保护好妈妈,好吗?”
顾臻答应下来:“好,我答应爸爸。”
顾淮初揉了揉顾臻的脑袋,就像往常和他玩闹一样,但动作逐渐变得沉重。顾淮初抵着儿子的额头说:“你是爸爸心中最棒的小男子汉。”
卢邻走过来,和顾淮初一起蹲在顾臻的身前。自顾臻更小的时候开始,两人就以这样平等的方式和他交流。
“无论爸爸在哪里,他都一样爱你。”卢邻强撑起笑容,“妈妈也是。”
顾淮初慢慢地将手从顾臻紧握着的手里抽出来。
顾淮初离世,卢邻经受了她难以承受的折磨之后,携顾臻回到了昳城。她不再是以前的顾夫人、卢教授了,却仍是勉力托人,送顾臻进了最好的幼儿园。
老师向俞培琴反映,顾臻不合群,待人处事非常冷漠,而且经常脱离成年人的监管。俞培琴问顾臻,是不是因为原来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他,所以他现在心里有落差了。
顾臻否认了。
父母对他的严明、爱护和教导,使他成了思想独立的孩子,他不会因为外人对他的态度变差而心存落差,他只是觉得无趣——他这个年龄段不应该感知的无趣。他宁愿独自待着。
久而久之,他失踪后,老师便也不再管他了。
某天,一个蹒跚的小男孩闯入顾臻常在的偏僻角落,摔倒在地,哇哇大哭。顾臻坐在树上,冷静地观看着,丝毫没有想帮助他的意思。
一个小女孩寻觅着哭声,出现在树下,扶起正在啼哭的小男孩:“你在这里呀,老师正在找你呢。”
听见“老师”二字,小男孩哭得更加大声了:“我不要上幼儿园,我要回家!”
麦茫茫捂住耳朵:“你哭得我耳朵疼。”
这个弟弟是麦茫茫邻居家的孩子,受秦嘉和麦诚的嘱托,她作为姐姐,担负着照顾他的责任。
只是,这弟弟未免也太调皮捣蛋了,为了不上幼儿园,撒泼打滚不说,居然趁老师不注意,四处乱跑。
麦茫茫剥开一颗奶糖塞进小男孩的嘴里,哄道:“你别哭了,我给你讲故事。”
小男孩脸上流着鼻涕,麦茫茫看不下去了,道:“你等我一会儿。”
她去往洗手间,打湿纸巾,返回的时候,小男孩却不见了踪影。她呼喊道:“你去哪了?”
哗的一声,飞扬的落叶连同太阳光,营造出灿烂的金色世界,顾臻像是从天上跳下来一般,降落在她面前。这样戏剧性的美丽场景,她以为只存在于她妈妈讲的童话故事里。
当然,她这些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顾臻落地,回答道:“老师领走他了。”
“你是谁?”麦茫茫张了张嘴,“怎么从树上下来了?”
麦茫茫声音清脆,比刚才那个聒噪的小男孩好多了。
顾臻没有给予她区别对待,没有理她,转身。他的书包放在树洞里,他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水。
麦茫茫喉咙干渴,又对他怀有好奇心,因而挪不动脚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水。
她的目光存在感太强,顾臻单手晃了晃水瓶,道:“你要喝吗?”
麦茫茫有洁癖,于是摇头道:“我才不喝陌生人喝过的水。”
顾臻收回手:“随便你。”
麦茫茫心里有所动摇,拿过他的水瓶,将瓶口转了半圈,喝光了余下的一半水。
顾臻提醒她:“你这样还是会喝到我的嘴巴碰过的水。”
麦茫茫的唇上留下一片水渍,这让她的唇看上去晶莹可爱,她凶巴巴地道:“不准说。”
吃人嘴软,自己好像不应该这么凶。麦茫茫为了表示友好,开启话题:“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无聊吗?”
“在教室里也很无聊。”
麦茫茫的眼睛明亮:“我给你讲故事,这样你就不无聊了。”
“你为什么喜欢给人讲故事?”
“我很喜欢妈妈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这样我就会做一个好梦,所以我觉得,听故事能让人变得开心。我觉得你不开心,我希望你开心。”
厚厚的落叶铺织成地毯,他们坐在树下,麦茫茫屈膝,娓娓地讲述:“西西弗斯因为惹怒了诸神,被惩罚永远背负一块巨石的重量。他是凡人,没有反抗的能力。他将巨石推上山,但是在接近山顶的时候,巨石会滚落回地面,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麦茫茫讲完之后,顾臻沉默了很久。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你还好吗?”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故事?其实我也不是很理解。”麦茫茫面露苦恼之色,“不会成功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呢?反正,我做事,是一定要成功的。”
顾臻终于回应道:“以后不要给别人讲故事了。”
“我凭什么听你的?”麦茫茫以为他嫌弃她讲得不好,不服气地道,“我偏要讲。”
顾臻点了点头:“哦,因为你只会讲故事。”
“谁说的?”麦茫茫受不得激将法,“不讲就不讲。”
顾臻的嘴角第一次露出笑意:“你可以给我讲。”
“给你讲也可以。”麦茫茫明眸一转,“那,以后我们一起玩。”
两人这段友谊维持了短暂的一个月。
“送你的礼物。”麦茫茫将机器人玩具推给顾臻,“这是我和妈妈一起做的,它还是个闹钟,可以每天叫你起床。”
顾臻按下机器人左心口位置的红色圆形按钮,它的身体内部传出麦茫茫唱歌的声音。他小心地将玩具放回书包,说:“谢谢。”
“不用谢。”
麦茫茫连头发丝都染着阳光。她脆生地道:“今天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们正式做朋友,好不好?我叫茫茫,麦茫茫,你一定要记住。”
她问道:“你呢?”
他们的影子在地面上重叠。
顾臻却说:“我马上就要转学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他们不必认识。
麦茫茫怔了怔,失落地问:“不能不走吗?”
她想去牵他的手,顾臻避开了。他道:“不能。”
麦茫茫蹲在地上。她今天本来想和顾臻说,她担心妈妈会和爸爸离婚,会离开她,没想到是他先离开了。
顾臻触碰她的肩膀,她挥开他的手道:“一点也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我把你当成朋友,但是你没有把我当朋友。
“你要走就走好了。”
麦茫茫推翻和他一起拼的积木:“我才不会记得你!”
麦茫茫跑出手工教室,顾臻蹲下,重新搭建散落的积木。将积木搭建完成的时候,他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他的嘴唇相碰三次:“麦茫茫。”
卢邻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时常用一种哀伤又坚定的眼神望着顾臻。临睡前,顾臻喝着卢邻送来的热牛奶,问:“妈妈,我给你讲故事,好吗?”
