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侦探之鲁平探案:侠盗文怪孙了红传世作品集(全6册)

紫色游泳衣 紫色游泳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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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女太太们收藏起春装大衣还没有太久,眨眨眼,又到了摩登姑娘脱掉袜子赤着双脚满街乱跑的时候。

一个适宜于游泳的季节又到了。

提起游泳,这使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海与海水浴。也许你不否认我的话:在书本上,在画片里,在你的记忆中,那里真会有不少理想的水之乐园,太足使人憧憬。如果你是一个洋货的爱好者,你会想到美国的“Rio”,你会想到法国的“Normandy”,或者你会想到热带上的“Waikiki”海峡。而在国内的海水浴场,你们也会想到普陀,想到青岛,想到北戴河,以及想到其他许多名胜的地点。当然,各处的海水浴场,也有着各种不同的路线与风格;各处的海水浴,也有着各种不同的情调与刺激。归纳起来说:每一处辽阔的海景,可以使你扫**一下眼底的尘嚣;每一阵尖利的海风,可以使你剔除一下心头的烦恼;而每一片浩渺的海波,也可以使你洗涤一下身上的污垢,上帝创造世界,知道人类涉世以后,将有太多的尘嚣烦恼和污垢,因之,他创造海更多于陆地。

较可怜的是上海人。上海,虽是一个海滨的大都市,实际上这大都市中的人却并不亲近海。上海人非但不亲近海,而且也并不亲近水。上海人所见到的水,除了黄浦江中的浊流与浴室内的波涛以外,连喷水池也是奇迹,上海人因为并不亲近水,大都过着一种太枯燥的生活,而一些爱好游泳的人们,每当游泳的季节,他们也只能踏进游泳池去,去浸一浸枯燥的身子。

别处的人以海为游泳池,而上海人则以游泳池为海。

以下这个具有一点“上海性”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上海人的海”里。

这是一个仲夏天气的下午,两点钟左右,太阳照在一座游泳池上,它似乎准备把强烈的光线,努力穿入于水底。但结果,却把一方涟漪的水面,打击成了一片片活动的破玻璃片。在这绿得发蓝的碎玻璃片之中,有许多人,正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在活泼地游泳;很像一座庞大的鱼箱,畜养着许多庞大的五彩热带鱼。

这游泳池的周围,三面都环绕着木屋,成一马蹄铁形,马蹄铁的两边,分列于池子的左右,式样像是两艘船。这两条狭长的屋子,却是两座看台。室内的布置,略如小规模的茶室,其中准备着茶点与饮料,可供参观者与游泳者的憩坐。从这里的窗子里凭栏外望,可以把那片广大的池面,整个吸收进视线之内,来欣赏那些热带鱼。

这时候,左边的看台上,正有两个青年,一男一女,据坐着靠窗的一处座位,一面参观游泳,一面在静静地谈话。

男的一个,模样似乎很瘦弱,头发梳得相当光亮,虽在盛夏季节,也不让汗液破坏他的整洁。他的面貌,不失为国产式的俊秀;可是他的眼珠却显得疲惫而无神,尤其眼眶之间,隐隐露着两圈黑晕,这表示他平时的私生活,许是不很严肃的一个。这男子的年龄,约莫在二十五岁以上。穿着翻领的衬衫。他的一件白哔叽的上装,临时挂在椅子背上。另有一个带来的纸包,包着一件衣服还不知是什么,放在座位的边上。

那个女伴的年龄,好像比他更轻一点。身材很娇小,但线条却相当健美。她的脸上,不施一点脂粉,可是红白分明,并不让那些三花牌之类的化妆物品,予她以任何威胁。这女子的眼神很妩媚,在水一般的晶莹澄澈之中,不时透露沉思的样子。她身上所穿的是一件白色的Sharkskin(鲨鱼皮面料)的女袒领上衣,柔白的颈项间露出一段绝细的金链,她这女孩式的装束,完全显示了一种素净的美。

这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粗粗看去,可能被认为一对很美满的情侣。只是二人之间,一个非常康健,而一个却带点病态,这是显著的不同。

这时女的一个,身子斜倚着窗栏,正以一种近乎惆怅的眼光,凝望着那片池水。她对于游泳,似乎感到甚大的兴趣,那个男子,却在向她说:

“我真没有想到,今天竟会遇见你。”

“我也没有想到,今天竟会遇见你。”这女子带点小孩子学舌的口气。

“尤其想不到的,是在电影院门口。”男子努力地在他的口气里显示出兴奋。

“这就不对。”女的笑笑说,“我可以告诉你,除了在大华门口,你恐怕永远无法遇到我。”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看电影。”男的说。

“那也不一定是喜欢看电影。”女的皱皱眉,“实在地说,一切应有的权利,都被剥夺尽了,而看电影,却是剩余的可怜权利之一,于是乎这家‘大华’成了我的遁世的乐园。”

“你为什么只提到‘大华’,而并不说起别家电影院?”

