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陵發掘,已經四十多年過去了,麵對著文稿,那些悠悠往事一齊湧來,千頭萬緒。隨著時光的流逝,有些事已經記憶不清,有些事也確實有意無意地不再去想它;那些終生難忘的,再度浮現時卻又亂糟糟如一團麻絮,真不知從何說起。
文稿中寫了萬曆皇帝、皇後、妃嬪、文臣武將,也寫了明朝曆史、考古學史、考古工程,還涉及一係列曆史事件、人物,方方麵麵,影影綽綽,就像是亂麻中又灑上一杯膠水,使我越發擇不出個頭緒來。掩卷之後,我在屋子裏來回踱步,苦苦思索。
“啊,原來我是在讀一部報告文學!”我倏然頓悟。
考古總要去考證曆史,多年的考古生涯,使我的腦筋禁錮了,思想僵化了。文學史學,雖然同源,卻不同流,文稿是文學,又何必非像考古那樣,樁樁件件、點點滴滴去作詳盡的考證呢?一部《紅樓夢》,本來是文學,又是曆史,對曹雪芹來說,不過是頑石一“夢”,如果非去考證大觀園處所,宴會的座次,真寶玉假寶玉,豈不真的陷入“繁瑣哲學”,這樣的考證又有何益?更何況文稿已經清清楚楚地說明,這隻是定陵發掘的一個側麵記錄。定陵發掘已經過去很多年,地下宮殿經年開放,它本身也在闡述著曆史,現在又添了個文學,有文有史,源流俱在,還有什麽可講?如果非講它的是非得失,那就請廣大的讀者去評說吧。想到這裏,我的思想也豁然開朗了。
考古學是曆史科學的組成部分,其任務在於根據古代人類通過各種活動遺留下來的遺跡遺物,用以研究人類古代曆史。古代人有意無意遺留下來的遺跡遺物很多,古城古堡、洞穴廢墟、居住村落、建築遺址等等是一類,而更多的則是墓葬。人總是要死的,古今皆然。按照一般習慣,人死去要埋葬,一代一代的死去,又一代一代的埋葬,形成了為數眾多的墳丘。社會向前進,各個時代的埋葬形式也隨之發展演變,葬製、習俗、隨葬器物也就千差萬別。如果把它們一個個完整地挖出來,按照時代、地區加以排列比較,先民們所走過的腳步,也就成了看得見摸得到的形象逼真的曆史。不管故去的先民承認不承認,也不論他們留給我們的是石器、青銅、金銀、碑刻、陶瓷等等,抑或壇壇罐罐,一抹丹青、半爪鴻泥,甚至一堆遺棄的廢物垃圾,但是,其中卻無不積澱著他們的思想意識、風俗習慣,包涵了科學、技術、文學、藝術等等,再加上多種部落、民族、地區相互交往、學習滲透、取長補短所構成的物質文化——現實人們常叫它文物,莫不正是我們今天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之源呢?如果說考古是在“尋根”,尋人類的根、民族的根,尋我們文明之根、文化之根,那些書寫考古的文學之作又是什麽?時下社會上有“尋根文學”一說,要說它是真正的“尋根文學”,該是名實相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