“明天讲。”卢邻亲吻他的额头,“妈妈不舍得留下你一个人。”
大概是牛奶的助眠效果太好,那天晚上,他的梦全是黑的,后来里头出现女孩稚嫩的歌声。
卢邻在牛奶里放的药剂量不大,顾臻被麦茫茫赠予的闹钟唤醒了。他拨打急救电话,救下了自己和妈妈。
自此,俞培琴不再允许顾臻和卢邻单独相处。
卢邻生下顾莞不久,还是在医院寻了短见,顾臻这次没能救下她。
医院走廊上,顾臻微微垂首,阴影遮蔽了他的上半张脸。顾莞不明所以,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震天,他却一言不发。
俞培琴把他揽进怀里,拍着他的背,担忧道:“顾臻,你别吓外婆,难过你就哭出来,你……你……”
顾臻眼圈发红,拳头紧握,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这哪里像一个正常的六岁孩子会有的反应?
情绪不宣泄,只会层层增加而决堤,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的。俞培琴摸了摸他的头,又摸了摸他的心脏,生怕他出问题。
过了半天,顾臻开口,声音低沉:“外婆,是我没有保护好妈妈。”
“不是的,顾臻是好孩子。”俞培琴哽咽道,“妈妈去找爸爸了,你留在外婆身边。你听外婆说,你会有新的开始。”
顾莞渐渐止住哭声,瞪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向顾臻。她是最天真、纯粹的新生命,对他满是信任和依恋。
顾莞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几下,顾臻犹豫,松开拳头,把手递给她。顾莞又软又小的手将他的食指牢牢地握在手心,她咯咯地破涕为笑。
顾莞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机器人玩具塞给他。这玩具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机器人的底部刻着一个字——茫。
“顾莞,起床了!”
俞培琴打开窗帘,阳光跳上顾莞的床。顾莞拉高被子,盖过头,继续昏睡。俞培琴来拉被子,顾莞和她展开了被子争夺战。
顾莞道:“再睡一会儿,外婆,就一小会儿。”
“你要迟到了。”见顾莞和被子缠成一团,俞培琴拿她没办法,使出撒手锏,“我让你哥哥来叫你,顾臻——”
顾莞顶着蓬乱的头发,迅速从**坐起来:“我起了、我起了。”
洗漱完毕,顾莞背上书包,飞奔下楼。家门敞开着,早晨的太阳映照着玄关,分划出明暗两处,顾臻随意地站在光明的区域,高大挺拔。
顾莞松了一口气——哥哥是不会等她超过五分钟的。
她想,外婆果然是骗她早起的,她还有时间,可以在巷口的早餐店吃一碗打卤面。
她不挑食,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顾臻见状问:“还要吗?”
“要。”顾莞点点头,“我在长身体。”
白嫩的豆腐脑,撒上葱花点缀,淋上热汤汁,这些食物都进了她的胃,她很是满足。
顾臻提醒道:“今天的第二节课是体育课,你别吃得太撑了。”
顾莞恍然大悟:“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论起凶的程度,顾臻其实是不如俞培琴的,顾莞基本没见过他生气。但是,非要说的话,她更害怕顾臻多一点,因为她所有狡黠的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顾莞捧起碗。单从顾臻比她更清楚她的课表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她这个一年级小学生的命运,真正掌握在她哥哥手里。
顾臻从书包的侧面抽出一个用纸卷起来的圆筒,敲了一下顾莞的头:“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顾莞展开圆筒,惊喜地大叫一声:“哥哥,我爱你!”
这是顾莞画了半个学期的成果。上周家长会,由于她的成绩太差,俞培琴被老师单独留下来谈话,一回家,就把她的画和彩笔全部没收了。
“别急着说爱我,”顾臻轻闲地道,“我是有条件的。”
顾莞以为顾臻会提什么“下次数学考七十分”之类的条件,结果他的要求是,她每天放学后,必须固定画画三个小时,坚持一百天。
顾莞睁大眼睛,想,还有这样的好事情吗?
“不要觉得很简单。”顾臻微微一笑,“以你这样闹腾的个性,你上课偷着画画觉得开心,真坐着画三个小时的画,就不一定能行了。”
顾莞撒娇道:“那可不可以画两——”
顾臻不为所动:“没的商量。”
“如果你做到了,我除了不干涉你,再送你一套颜料。”顾臻说,“做不到,你就专心学习,再也不准画画了。”
顾莞知道,顾臻所说的“不准”和外婆所说的“不准”是两回事,她不可能在哥哥面前蒙混过关。
她艰难地权衡了一番,应道:“好。”
她尚有疑问:“可是这样,我的分数就更加达不到外婆的要求了。”
“确认你想要的是什么比分数重要。”顾臻将犹犹豫豫的顾莞推进校门,“外婆那边,我来搞定。”
昳城的小学升初中是按照学区来划分的,顾臻就读的初中非常普通,普通到学校历年来最好的成绩是,中考有十五个学生考上昳城市第一中学。
昳城倡导素质教育,鼓励学生参加形式多样的学生活动,例如参加一年一度的中学生模拟联合国大会。不过,顾臻所在的初中,教育能力不足,因此学校只派了成绩最好的学生象征性地参加大会。
会场上,麦茫茫疾步从顾臻身边经过,她的名牌掉落,他捡起来,目光落在“茫”字上。
麦茫茫走出一段路后才折返。因为时间紧、任务重,她一时忘记了道谢,打算直接从不认识的男生手里拿走她的名牌。
男生的手臂向后一收,麦茫茫的手落空了。她和他对上视线,她的心一阵紧缩——不是因为他的长相,她向来不是“外貌协会”中的人。
麦茫茫忽略掉莫名而来的冲击感,不满地道:“还给我。”
顾臻挑了一下眉:“‘谢谢’只有两个字。”
麦茫茫的时间不多了,她勉强道:“谢谢。”
说完,她抢回她的名牌,急匆匆地离开。
为期三天的模拟联合国大会结束,顾臻的同伴在电梯口和顾臻抱怨着,说他们学校被分去做叫不出名字的小国家的代表,存在感特别地低。
同伴喋喋不休,声音远不如顾臻身后的长廊上隐约传来的声音吸引人。
长廊上,麦茫茫的同学在私下议论麦茫茫在模拟联合国大会上的表现:“性格强势、不好相与,谁想接近她啊?她连亲近的朋友也没有,也不知道她傲什么傲。”
“别说了。”
“我说错了吗?”