“这是我近来养成的一个习惯,走惯了一家,就不想再走第二家。一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家电影院,是距离我家最近的一家。二来,却因为我最喜欢看米高美的出品。”她把眼光望着窗外的远处。接着她又收回她的视线:“并且,我还养成了一种奇怪的习性:每次换新片,我要拣中第一天的第一场上就出来看。如果赶不上这个指定的机会,无论是怎样的好片,我也把它放弃了。你看,这个脾气,不是也有点奇怪吗?”

“固执、性急,这都是你过去的性情。你竟一点也没有改变你以前的作风。”这男子摇摇头,向他的女伴这样批评。

女的把澄澈的眼光,飘落到了窗外的水面上,暂时没有作答。停了停,她忽然回转头来说:“咦!你不是告诉我,这里今天有个特别节目吗?”

“这是一个朋友向我说的。”男的呆了一呆然后回答。他看看手表,又把目光在四周兜了个圈子,好像在找寻什么人。他说:“他约着我,在这里会面,但是他还没来。”

这男子在说话的时候,不时把眼光送上他带来的那个纸包。他好像有一句话想说出口,而又吞吞吐吐并没有说出口。他有一种神情不属的样子,因之,他对他的女伴所提出的问句,有些答非所问。

女的却并没有注意他的神情,她只顾望着池子里的那些活跃的鱼,好像小孩看到橱窗里的玩具,表示很大的依恋。

“如果这时有人知道五年前最著名的女游泳家缪英小姐,今天正坐在这大陆游泳池的参观席上,而默默然并无一点表现,他们将感到如何的惊奇呢?”

“请你不要再提那些话。”女的猛然收回视线。她的眉毛皱得很紧。她似乎想尽力找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躲闪当前的话题。但是结果她说:“宇宙的根本原则是变易。希腊那个哭泣的哲学家曾这样说:人不能两次沐浴于同一条河流。你看这池子里的水,放走了旧的一池,换上了新的一池,谁在依恋那些已放走的水?这岂不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一阵含有伤感性的沉默笼罩着他们的座位,却让栏外大片的欢笑声和拍手声,溜到了他们的耳边。这时候,在池子里的深水部分,有两个人在比赛一个短距离的蛙式游泳;其中的一个,姿势活像一只小青蛙。另有一个女子,正把水淋淋的身子爬上池边,一面从池子里舀起水来,嬉笑地挥洒着因游泳倦了而坐在木板上暂时休息的同伴。再看池水极浅的部分,有一个初习者,正以冒险家航海的姿态,在举行一种“烛式游泳”。所谓烛式,这是一个新颖的名词,需要一点解释:普通游泳的姿势,不是俯,便是仰,或者是侧。而在初学游泳者,他只能把身子像插烛似的直立在水中,因而有些滑稽家们给它取了一个新的名目,叫作“烛式”或“检阅式”的游泳。那位冒险家,站在池子的一端,望着那片汪洋的大海,脚底下,已浸到了好几寸以上的水波,他准备从这斜坡形的池底上,由高而下,把脚步移向池之深处。他的神气,像是一个初学步的小孩,摇伶伶从梯顶上面走到楼下来。有的人在向他拍手,有的人在向他鼓噪,那个坐在一张特殊的高椅子的救护员,躲在一片遮太阳的布幔之下在向他笑。一片“轻轻控控”的水响与许多欢笑声组合成了一种别处所听不到的交响。这繁杂的交响中包含着春天的生气与夏季的热力。

池子里的活跃的镜头,却使看台上的这位女游泳家,对于过去的一切,发生了很大的憧憬。

有一片水波那样的回忆,晃**于她的脑膜上;这是一张五年前的影片,片子虽已模糊而褪色,可是其中却有些动人的场面,而眼前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同伴,也正是这张旧片中的重要角色之一。

在五年前,眼前的这位缪英小姐,她是本市××大学的高才生,同时她也是本市体育界中的一位数得起的女游泳家。在当时,甚至有人夸张地说:“她的游泳技术,或竟超过那位‘美人鱼’杨秀琼小姐。”但是,世间无论什么东西,自一块肥皂以至一位名人,其成名都需要借重于“啦啦队”。过去的杨小姐,因为有人代她“执鞭”,因而一举成名,至于我们这位缪英小姐,却因“啦啦队”宣传势力之缺乏,于是同样一个女游泳家,为了这点差别,她的名气就比不上杨小姐。但虽如此,当然这一尾副牌美人鱼,在当时许多钓鱼者的馋眼之下,也是一个“临流而羡”的目标。而在大队渔人之中,年轻漂亮而善于用软线条结网的余恢先生——就是眼前谈话的这一位——在追求者的花名册上,其次序也绝不会落后。

这位余恢先生,他是一个非癖好的游泳者。说起来,他和这位缪英小姐,却还关点亲,虽然这种亲戚的距离,比之从上海到北平还要远,可是借这一点幌子,在追求的距离上,却可以缩短不少路程。当时的余先生,不但时时勉力奉陪着缪小姐作水上演习,同时他本身也用水一样的温柔,密密包围这条活泼的鱼,使她感到近乎窒息一样的愉快。

有一个时期,余先生几乎张起他的软线条的巨网,把这第二条美人鱼,从大海拖上海滩,又从海滩上拖进礼堂。可是,他们在将要踏进这个阶段的时候,缪小姐在余先生的性情上,忽而发现了某种缺点,结果,缪小姐竟以闪电姿态,跟另外一个男子结了婚。

这一闪电式的打击,于这位余恢先生是何等重大,似乎无须再加说明。从那时候起,他和这位女游泳家不但断绝了友谊,甚至也断绝了亲戚上的来往。

缪英小姐的婚姻,从一般的眼光来看,好像相当美满。她的丈夫郭大钊,比之现在这位“临流怅望”的余先生,好像格外说得嘴响。他是一位刚从德国汉堡大学镀金回来的留学生,样子挺英伟,不谈品貌、学识,单说双方的性情也比较更为接近。而最主要的是:郭家原是一个有名的世家,家里有着大量的财产,这可以使婚后的生活格外裹上一种可口的糖衣。

论理,缪小姐的命运该可以说是十全十美,毫无遗憾了。哪知事情并不尽然,实在地说来,世间所有裹有糖衣的东西,内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咽!这婚姻在蜜月期间,就让这位女游泳家感到重大的后悔。为什么呢?原来,她发现她的丈夫郭先生,虽是那样一个思想崭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个空气绝对腐朽的家庭。这旧家庭的最高当局——她的五十多岁的婆婆,却是一位寸半本的独裁者,这位具体而微的统治阶级,一把紧抓着家庭中的大权,包括经济、行政,一切等等。这旧家庭中的规矩,尤其大得吓人;总之,就连一枚苍蝇飞进这个旧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线,而不准越轨。至于我们这位活泼泼的缪英小姐,她在踏进这个高门槛以后,得到了何种的优待,只看以后所列的几个条款,就可以一目了然。

在蜜月期中,这位独裁的婆婆,已和缪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订立如后的约法:

一、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穿得规规矩矩,要穿奇形怪状的衣服,那是第一个不行。

二、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谨守闺门,独自一个出外跑野马,那是第二个不行。

三、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走进电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成何体统!是第三个不行。

四、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出外跳交际舞和其他什么舞等等,理由,一个女子无端让人拥抱,这成什么话?那是绝对的不行。

五、规矩人家的女人,不许游泳,理由,女人赤身露体,那还了得!那简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话”式的条约,不过是个大纲,其余科目细则,却还不及备载。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缪小姐所倾心爱好的事情。你要剥夺她这爱好,等于从活泼的鱼儿身边带走了水,其难堪可想而知。可是鱼儿已进了网,后悔,无及;抗争,无效。在这不幸的时日中,婆媳之间当然也曾经过许多不流血而较流血更难堪的战争,结果,徒使一个永久的中立国——那位郭大钊先生,头颅被研成了泥浆。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于粗线条。从这时候起始,脾气变得格外刚愎。夫妇间的情感,一时虽还没有显著的变异,但是,他们已像一只瓷碗一样,看看外表,虽然没有裂痕,而弹弹声音,却已不像先前那样清脆。

不幸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正当家庭里面风波不息的时候,恰巧这个时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风波。有一天——距离婚后不过几个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说了些舍身报国的话,竟自弃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平生所摄的照片,尽数带走,不留一页;甚至连粘在几种出入证上的照片,也都特地加以销毁。单单留着一个从德国带回来的金制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着一个珐琅做成的绝小绝精制的小像,因为一直悬挂在缪小姐的胸口,使他无法把它带走或销毁。这方使郭先生在人间世上,留下了一个唯一的纪念。

从此,这一颗被金制的链子吊起来的心,便永远悬**在缪小姐胸腔之间。

依据一般人的想象,以为郭先生的出走,分明带着一个慷慨赴义的姿态。但在缪小姐的心目中,却认为她丈夫的不别而行,多分是因她的婆婆,在她丈夫的面上进了某种极不堪的谗言,以致造成这个意外的不幸局面。郭先生一去以后,从此音讯全无,正像银幕上的人影随着灯光的开放而消失了。地球在轨道上面,不停步地移动,四年多时光,一闪便已过去。外边传来关于郭先生的消息,大半凶多吉少。在这四年多悬**着一颗心的光阴中,缪小姐虽然并不会被公开宣告,她已成为一个孀妇,可是在亲戚们心目中,久已默认了她这孀妇的地位;而实际上,她也一直是在度着孀妇式的生活。

更可遗憾的是,这个家庭中的剧变,在媳妇的心坎里,以为其过失完全在于婆婆;而在婆婆的心坎里,却以为这过失完全在于媳妇。她的最大的理由,其一,乃是媳妇的八字生得太坏;其二,也为媳妇的性情太过轻佻,以致一进门就造成这种家门的不幸。

双方处于这种偏执的心理之下,其不愉快已无须说得。最最不幸的,她们这种不愉快的程度,虽将达于饱和点,然而她们只为一种原因,却还不得不把这种不愉快的生活照常维持下去。