结果这场对话被麦茫茫本人听见了,场面十分尴尬。
好学生通常结伴而行,麦茫茫是例外——她独来独往,一个人的光芒就可以盖过一个小团体的光芒。
就像这一次的模拟联合国大会,麦茫茫风头无两——她是最佳代表,全英文致辞,自信、骄傲、锋芒毕露。
虽然她的气质更接近清冷的月光,但是,不得不承认,她那耀眼的光和太阳光具有相似性,令人不敢逼视。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冬天,豪猪因为冷,会靠在一起取暖,但是它们的刺会刺伤对方,所以它们只好分开又靠近,靠近又分开。”麦茫茫单臂环胸道,“冬天要来了,希望你们抱团取暖的时候,不要受伤。”
麦茫茫说完,径直走向电梯,她的同学面面相觑。
“她说我们是豪猪?”
“讽刺我们,她好刻薄。”
电梯到达,顾臻走进去,麦茫茫则在门外被方才唯一提出异议的男生拉住了。
“茫茫,他们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在意。”他着急地说,“我和他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你们自我感觉太良好了,我不在意。”麦茫茫略带轻蔑神色地道,“准确地说,我从来不在意不如我的人,包括你。”
课间,顾臻正坐在座位上写题目,他的同桌抱着篮球跑进教室,将球砸向他说:“顾臻,走,打球去,你不在,我们打着没意思。”
顾臻头也不抬,却精准地单手接住球,把球反扔回去:“不去。”
“你还要学习?让不让我们活了?”同桌凑近顾臻,翻着顾臻的竞赛书,“这是什么?我们学过吗?是天书吧?”
顾臻以前天天和他们一起打篮球,并且还能轻松地保持第一名,这形象和他们心目中只会死读书的学霸形象大相径庭。
同桌沉痛地道:“你变了。”
同桌将书放回原位,却在书里发现一张集体合影。他手疾眼快地把照片抽出来,对灯察看:“中间的这个不是外国语中学的‘学神’,麦茫茫吗?”
中学生自有一套夸张的流行语言体系,顾臻明显是不受影响的,这些话丝毫不能激起他的好奇心。同桌惊讶地道:“不是吧,你不认识她?”
顾臻反问:“她很出名吗?”
“挺出名的。”同桌挠挠头,解释说,“我认识她,主要因为我一个成绩很好的哥们儿很崇拜她。”
同桌朝照片上一指。他说的哥们儿正是那天在电梯口拦下麦茫茫的那个男生。
“这个,是他们学校的第二名。前段时间,他本来准备和麦茫茫一起学习的,但是麦茫茫嘲笑他是废物,他黯然神伤了很久。”同桌从顾臻的抽屉里摸出一袋面包,边咬边愤愤不平地道,“至于吗?这女生未免也太过分了,你说是吧?”
同桌急于寻求顾臻的认可。
一般来说,男生对于这一类性格强势的女生,都是不太喜欢的,但是,顾臻仿佛觉得同桌说的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显露出了探究的意思,脸上还带着一点无奈和纵容之色。
同桌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只能模糊地感知到,顾臻站在他的对立面。他正犹豫的时候,顾臻把他嘴边的面包往里一塞,他想说的坏话全部卡在了嗓子眼。
顾臻悠闲地转着笔:“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同桌摇头。
顾臻将视线移回到书上,不再搭理同桌:“那以后都别说了。”
同桌咽下面包:“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抓紧时间学习呢。”
他推理道:“你是不是和别人打了赌?像我,我只有和我爸妈打赌的时候,才有力气学习。”
顾臻稍加思索了一番,神情笃定:“算是吧。”
于是,顾臻开始努力学习,结果是,他成了中考的全市第一名。
开学日。
昳城市第一中学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明晃晃的日光下。日光刺目,教学楼前,贴着新生的中考成绩排名榜。
地面滚烫,未消的暑气一阵一阵地冲击着人的忍耐力,高瘦的女孩站在展示栏前,却没有做出扇风或者避光的动作,只盯着排名榜看。
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名字一上一下地写在上面。
麦茫茫身旁来了一个人,来人遮挡了烈烈的日光。麦茫茫侧首,顾臻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色校服,像太阳之外的另一个光源。得知中考成绩之后的烦闷感卷土重来,甚至更甚,她不屑地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顾臻伫立在原地,长久未动。
从开学的第一天起,顾臻就被麦茫茫视为宿敌,她对她的这种敌意一直持续到了大学。作为学校里的好学生,他们的轨迹有大部分是重合的,两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总是一方有意针对,一方淡定回击。
周六,学生会的讨论会结束,学生会主席周璇提议聚餐,麦茫茫婉拒了。
几人前往校外时,下起了倾盆大雨,他们在超市的屋檐下避雨。张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这雨下得真大,是天漏了吧?我进去买伞。”
对比一直在抱怨的其他人,顾臻一径保持着沉默,周璇不能从他身上挪开目光。前段时间军训,男生一律剪短了头发,此刻他发梢微湿,轮廓分明,身上透着很精神的少年气,却不显浮躁。
从周璇的角度看过去,学校的西南面有一座山,山经雨水的浸润,颜色苍郁,映衬着顾臻的侧脸。他未曾看周璇,只看着他们的来向。
他微微皱起眉来,比青山更有深远辽阔的意境。
周璇并不是会对着受欢迎的男生尖叫的女生,有时她觉得,有些男孩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装进某一种风格中,多多少少有矫揉造作的成分,但顾臻例外。他很自然,自然到了极致。在她心里,她对他的感情再满就只能外溢了。
周璇开口:“顾……”
张钦掀开门帘,拎着一袋雨伞走出来,分发给同学。与此同时,顾臻从他手里拿了两把伞。他撑开一把伞,简要地说了一句:“不用等我。”
周璇看着他冲进雨幕。
张钦咕哝道:“这小子在想什么呢?有事不会等雨小点再说?”
会议室分里外两道门,周围静悄悄的,闭合着的里门内传来麦茫茫的声音,她应该是在打电话。
麦茫茫抵着门,而电话根本不在接通状态,她自言自语:“妈妈,最近……”
顾臻放下伞,麦茫茫的声音低下去,里头有细微的哽咽声。他定住了脚步,背靠着门,左腿微屈。隔着一扇门,他陪她打完了这一通漫长的电话。
麦茫茫打完电话,平复了一会儿,猝不及防地打开门,直接撞进他的怀里。
顾臻假装看不到她发红的眼睛,问了一句:“还好吗?”