以上便是缪小姐的过去的历史。

五年来的惨暗的回忆,像银幕上的一个淡出的镜头,匆匆在她眼前一瞥而过。

缪小姐的目光,出神地看着那片池水。过去她的生活,一向很喜欢水而接近水;过去她所喜欢而接近的水,此刻却有带着一种象征希望的蔚蓝,展开在她眼前;加之过去她的水中的伴侣,无端又在蔚蓝色的水边,蓦地重逢。但是,一切的过去,都像流水一样地过去了。正如那位古希腊的哲人所说:人不能两次沐浴于同一的河流。一种莫名的伤感,把她推入了沉默的深渊。

沉默有时好像也有一点传染性。由于缪小姐的沉默,却使对方的余恢,被传染了同样的沉默。他的样子,好像正在想着一件无可解决的心事,也许,他也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因而紧跟着他旧日的女侣,一同投进了回忆的渊海。但是,他见缪小姐痴痴地看着那些池子里的鱼,他以为她已引起了过去的兴味,因之他努力制造出勉强的欢笑,首先打破这个沉寂。

“喂!英。”他的声调带着流水一样的波纹。他仍以旧时的称呼,低唤着他这像流水一样逝去的旧时情侣。他说:“你真像一个小孩子,在呆望橱窗里的糖果。但是,与其这样呆看,何不走进这糖果店里去买一点?”

他的意思,分明在鼓励他的女伴,跳进这游泳池中,去显一下过去的好身手。

缪小姐的眼角,抹上一丝凄楚的微笑。她说:

“我的情形,你是应该知道的,譬如看看电影,望望朋友,穿一点并不过于朴素的衣服,像诸如此类最小限度的自由,能够抗争过来,已经费掉九牛二虎的力量。我的家庭里面,为我特定着最新式的五出之条。在这许多条款之中,我已违犯了许多。现在,再要加上一些更重大的罪名,你想,在我瘦小的肩膀上,还能负担得了吗?”

“我想,偶尔游泳一次,你们的专制魔王,未必就有秘密警察,守候在这游泳池边吧!”

“在旧礼教中有句成语,叫作人言可畏,你应该知道这句话。”

“你竟变得这样的怯弱,和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

“你曾参观过动物园吗?一头雄狮,在铁栏中关了几年,也会变成一只驯良的猫。”一丝不成为笑的笑,再度浮上于这位女游泳家的眼角。

“假使那是一头真的獅子,难道它竟永远这样驯良,而不想反抗吗?”余恢抓住这个话机,他预备用这有力的口气,在一片平静的水波上吹起一些皱纹来。

“反抗?”缪小姐把锋利的目光刺上了她同伴的脸,“请你指教办法。”

“难道你不可以跳出你的铁栏而另找一个新的天地?”

“路呢?”

“凭你这样一个人,不信就不能够在社会上找到一个求自立的职业?”余恢在沉吟了片晌之后,方始提出他这平凡的建议。

“找职业?”她说,“我先要请问,在眼前的社会上,何种的事情,可以算是妇女们的正当职业呢?你当然不愿意我,接近或踏进一个泥沟。至于我自己,我倒也还不愿意把我轻轻供到红木架子上去!”

“这是一个偏见。你以为眼前的社会上,除了泥沟与红木架子以外,就没有较正当的妇女职业吗?”

“你的话也许不错。但是我要请你张开眼来看看事实:你不能否认,在眼前的社会上,固然像有许多事是找不到人,但实际却正有许多人是找不到事。也有无数的青年,正在高喊毕业就是失业。这还偏重于你们男子一方面说,至于女子方面,阻碍既然较多,其困难的情形,自然也更进一步。”

以上的话题,像是一个鱼钩,已经拨开了这美人鱼的嘴,因此她又接下去说:

“我也知道职业界上正有不少理想的位置,等待你去接受。然而据我所知,那些具有较理想的位置的地方,他们就不很喜欢雇用女子,他们也有很好的理由:其一,他们不喜欢雇用未婚女子,因为未婚女子容易和男同事发生纠葛;其二,他们也不喜欢雇用已婚的女子,因为已婚女子必然要有生理上的变化,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不得不给她充分的假期,这是一种损失;其三,他们雇用了男子,逢到有什么不满,可以随便加以指斥,至于对待女子,就不能这样随便。他们以为一个较重的声音,或是一个稍为两样的脸子,那就可以制造许多潮湿的手帕——我承认这是真的——这种情形,也使他们感到麻烦。你不要笑。这并不是笑话,这是事实。”

她在对方没有找到适当的话句之前,自管自说下去:

“有一种情形是很稀奇的:有一些人在唱着提倡女子职业的高调,而另外有一些人在高喊女子的最佳职业就是嫁人;可异的是,后一种的论调,同样也会发现于前者的口内。还有稀奇的情形呢:一部分的女子,已经找到了所谓较理想的职业,但,只要这个女子平头整脸,长得还不算坏,于是不久,自然而然就有一种男子,会想尽方法,另外要把她们介绍到安放着十一件喷漆摩登家具的办公处去服务。这种事情,也随处可以遇到。基于以上的情形,所以我的结论也只能随众而说:女子的最佳出路就是嫁人。”

“嫁人也不坏呀!”余恢急忙把这个题目抢到手内。他舔舔嘴唇,费力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总不至于羡慕一座贞节坊吧!”

“然而问题也绝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简单,第一,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对于再醮的妇女——尤其是孀妇——他们会有怎样的歧视?你尽容易在人群里面,找出许多带着簇新的嘴脸而高唱打倒什么什么或提倡什么什么的人,但是你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带着簇新的头脑而并不歧视再醮妇与孀妇的人。即使有这种人,他们也不过巧妙地掩饰着这种心理,不让它们显露是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况且,你之所以劝我脱离这个家庭,无非要让我逃避这个家庭中的专制者;然而你是否保得住,在另外一个家庭里,就没有同样的专制呢?总而言之,在眼前这个尴尬的时代上,新旧两种思想之间,好像隔着一块大玻璃,看看呢,好像已经通明无阻,可是你要漫不经意地走过去,那你就会碰痛额角,甚至头破血流!”

“照你这样说法,为了怕碰破头,那么,只能眼望当前的那块玻璃,永远拦阻着你了!是不是呢?”那一个的声音已变得非常颓丧,“不过,英!你要想想呀,人生的方式,那是绝不能永远依照着你的看电影的方式的!”

“是的,我知道,人生除了懦怯、屈服、投降这些不好听的名词之外,另有一大堆较动听的话头,如勇敢、前进、冲锋之类。这都是唱高调的人们,喜欢随便拉扯出来的调子。”这一个从轻亵的声音中带了一个苦笑,“不过我也有个浅薄的愿望:我只想请求那些随便拉调子的英雄们,先把别人所挑的担子,自己试挑一下,然后,再向那个挑担子的人下批评,那是功德无量的。否则我可厌恶这种高调!”

那个暂时默然。

这位过去的女游泳家,流水似的发表着她的议论,因为讲得太兴奋,她的语声,也不自知地开始有些激昂,却把近边几个座位上的视线,有意无意吸引了过来。这里余恢刚要开口,恰好外边又有一片喧闹的人浪,哄然杂作而打断了他们的对白。接连池子里又来了一个“控通”的巨响,水声立刻把缪小姐的目光拉出了栏外。

在谈话间歇的瞬间,余恢下意识地伸手抚弄着他所带来的那个纸包,一双疲倦无神的眼珠,却正透露着严重的心事。

当余恢和缪小姐在进行谈话时,另外一个座位上有一个人,正在用心地窃听着他们的对白。这个人的位子,距离他们并不很远。地位是在缪小姐的背后而面对着余恢。这个坐在他们背后的人,走进这所看台,是在他们之前,抑或是在他们之后,这却并没有人知道,所可知的,这人对这谈话的一对,显着十分的注意,一种非偶然而近于鬼祟的注意。

此人也穿着白色的夏季西装,叠起了一个德国式的啤酒大肚子;那件衬衫,包在他的肚子上面,像是一张包水果的包皮纸。他有一个近五十岁的秃顶,圆圆的脸,眼睛像是两条缝。他的全身的线条,完全像是漫画上的线条。

此人不时撑起他的狭缝般的眼皮,在向余恢凝视。这里余恢每次被他看着,便来不及地把视线避开,而脸上也格外增加了不安的样子。

缪小姐正把眼光送到那片水波上,她忽旋转脸来重新再向余恢问:“你说今天有个特别节目呀?”

“奇怪,看这样子,不像有什么特别节目。而且,我的朋友也没有来。”他把眼光停留在身旁的纸包上,想了想,他又说:“如果你肯走下池子,那么,全场的人,将有一个临时的特别节目可看了。怎么样?英!”

缪小姐微笑摇头。她的水波那样的眼珠,重新溶化在那片水波上。

这里问答的时候,那个圆脸的家伙,正从一只三炮台的纸烟壳上,撕下一点纸来,取出一支铅笔,写了几个什么字。写好之后,他向一个侍者招招手,等那侍者走到他的身前时,他把纸片交给他而轻轻向他说了几句话。

这家伙的狭缝似的眼睛,随着这侍者的身子移动到余恢的桌子上,神情愈弄愈可疑。

那个侍者把一杯冷饮托在一个盘子里,送到了余恢的座位上。余恢因为并没有唤这冷饮,正感到惊异而想发发问,一眼看到这盘子里面,放着一块碎纸片,纸片上有几个铅笔写的字。他猛然抬起头来,向那个圆脸的家伙看了一看,立刻他的脸上泛出了一种死灰似的颜色。

可是凭栏外望的那位缪小姐,却并没有注意这个短镜头中的变化。

这时池子边上又有年轻的女子,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轻捷地滑进水内,“控通!”水面开了一朵花。四周的掌声与水响交织成了混合的一片,对方池边有三个学童挤坐在一处,他们的身子虽已被水浸软,可是狎水的兴趣还没有尽。看见有人下水,他们不及拍手,六条腿在这大盆子里“轻控”“轻控”,像幼孩洗脚似的乱踢着这水波,而让水花飞溅起来。只见那一大摊闪耀于阳光下的蓝色碎玻璃,也让这些池子里的鱼儿越弄越碎。

栏以外的水之音乐与图画,在这女游泳家的脸上引逗起一种兴奋的薄红。她在太阳光中,闪动着她的长睫毛。看样子,像一个被阻弄水的幼孩在眼看别的孩子自由弄水。她几乎要向池子里拍一阵手,以显示她的羡慕。

余恢乘机向她说道:“看你这样高兴,何不也去试一试?”