麦茫茫抽了两张纸巾擦拭鼻子。之后,她抓住他:“顾臻,你给我道歉!”
顾臻在放一份方才他随手拿的文件,麦茫茫不满地道:“听到我说话了吗?”
不料他倒打一耙,说刚才是她横冲直撞。
麦茫茫火冒三丈,觉得眼睛有点痒,便揉了揉,可手腕忽然被顾臻扣住:“睫毛差一点就进眼睛里了,别动。”
顾臻低下来,跟麦茫茫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抬起手,指腹碰到麦茫茫眼下的皮肤。她本能地闭上眼睛,接着听见他轻轻一笑,道:“你怕什么?”
这个过程宛如被调慢了速度,麦茫茫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室外在下雨,她的心却微微潮湿起来。
顾臻取下她的睫毛:“可以了。”
麦茫茫睁开眼。她理应说“谢谢”,但是联想到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周璇,周璇也会说“谢谢”,她就不想说了,于是她说:“假好心。”
麦茫茫的眼睛红,鼻子也红,她竟然像一只顾莞养的小兔子。她怎么会选择在他面前闭眼睛呢?她应该感谢他的自制力。
顾臻轻拍她的头顶:“真可怜。”
“你才可怜。”麦茫茫拨开他的手,奇怪地道,“你怎么没有去吃饭?”
顾臻瞥了她一眼,回答说:“为了避免被刺伤,最大程度地保持自身的热量,豪猪不应该靠同伴太近。”
“你居然知道这个寓言。”麦茫茫被他逗笑了,哼道,“你也知道自己是豪猪。”
其实之前她说这个故事不完全是为了讽刺她的同学,在她说的寓言里,每个人都是豪猪。
顾臻说:“但是,豪猪之间有差别,比如你……”
麦茫茫问:“我什么?”
顾臻一本正经地道:“刺更多。”
“顾臻!”
麦茫茫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爽朗地笑出声来。他即使是漫不经心地笑,也是好看的,爽朗地笑更好看,只是她很少见他这样笑。
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反常态。她当然知道,情绪过激会使人看起来不怎么高明。她忍不住想,自己在他面前放纵了情绪的滋长,是因为太讨厌他,还是……
麦茫茫察觉到了危险的因素,移开视线。
深夜,俞培琴敲了敲顾臻的房门,他说“请进”之后,她推开门,在他的书桌上放了一杯热牛奶:“以前不见你对成绩这么看重。”
顾臻搁下笔:“外婆,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说过鲶鱼效应?”
为了防止沙丁鱼在运送途中失去活力,捕鱼人会在其中放入一条鲶鱼,以刺激沙丁鱼的游动。这是一种激励的措施。
俞培琴意外地道:“有什么激励了你?”
“不是。”顾臻提出了新的见解,“人不是沙丁鱼,如果习惯了以外来刺激作为驱动力,会逐渐忘记自身的驱动力。”
顾臻不是麦茫茫的鲶鱼,第一名的荣誉才是。在她的争强好胜之下,有一种偏执,她像是急于证明给谁看,因而长期处于焦虑的状态。显然,解决焦虑的办法不是得到,而是放弃。
俞培琴笑笑:“你有自己的想法了。”
他的手机响起,麦茫茫要和他合作策划文艺活动,所以打电话来和他商量。她语气不善地开口道:“凌晨两点了,我还以为你睡了,故意吵醒你的。”
他和她玩着幼稚的斗嘴游戏,隐藏的意思却是,被吵醒也没有关系——
如果是你,就都没有关系。
顾臻承认,他本质上是一个理性的,甚至是显得冷漠的人。他清楚地认识到,多年前的事情是巧合,是一场任何人都能够碰到的巧合。
他缺乏狂热、激烈的感情,更不会因为巧合对一个人情根深种,混淆感激和喜欢这两种不同的情感,但是,这的确是他关注麦茫茫的缘由。
他好奇她变化的原因,却不知道好奇是一切的开始;他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却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以为他最多只是帮助她,就像她曾经帮助他那样,却不知道自己对她的帮助已经超出了范围。
他从小就明白,自身即是完满的,不需要用外界的事物来补足,却不能解释,他说她是刺多的豪猪,但是情愿与她靠近的原因。
麦茫茫使他产生了矛盾的心理,让他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直到另一场荒唐的巧合发生,他才慢慢地明白,所有的事情已经出现了质的变化,就像很久以前他要求她只给他讲故事一样。
他希望她只在他面前表现得可爱,只在他面前表现得可怜,只成为他的茫茫。
他也知道,她一直渴望成为她自己,不受家庭的束缚。那么,她同样不应该受仇恨的束缚,不应该处在动**不安的危险之中。
为此,他狭隘的占有欲,可以后退一步。
###番外二 平行世界:我不会让你哭
麦茫茫开始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磁场的,而且一旦形成,就难以改变。比如说,顾臻身上令她横竖都看不顺眼的感觉,就始终没有改变。
严格地说,两人并没有跨越不过去的血海深仇,无非是高中时期当了三年同桌的同班同学,又因为争夺年级第一名产生了竞争关系。这可以解释为,昳城市第一中学这个池塘太小了,他们朝夕相对,同是天之骄子,难免会有敌对情绪。
可是,两人进入昳城大学这片大海,麦茫茫在生命科学学院,顾臻在物理系,除了学科鄙视链,两人赛道不同,可谓交集甚少。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在学生会、社团或者公共课上看见他时生出讨厌的情绪。
蒋临安生日当天,顾臻应邀出席,和麦茫茫在宴会厅的门口碰了一面。他冷淡有礼地点头致意,她别过脸去,并不理睬他。
秦嘉了解女儿有多心高气傲,可是很少见她表现得这样倨傲,于是轻声提醒说:“茫茫。”
麦茫茫不情不愿地回应:“嘿。”
蒋临安和麦茫茫从小一起长大。在奶奶的再三要求下,麦茫茫今天穿着盛装,光芒耀眼,经过顾臻的时候,长裙摆拂过他的鞋面。
生日会临近尾声,蒋临安的女同学为他送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鼓起勇气表白到一半,麦茫茫无意间闯入这个戏剧性的现场。见状,她立刻想退离,却被他拦下。
蒋临安道:“茫茫,你听我解释。”
麦茫茫说的是实话,听起来却像口是心非:“你不用和我解释。”
女同学足够勇敢,拉住蒋临安不放,非要他听她把话说完,他性格温和,只觉左右为难。三个人之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修罗场。
麦茫茫是典型的“理科脑”,不擅长应付这些。她面上冷若冰霜,唯一的想法却是穿着这高跟鞋,站得脚好疼。顾不上蒋临安说了些什么,她烦躁地望向远处的天台——
她撞上了顾臻的目光。
顾臻身着西装,气质沉稳。他轻倚着栏杆,姿态随意,身形挺拔,旁边的人同他说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昳城视野最佳的斑斓夜景处在他身后。
顾臻端着一杯不属于他的酒。那酒是他从在读初中的妹妹顾莞手里抽走的,她很不服气,想要抢夺,却被一个女生阻拦。
顾臻任由顾莞着急地伸手够酒杯,而他十分气定神闲,像在逗小孩玩,甚至没有分眼神给跳脚的妹妹,反而一直注视着麦茫茫。
旁观对方落难,是他们的乐趣之一。麦茫茫眯起眼睛。
听完蒋临安的解释,她抛下一句“没关系”,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在电梯门前再遇顾臻,麦茫茫冷哼了一声,他和他身边的女生同时回头。
女生名为蔺南暄,是顾臻的好友,和他一样家世显赫,此刻,她正因为麦茫茫的不友善而轻蹙眉头。
作为被针对的对象本人,顾臻倒是显得很有修养。
麦茫茫直接道:“不管你看到什么,意外而已。”
“麦大小姐眼高于顶,最后选了临安,这大概也属于意外。”顾臻淡笑道,“不过,人的音乐品位基本上在十四岁定型,这也是正常的事。”
蒋临安是学音乐的,顾臻在暗讽她眼光不行。
麦茫茫反唇相讥:“首先,我没有选谁。”她咬字很重,“其次,你以为自己有什么好的品位?”