语声把水面上的灵魂唤回。她的脸色又变为沉郁。

但对方不等她摇头,马上又恳切地说:“从今以后,我们恐怕很不容易再见面。也许,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再看到你像从前一样地游泳,你能不能答应这个末次的请求,让你的朋友,得到一些快慰?”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角,显然已装满了伤感的情调。最后他又补充:“我想,这难得的一次未必就会发生问题吧?”

缪小姐向他看看,双方眼珠在经过一个短而难堪的接触之后,于是她说:“但是我没有游泳衣,你知道我的脾气,从来不喜欢使用租借来的东西。”她这口气,较之最初的严词拒绝,显然已经活动了许多。

“游泳衣吗?有,有!我这里有!”余恢慌忙指指那个身旁的纸包,“而且这是新的,一次也没有使用过。和你的身材,大约也很相配。”

“你带着女式的游泳衣?”缪小姐显然有点惊异了。

“我告诉过你,我在这里等一个朋友——一个女朋友。”余恢低低地说。他的眼光看着桌子。

这个情形,假使发生于四年之前,也许这故事中的对白,绝不能如此简单。但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因之,虽然缪小姐的心里或许有点怀疑,或许竟有点不快,可是她也不再追问,实在她已无法追问。她自管自打开纸包,取出了这纸包中的一件紫色毛织品的游泳衣,在她身上比了一比。这表示她的心坎里,已被对方的话所打动,因之,她对余恢的请求,已在无言中表示接受。但,她是一个五年前的女游泳家,对于这里的情形,似乎已不很熟悉。于是,她向一个侍者招招手,把他唤过来,问了几句话。

当缪小姐向侍者说话的时候,那个圆脸而带漫画线条的家伙,却用一种狞恶的神气看着余恢。他像在发怒,像在冷笑,又像在期待着什么。

这里缪小姐向余恢问:“你呢?”意思问他是否下池。

“我,我吗?”余恢伸手抚着头,皱皱眉。

缪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没有再问。

那边的圆脸家伙在轻轻地咳嗽。

余恢尽力地躲闪这胖人的注视,一面心神不安似的向缪小姐说:“你可以把你的衣服,锁在衣帽间里。还有——”他的眼光落在对方的皮包上。

“我把这皮包交给你吧。”她从皮包里面随手取些钱,交给那个侍者,让他代她去补购游泳券。想了想,她从袒开着的衣领之中,把悬挂在颈项里的一根外国金链取下来——这链子比一根棉线粗不了许多,上面绾着一个心形的照相盒。

她把皮包重新打开,放入了这一根链子。她苦笑着说:“我还不能把这个东西随便失落哩!”

说完,余恢目送着她的背影,跟着那个侍者从这看台的入口处兜向外边去。

不多片刻,那个换上了紫色游泳衣的影子,已从水淋浴室那边兜绕过来,让水边的骄阳直射着她。她用一方紫色的薄绸帕裹住她的秀发。她的**的腿臂,像用乳色透明的石质所雕刻,线条充分健美,虽还没有踏进水内,已让许多条视线在这蓝澄澄的一片水上结起一口网来。

缪小姐站在池子边上,仿佛一个久未登台的角色,一旦重新踏上舞台,有点怯场的样子。她并没有走上那个高高的跳水台,表演她往昔得意的跳水,她只在池边伸直了洁白的手臂,一钻身就进了碧波深处。“控通!”一条紫痕划开了蓝玻璃。刚入水的时候,她的姿态并不活泼,这并不能使人相信她就是五年前与杨秀琼齐名的女游泳家。但是不久,这一条紫色的小鱼,已狎习了这弹性水波而充分显示她的活跃。不多一会儿,她让全场那些游泳健将,获得了一个不平凡的印象。许多目光从不同的角度里集中到一个旋转着的水晕上。有的在议论她的姿势美,有的在向同伴悄悄打听她是什么人。木板上面坐着几个人,本来已经游泳得够了,看这紫白的浪花推过来时,他们又重新跳进了水内。

先前的那位烛式游泳者,在池的那一端,在张望着这太深的水波。

那片经过滤水器滤过的蓝色水波,假使没有人造的浪花加以激动,简直连最深处也清可见底。这时,在这大半个较深的池子里面,完全显示了桃乐珊拉摩所摄制的一个最动人的镜头,她有时把全身完全做成一支箭,泼剌地前进,像一枚鱼雷在攻击一艘兵船。有时她的身子变成一张弓,在水内绕出一个竖直的环子。她稍感疲乏的时候,却沿着池边透出半个身子,让池边上的细瀑似的喷水,淋着她的臂背。同时她也时时抬头,举起得意的眼光,飘送到看台边上,她似乎在向她的同伴发问:“喂,你看,我还没有完全落伍哩!是吗?”

当缪小姐在注视余恢的时候,当然,余恢也在全神贯注这一团紫色的水花。但是,池子里的缪小姐,在游泳了片晌之后,她在余恢的脸上,忽然发现了一种可异的神情。

这一次,她看到余恢的脸色有点惨白,两眼有点失神,样子好像就要睡下来。但是,她以为这是错觉。她没有在意。

在另一次兜到池边上时,她发现余恢的两眼,已成为半开半闭,好像他的眼皮上正有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在压下来,使他无法睁开。缪小姐一面用手臂缓缓拨开水面,一面心里在感到奇怪。她想:他为什么要露出这种疲倦的样子呢?由于她的同伴的态度并不兴奋,这使她的游泳也减低了活跃的姿态。但是她在这个难得获到的机会中,还不愿在兴致未尽的时候就辞别这片心爱的水波,因而她还没有从池子里走出来。

这时,池子四周的观众,包括那个坐得很高的救护员,都在热烈地注望着她,似乎在给她一种无声的鼓励,让她多逗留一会儿。

可是在她第三次把眼光送到她这同伴的脸上时,她竟看到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情形;那个凭栏下望的余恢,坐着的样子改变了原状,而完全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姿势。他的两眼完全紧闭,分明已经踏进了睡乡的深处。他的嘴张得很大,远远看过去,还看到他的口角间,像有一些口沫在流下来。

这一个奇怪的画像实在太奇怪了!

缪小姐的心头有点枰枰然,她情知这里面已发生了什么不很高妙的事情。她慌忙跨出池子,就在池子边上把身子轻轻跳跃了几下,让湿淋淋的水淌掉一点。一面她不再假道于先前所经过的更衣室,却就在木板上面拾级而上,慌慌张张走上那座看台。

池子四周的观众,不知道她这慌张的态度是为什么理由,好多条视线都被她的湿淋淋的身子带上了看台。同时看台上的座客,也把眼光集中到了一处。

许多人都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平凡的喜剧,但是他们不会知道,在这平凡的喜剧幕后,隐藏着一个不很平凡的剧情。

缪小姐走到余恢的身前,她发觉她这可异的同伴已入于深睡眠的状态,甚至推了他几下也并不醒觉。最后她简直费了一点相当的气力,方始把他弄醒。可是,正当余恢努力抹拭着他的蒙昽的睡眼之际,缪小姐忽然发现她的那只皮包,已跌落在余恢的脚边,而那皮包口上的拉链,却已拉开了一半。

这使缪小姐的游泳方毕的肺叶,格外加紧了不规则的扇动。在这片瞬之间,她好像预感到一种不幸的事件,将要降临到她的头上。果然,在她打开这皮包,匆匆忙忙加以检点时,她发现这皮包中的东西,钱、手表、墨水笔以及其他的一切零星物件,一件也没有少,却单单缺少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那个藏有她丈夫的照相的心形照相盒不见了!

一颗心在水边不见了,另一颗心也沉入到了冰冷的水底。

在缪小姐不见她这重要物件的时候,这游泳池的看台上,那个带有漫画线条的圆脸家伙也不见了。

但是着急中的缪小姐,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并且,她根本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来过这样一个形迹极诡秘的人。

这小小的事变,当时并不曾在这游泳场的群众之前引起什么纠纷。缪小姐虽因失落了这一件相当重要的东西而感到相当着急,但是,她尽力阻止余恢把这事情声张出来。因为,假使当众查究这件事,那会使全场的群众,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中,全都知道她的名姓;如果因之而传进那位家庭独裁者的耳内,却是一个不得了的问题。为此,当时她悄悄而来,也悄悄而去。她并没有让这游泳场中的任何一人,知道她就是五年前活跃于水波中的缪英小姐;她也没有让任何一人,知道她在这个蓝澄澄的水边,已遇到了一个相当离奇而又麻烦的事件。

一顶小伞抹上夏季斜阳的余晖遮着她的苗条的身影,踏上了焦灼归途。

一路上,她不但拖着灌铅一样沉重的步子,同时她也拖着灌铅一样沉重的心。切实地说来,她失落这个心形的饰物,较之失落了她的腔子里的血肉的心,还要难堪。因为,这里面是有些问题的。

第一,这颗心,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论理,她是万万不能遗失的,而现在,她竟把它遗失了。至少,这是心坎间的一种遗憾。

第二,她的独裁的婆婆,三天两天,常要査看这个东西。如果査问起来,怎么办?

第三,假如说明这个东西已经失落,那么,问的人当然要说,一件藏放在贴肉处的东西,怎会无端地失落呢?她能把游泳场中的情形,照实说出来吗?

第四,一个被束缚于旧式家庭中的女子,在一种无法说明的情形之下,失落了一件藏在贴肉处的东西,这事情钻进了亲友们的十八世纪的耳内,将会产生如何后果?

第五……

失落了那么小的一件东西,引起的问题,竟有这么多!