顾臻从容地道:“我的品位,起码比你的要好一些。”
麦茫茫看了蔺南暄一眼,后者文雅大方,确实怎么看怎么好。而且,麦茫茫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不好。
顾臻只是赢在当事人在场。
麦茫茫断定他胜之不武,但还是备感憋闷。直到回家,同家人一起吃睡前的甜品时,她才在餐桌上摆出一张生气的脸。
郑芸问道:“怎么了,和临安吵架了?我看见你和他闹了点不愉快。”
麦茫茫几乎忘了那件事:“没有。”
秦嘉柔声道:“茫茫,吃东西的时候不要生气。”
麦茫茫“哦”了一声。
麦茫茫临睡前,房门被敲响,她说“请进”,秦嘉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放在她的床头。
秦嘉坐在麦茫茫的床侧:“到底是谁惹我们茫茫生气了?”
麦茫茫埋在被子里,语气生硬地说:“没有谁。”
秦嘉但笑不语,作势起身,而后道:“既然你不想和我说,那我先走了,晚安。”
果不其然,麦茫茫拽住了她:“妈妈。”
秦嘉重新坐下:“要我做听众吗?”
大一的下学期,麦茫茫所在的小组一起到外省参加社会实践。高铁票是统一订购的,好巧不巧,她的座位和顾臻的座位相邻,她的在里侧,他的在外侧。
麦茫茫到的时间较晚,她不客气地说:“让开,我要进去。”
顾臻岿然不动:“幼儿园的老师应该教过你说‘请’字吧?”
麦茫茫没搭理顾臻,见他不礼让,索性长腿一抬,打算横跨过去。她跨越了一半,高铁突然启动,顾臻扶住她的手臂道:“小心。”
顾臻很有分寸感,仅仅是为了扶稳她,但是,两人目前的姿势,确实显得古怪。她停顿下来,耳根有点发热。
顾臻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继续过去了?”
落座以后,麦茫茫闭目休憩。在短暂的睡眠时间里,她做了个溺水的梦。随手向身旁一抓,触碰到真实的皮肤,她惊醒过来。
麦茫茫的指甲有缺口,尤其锋利,顾臻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两道血痕。他不悦地看着她:“故意的?”
“我睡着了,怎么故意弄?”麦茫茫面无愧色,“爱信不信。”
乘务员送来消毒的药水和创可贴,顾臻将东西递给麦茫茫,麦茫茫拒接:“你自己又不是没有长手,还要我伺候?”她不屑地道,“再说了,就这么点伤口。”
麦茫茫出入实验室,成日里见血腥的画面,便没将顾臻的小伤口放在眼里。他淡定地说:“再小的伤口也是你造成的,除非逃避责任是你的作风。”
麦茫茫自知理亏,接过药水,用棉签蘸取一些。顾臻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她将药水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顾臻侧目看着麦茫茫,她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温热的呼吸掠过他的手背,给他带来细微的痒意。
麦茫茫为他贴上创可贴:“这总行了吧?”
顾臻收回手,随意地“嗯”了声。
到达目的地,整个队伍需要再细分成小组行动,麦茫茫是组长之一,可以和同学自由互选。她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她总是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因此五分钟过去,仍无人选择成为她的组员。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麦茫茫倒是不在意是否受欢迎,只不过,目前的状况,至少从表象上看,很像她被排斥在外了。
人群中,顾臻姿态轻闲,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麦茫茫瞥了一眼振动的手机,是他发来了消息:要我选你吗?
麦茫茫回复道:呵呵,我宁愿一个人一组也不选你。
麦茫茫把信息发送出去后,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中”消失了。麦茫茫和他隔空对视,目光中颇有挑衅意味,而她的心头微感异样——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她了吧?
现场依然鸦雀无声。之后,顾臻缓慢地起身。
顾臻的朋友亦是他的高中同学,知道他与麦茫茫之间的恩恩怨怨,因此颇为不解:“顾臻,你确定要加入她的组?我还想和你去别的组呢。”
顾臻目不斜视:“你们还是可以自由选择。”
张钦和王梓铭老大不高兴地随同顾臻站起身:“你就不怕她故意不选你?”
陆续有其他的同学站起来,老师询问麦茫茫的意见,她抿了抿唇。比起忐忑的张钦和王梓铭,顾臻很是坦然,似乎并不在乎她到底会不会选他。
良久后,她点头说:“同意。”
小组成员约定第二天早上在酒店门口集合。
早上气温偏低,麦茫茫提前到达集合点,此时集合点只有顾臻一人。薄薄的晨雾尚未消散,他人很高,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有一种说不出的帅气。
顾臻本在低头回复消息,麦茫茫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接着按熄手机屏幕。手机在他的掌心转了半圈,落进他的外套的口袋。
今日他们行程的终点是山区里的村落。为了方便走路,麦茫茫穿了一件白色的冲锋衣,衣服的肩膀处被设计成了黑色,这正好和顾臻的冲锋衣反了过来——这两件衣服疑似同品牌的同款衣服。
她解释说:“衣服是我妈妈买的。”
“我的也是。”顾臻悠然地道,“看来她们的审美偏好相似。”
麦茫茫想了想:“你昨天……不担心我不选你?”
顾臻盯着她:“你会选我的。”
顾臻的目光使她呼吸一乱,她的思绪还来不及延伸,他便紧接着说:“因为也没有别的人选你了。”
麦茫茫反讽道:“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
顾臻直接回:“不用谢。”
麦茫茫咬牙:“我根本没在谢你!”
在她和顾臻高中当同桌的三年里,这样的口舌之争时常上演。奇怪的是,他们明知道这样无聊、幼稚,但谁也没有腻味。
这里与开发过的景区不同,他们需要行走的山路很原始,加上前一天下了雨,路面还很湿滑难走。有个女生摔了一跤,于是只能由同组的男生背着走。麦茫茫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留在原地休息。
顾臻暂停了脚步:“走不动的话,你可以求我背你。”
麦茫茫听不得“求”这个字,更何况是求顾臻:“做梦吧。”
前方过溪的路是以天然石块铺设的,石块凹凸不平,空隙很大。麦茫茫踩上一块松动的石块,本能地抓住身旁的顾臻,等摇晃止息,她正准备松开,手腕却突然被反握住。他目视前方道:“等过了溪再说。”
顾臻的手掌干燥温暖,具有稳定的力量。等过了溪,他放开了她的手,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麦茫茫平时不喜欢戴项链、手链之类的装饰品,觉得太过束缚和多余,而顾臻放开她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感觉手腕上少了点什么。她不自然地说:“谢谢。”
顾臻侧目:“你也会说‘谢谢’?”
麦茫茫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接受过幼儿园教育,基本的礼貌还是懂的。”
虽然她在他面前脾气一直很坏就是了。
“真是记仇。”顾臻无奈地说,“不客气,举手之劳。”
麦茫茫鬼使神差地道:“换成其他人……”
换成其他人,这对你来说也是举手之劳吗?她在心里道。
顾臻看着她道:“什么?”
麦茫茫后知后觉,这个问题不应该从自己的口中问出来,于是道:“没什么。”
在古朴的村落里住了一星期,远离现代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麦茫茫体验了一回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生活。她和顾臻永远是起得最早的人,所以一连七天,都在熹微的晨光里遇见。
麦茫茫和顾臻返回昳城后,见面的机会锐减,再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以后的慈善晚会上。
当晚,蒋临安的母亲亦在场。她将麦茫茫和蒋临安叫到身前,笑眯眯地问:“茫茫,未来有没有打算和临安一起去留学?”
郑芸若有所思地说:“两个孩子毕业后就差不多可以定下来了。”
郑芸和麦诚一直想安排麦茫茫的人生,如果当初不是秦嘉的坚决支持,麦茫茫连念生物专业的自由都没有。
不过自那以后,郑芸就对秦嘉越发有怨言,为了不让秦嘉难做,在非原则性的问题上,麦茫茫尽量不会违背郑芸的意愿。
麦茫茫对自己要走的科研道路有清晰的规划:“我打算毕业以后出国念Ph.D.,但是没有打算和临安一起去。”
蒋临安很是失望,不过他一般会尊重麦茫茫,郑芸和蒋母的笑容则僵在了嘴角。
长辈离开后,蒋临安的姐姐蒋黎豫挽着蔺南暄,上前和麦茫茫打招呼。她巴结奉承蔺南暄,对麦茫茫却是处处讥讽。她道:“茫茫,你是真的不想和临安一起出国,还是只是嘴上说一说,其实心里恨不得立刻和他绑在一起呢?”
蒋家和麦家交好,可是蒋黎豫从小就认为麦家是攀附蒋家的暴发户。而麦茫茫,表面上装得再优秀清高,骨子里和她爸爸一样热衷于攀龙附凤。
蔺南暄辨别出了蒋黎豫话语中的刻薄之意,不过她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而是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
“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说出口的就是什么。”麦茫茫平视她,“表里不一那一套,你还是自己留着慢慢琢磨吧。”
蒋黎豫气结:“我看郑奶奶可不是这样说的。毕业后就定下来,这意思不就是她想让你和临安一起出国还不满足,还想让你和临安订婚吗?”
麦茫茫语塞,因为蒋黎豫所言非虚。她能控制自己的想法,但控制不了郑芸和麦诚的想法。围观的还有几个和蒋黎豫相熟的朋友,他们都在嗤笑麦茫茫。
在这时候,顾臻和张钦经过。顾臻漫不经心地听着损友插科打诨,仿佛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风波。
麦茫茫背对着顾臻,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只感觉有人和自己擦身而过。蔺南暄以为顾臻即将这样走过去,又或者会冷眼旁观,便开口唤他:“顾……”
忽然,麦茫茫的手腕自侧方被人握住,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那力量牵着走了几步。
顾臻目不斜视,甚至都没有停下步伐,像是顺便拉走麦茫茫的。这一次,他不只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因为疑惑而挣脱的时候,他还掌心向下,直接牵住了她的手。
蔺南暄的脸色微妙地一变,蒋黎豫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蒋临安追赶上来:“茫茫。”
顾臻有与生俱来的掌控感,不过他并非喜欢压制他人,平时会收敛锋芒,但此时此刻,他扫了蒋临安一眼,目光冰冷沉静,后者不由得被震慑住。
麦茫茫怔住了。两人搭乘电梯上了酒店的顶层,无边的泳池泛着晃**的蓝色水光,她甩开顾臻:“顾臻,你干什么?”
麦茫茫的心没有脆弱到因为蒋黎豫的说辞而难受,只是她很排斥顾臻听见那些话,也很排斥他见到她难堪的一面。
顾臻问:“我不带你离开,你打算在那里站多久,听多少句那种话?”
“不管我站多久,都轮不到你来拉我走。”麦茫茫嘲道,“顾臻,这是你的举手之劳吗?还是你在幸灾乐祸?”
“谁告诉你我是在幸灾乐祸?”顾臻眉头微皱,“我的时间很宝贵,我不会也不想管除你以外的人的闲事。”
顾臻似乎在变相回答她之前没问出口的关于“换成其他人”的疑问。
麦茫茫僵了片刻:“你什么意思?”
顾臻平静地说:“字面意思。”
“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麦茫茫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而且,我们不可能,也不合适。”
顾臻靠近她:“是不可能,还是不合适?”
麦茫茫后退:“都是。”
顾臻弯唇一笑,声音低缓地道:“哦,我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相信我和她是天生一对。”
顾臻的口吻称不上严肃,眼睛深黑明亮,他凝视着她,其中的情绪被他牢牢地稳住。麦茫茫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搏动时发出的轻微声音:“我不.……”
顾臻不紧不慢地说:“我有说我喜欢的人是你吗?”
她想,他果然是在戏耍她!
麦茫茫愤愤地推开顾臻,他纹丝不动,她受到反作用力,倒退一大步,高跟鞋踩进泳池里。
顾臻先前已经发觉麦茫茫站得过于靠近泳池,不过他没有提醒,只是在她后仰的时候,及时揽住了她的腰。他们的身影重叠,映在水面上。
“又是举手之劳。”他轻声说,“不过我想听你说的不是‘谢谢’,茫茫。”
麦茫茫晚上回家后,母女俩展开了睡前谈话。麦茫茫散着黑发躺在妈妈的腿上。面对女儿的异常模样,秦嘉不像上回一样问得委婉,而是直接笑问:“是上次你和我说的男孩吗?”
上一次,麦茫茫忍不住向秦嘉吐露,自己根本不是因为蒋临安而生气的。她发现,自己的心绪完全被讨厌的人所牵动,尤其是看见顾臻和蔺南暄站在一起后,她竟生出无名火。
麦茫茫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秦嘉意味深长地说:“没关系的,茫茫,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麦茫茫翻身,将脸庞埋在秦嘉的膝上,卸下坚硬的外壳,烦闷地说:“妈妈,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秦嘉微笑着说:“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夜深了,汽车朝蔺南暄家的方向行驶。蔺南暄与顾臻坐在后座,一路无言,车厢里仿佛有汹涌的暗潮。临近下车,她取出两张先锋戏剧的票,邀请他下周去看。她意有所指地说:“顾臻,你知道吗?其实欢喜冤家是比一见钟情更庸俗的设定。”
蔺南暄等待着顾臻的回答。
车厢里灯光弱,少年俊朗的面容上蒙了一层昏昧的光,却不显得暗淡。
顾臻冷静地说:“那么,欢喜冤家加上一见钟情呢?”
蔺南暄猝不及防:“你……”
“也不是一见钟情,只是比我意识到的要更早一点。”顾臻揉了揉鼻梁,“但是,既然我意识到了,就不会视而不见。”
顾臻今晚的言行举止,表明了他的态度和倾向——他选择了谁、警示了谁、婉拒了谁,都一清二楚。
蔺南暄摩挲着光滑的票面,低眸掩去失落之色:“嗯。”
下一周,麦茫茫需要参加辩论比赛,她全身心地投入,暂时将感情问题搁置了。比赛结束,主持人宣布她被评选为最佳辩手,如潮的掌声响起,她站在台上,望见了顾臻的身影。
在辩论赛进行得最激烈的时候,麦茫茫都很沉得住气,但在见到自以为能控制不去想的人后,情绪出现起伏。
顾臻是抽空过来的,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在麦茫茫领完奖后,就起身离开了。
麦茫茫下台,心不在焉地翻起朋友圈。几分钟前,顾臻发了一条文字动态:祝贺我的MVP(最具价值选手)。
顾臻指代不明,引来张钦评论:我们打游戏,MVP不一直是你吗?
顾臻:不是游戏。
张钦:那是什么?
顾臻没再回复了。
麦茫茫盯着这条寥寥数语的动态,默默地点了个赞。
隔天晚上有篮球联赛,麦茫茫破天荒地出现在了观众席,陪伴她一起来的魏清甯问:“茫茫,你不是对球类运动不感兴趣吗?”
“是不感兴趣。”麦茫茫语气平平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来看球的?”
麦茫茫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跟随着场上最为耀目的男生。魏清甯一头雾水,任由她怎么揣测,也猜不到好友是为了顾臻而来的。
麦茫茫没有告知顾臻,所以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她来了。不过,他投篮以后,首先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场面喧腾,两个人像是在使用只有彼此能读懂的方式交流。
中场休息时,顾臻径直向麦茫茫走过来,神态自若地坐在她身边的空座位上:“怎么想到来看球赛?”
周围的空气似停止流动了十秒钟。麦茫茫倒不太在乎同学投来的目光,道:“你来看了我的辩论赛,礼尚往来。”
顾臻穿着篮球服,黑发利落,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麦茫茫起了玩心,将装着冰水的瓶子贴在他的颈后。
麦茫茫冰凉的指腹也贴上了顾臻灼热的皮肤,他明显顿了一下。他取下纯净水,抓住了她的手,她尝试抽回手,他却没有放开她的打算:“不习惯的话,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慢慢习惯。”
麦茫茫为了不暴露自己没有牵手经验的事实,强装淡定地道:“随你。”
麦茫茫不懂球赛,顾臻在她耳畔讲解。过了一会儿,他牵着她站起来道:“走吧。”
麦茫茫严谨地问:“去哪里?”
顾臻微挑起唇:“怕被我拐走?”
“顾同学。”麦茫茫回握住他的手,“我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顾臻换了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带麦茫茫去了位于天文系顶楼的天文馆。馆内的研讨室设计得像宇宙空间,天花板是暗蓝的底,星系图的投影熠熠生辉。
顾臻是天文爱好者,曾在动态中分享过一张自己所拍摄的星轨照片。麦茫茫上个月阅读过一本科幻小说,因此产生了对宇宙的好奇心。
麦茫茫了然地道:“原来你要带我来这里。”
“我看到你借了很多与天文学相关的书。”顾臻似笑非笑地道,“你以为我是要带你去哪里?”
麦茫茫不语。她总不能说她误以为他是要带她去约会,那显得自作多情——虽然现在和约会差别并不大。
光影在她的脸上变幻,她的手撑在身侧,出了一点汗。顾臻俯身过来,用发烫的掌心压住她的手背。
顾臻注视着她:“茫茫。”
他没有直接亲过来,两人对视着,距离不过一指远。他似乎不希望她的初吻在不明不白的状况下被夺走——他们应该清醒地认知到,就目前而言,世界上只有对方存在。
平日,麦茫茫的目光总是冷静且锐利的,现下,她黑白的眼睛像被水洗过一般明亮,漂亮极了,她专注地看着他。
顾臻心念一动,按住她的后脑勺。
麦茫茫做不到头脑清醒,当顾臻吻上她的唇时,她像落入了恢宏美丽的星云之中,地球的重力对她失去作用。
顾臻不允许她私藏自己的气息,带着年轻男孩的温柔与强势,深深地吻着她。等她真的换不过气了,他方才结束这个长久的吻。
夜深了,顾臻送麦茫茫回家。他们在距别墅区尚有一段路程的地方道别。她前行了几步,回头看他:“你不走吗?”
暗夜里,顾臻分明的轮廓十分吸引人,他停在原地:“先等你进去。”他补充说,“我让司机晚一点到。”
麦茫茫微微抬起下巴:“舍不得我?”
顾臻挑眉:“是舍不得。”他顺水推舟道,“担心你逃跑。”
麦茫茫扑哧一笑:“我又不是辛德瑞拉,需要在魔法失效之前逃跑。”
顾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在我这里,你的魔法没有失效的一天。”
麦茫茫一进家门,就被郑芸质问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她眼也不眨地说回学校有事。
秦嘉察言观色,见麦茫茫的脸上浮着玫瑰色的红晕,人和往时完全是两样的情态,笑了笑,没说话。
次日早晨,麦茫茫罕见地没有早起。她慵懒地赖在**和顾臻通电话。她昨晚睡前说头疼,大概是有点感冒。他问道:“感觉还好吗?”
“什么?”
“感冒,不然呢?”
麦茫茫想偏了:“我还以为,你问我在天文馆时的感觉。”
顾臻微怔,低笑说:“你想告诉我这个感觉,也不是不行。”
麦茫茫一本正经地说:“实验只做一次,是不能得到准确数据的。”
顾臻“嗯”了一声:“好像不止一次,茫茫。”
麦茫茫顿时回想起昨天顾臻是如何不止一次吻她的。他单手捧着她的脸,拇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麦茫茫眨了眨眼睛:“顾臻,”她放轻声音说,“我想亲你了。”
房间光亮充盈,顾臻原本坐在**看书,闻言,他的手停在书页上。他还来不及回应,麦茫茫就飞快说了一句:“我奶奶上来了,学校见,拜拜。”
顾臻无奈地挂了电话,走出房间,倒了一杯水喝。
顾莞钻进厨房:“哥,陪我去海洋公园好不好?”
顾臻握着玻璃杯,无情地拒绝:“不好。”
“为什么?”顾莞摇晃着他的手臂,“咦,你的手臂怎么这么烫?”
顾臻神情淡然,然而顾莞通过仔细地观察,发现他耳根微红。于是她大声疾呼:“爸爸妈妈过来,哥哥发烧了。”
卢邻和顾淮初正准备出门,闻言走过来。卢邻抬手在顾臻的额头上一探:“是有点烫,老顾,你摸摸看。”
顾臻否认说:“没有。”
顾莞趁机告状:“哥哥说他不愿意陪我去海洋公园。”
卢邻疑惑地道:“怎么不和妹妹一起去?你有什么事吗?”
顾臻淡定地说:“陪女朋友。”
顾莞的嘴张开,呈“O”字形,卢邻和顾淮初对看一眼。顾臻待人一向疏离,显然,他们对于他给出的直白答案颇感意外。
半个月以后,卢邻得以见到顾臻口中的女朋友。卢邻是昳城大学的教授,受昳城大学出版社的邀请,参加一个在学校书店举办的读书会。
学校书店和图书馆毗邻,背山面水,景色清幽。
秦嘉作为翻译家,和卢邻同为谈话会的嘉宾,两人在台上相谈甚欢,结束的时候,交换了联系方式。她们走出图书馆,在阶梯旁见到顾臻和麦茫茫,看样子,他们在闹矛盾。
顾臻和麦茫茫就生物物理学领域的一个学术问题争论起来,各自坚持己见,直到夜幕降临。
麦茫茫气哼哼地说:“你自己去吃晚饭吧。”
顾臻捏她的脸:“麦茫茫,你就这样公私不分?”
麦茫茫拍开他的手:“我就是公私不分。”
“顾臻。”
“茫茫。”
两位母亲同时开口,继而因为这个美好的巧合相视一笑。
顾臻礼貌地向秦嘉问好:“阿姨好。”他向卢邻介绍:“妈,这是我提过的,茫茫。”
麦茫茫不好意思在顾臻的妈妈面前和他闹别扭,落落大方地说:“卢教授,你好。”
看着小情侣之间的细微互动,卢邻知道自己的儿子很在意这个女孩。她莞尔道:“茫茫,叫我伯母就好。”
麦茫茫依言改口:“伯母。”
晚上,麦茫茫和顾臻电话。她是自我意识强烈的人,第一次对秦嘉以外的长辈的看法上心:“所以,你觉得你的家人会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我的家人自然会喜欢你。”顾臻道,“重点在前半句。”
顾臻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是有实体,压在麦茫茫的心上,她握着手机,轻轻地回一句:“谁不是呢?”
两人聊到很晚。麦茫茫挂断电话后,秦嘉进入了她的房间。她犹疑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今天才告诉你男朋友的事情。”
秦嘉未曾流露出惊讶的情绪:“我知道。”
“你知道?”
“从你经常提起顾臻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秦嘉温柔一笑,“虽然你说你讨厌他,但是我总觉得,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旁人想入你的眼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天跟他见面,我看他果然是很好的男孩。”
见麦茫茫仍是一副心事未解的模样,秦嘉问道:“怎么了,担心你爸爸和奶奶不同意?”
“他们不会不同意的。”麦茫茫摇了摇头,“我担心他们太同意还差不多。”
诚如麦茫茫所预料的那样,麦诚见到顾淮初的第一面就笑脸迎上去,谄谀之态暴露无遗。
麦茫茫默不作声,麦诚的势利和现实,从来不是她认可的。
顾臻察觉到她的低落情绪,在桌下握紧她的手。
他转发了一则她在情人节的那天发过的西塞罗名言,作为恋人关系的隐喻:平等者最能与平等者相投。
大学毕业,顾臻和麦茫茫前往国外深造,分别录取他们的两所顶尖学府,只隔了一条优美的河流。
开学之前,顾臻策划了一次毕业旅行。在飞机航行的过程中,麦茫茫因为晕机而暂时入睡。黄昏时分,她迷糊地醒过来,打了一个呵欠:“做梦了,梦到我们分开了十年。”
顾臻将她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你哭了吗?”
麦茫茫冷笑:“我怎么可能哭?”过了一会儿,她承认说,“好吧,哭了一点。”
落日自舷窗外照入,在麦茫茫的脸上覆盖上一层暖融融的金橙色光辉。
“顾臻。”
顾臻凝视着她:“梦是假的。”他倾身亲了一下她湿润的长睫,“我不会让你哭。”
这是一个恒久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