紊混的思想,像暴风一样在她脑内打着转。

而且,想起这东西的失落的情形,的确非常奇怪。据余恢说,在她走进池子未久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气味,从身后飘拂过来,一阵阵送进他的鼻子。那是一种类似劣质纸烟夹杂着香水里面一样的气味。当时他也曾回过头去,寻找这气味的来源。因为不很经意,他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什么可疑的事物。但,从这时起,就觉得眼皮渐渐沉重,全身异常疲乏,简直无法再做一分钟的支持。他不明白自己在霎时之间,为什么会这样疲倦。虽然心里也曾觉得可疑,但是,在他努力振作精神而准备驱走睡魔时,接着他就觉得脑子里面开始剧烈的晃**,比之晕船还要厉害。他还清楚记得这个时候,眼看池子里的那片水波,像一大片海水在反倒过来。以后,他就完全入于睡眠状态而绝无所知,直等到她把他唤醒为止。

依据余恢这种说法,可见那颗心的失落,非但并不偶然,显见这事情的背后,还藏有一个暧昧的内幕,一定是有什么人,用了有计划的手段,劫夺去了那颗心。

但是,谁要劫夺这颗心呢?虽然这是一种从异国带回来的式样新奇的饰物,而实际却并不能值多大的钱。如果劫掠的目的是在于钱,那么在包中的现钞和其他较易换钱的东西,为什么客气地留下?如果劫掠这颗心,目的并不在钱,那么,其他的目的又何在呢?

因为事情太离奇,使她不得不从较深的地方推想下去……假定掠夺这颗心的目的,真的并不在钱,那么,除非有什么人,要借这个东西陷害自己吧?但是,有什么人要陷害自己呢?

当时她心头上的一片暗影,曾轻轻落到那位家庭独裁者的身上。但是,这并不可能。因为自己踏进那家游泳场,是由于一种偶然的机会,那个独裁者,如何会在这种偶然的机会中,设下预定机关来陷害自己呢?

接着,她脑子里的黑影,又曾一度恍恍惚惚笼罩到了余恢的身子。但是,想起她和余恢过去的情感,再想起余恢的优柔的性情,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吗?他凭什么理由,要拿走这颗心呢?

她立刻阻止自己,赶快不要再从这一方面想。

可是不从这方面想,事情也就越想越不可解释。

正为事情不可解释,她越想越感觉这事情万不能使她放心。虽然余恢在临别的时候,曾以非常焦急而又抱歉的态度,向她担保:在最短时日之内,他将倾其全力代她找回这个东西。但是,他这担保是否可以信任呢?

整个的归途消逝于脑细胞的纷乱的活动上,直到她的身子接近家门,依旧没有在乱丝之中抽出一丝头绪。尤其进门的时候,她的失去了一颗心的心坎里面,感到一种空洞的重压。由于这意外事变,她在外面逗留,不知不觉已超过了被许可的时间,她惴惴然,简直不敢正视她婆婆冷酷的脸。

还好,那位家庭中的独裁者,并没有向她提起时间早晚的话。

但是,她偷眼看到那位婆婆的脸上,露着一种奇怪的冷笑,她好像在说:嘿!我已经知道了游泳场内的事情啦!

她是不是真的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呢?

一种惴栗的心情使她感到坐立不安。这种坐立不安的惴栗,整整延续了两天之久。在第三天上,她的心头略感到了一点轻畅。因为,当时余恢曾肯定地答应,他在三四天内,一定给她一个较可满意的消息。因而她正伸长颈项在盼望这个满意消息之来临。不料,余恢方面的消息没有来,出乎意外地,她竟接收到了一个破空而来的晴天霹雳。

那是一封出乎意料的信件,信上的措辞蛮横而又无理,文字似通非通,一望而知这是出于一个抹白了鼻子而穿上破靴子的角色的大手笔。并且这信后的具名,觉得脑筋里面,全无一点印象。总之,这完全是一个不相识者所寄来的信。

缪小姐细细展读这封信。她在没有看完这封信时,已经气得手足冰冷;在看完这封信后,她的眼前发黑,差一点就要昏晕过去。

究竟这封信上写着什么东西,让缪小姐看着这样生气?其实,这不但使她无法忍受,就让任何一人看了,也要感到不能忍受。

以下照录原信所有全部的抄文:

郭少奶奶妆次:

风闻女士近来颇多艳闻。最近曾辟室某大旅社四二四号,与电影明星某君会晤,竟以随身佩戴不离之鸡心形照片盒一枚,私相投赠,作为恋爱纪念。此刻物已落于本埠某巨公之手。某巨公以事关礼教风化,勃然大怒!为整饬社会计,拟将此中全部黑幕,在大小各报公开发表,以儆效尤!唯鄙人为顾及尊府名誉,兼为息事宁人计,业已婉劝某巨公暂时息怒,勿为己甚。兹由鄙人函告女士,限女士于十日之中,筹集现款三十万元,交由鄙人代指慈善机构,以示女士真心仟悔。一面当由鄙人将女士所遗鸡心,连同照片金链,一并奉还,银货两交,决不有误。并代女士严守秘密,决不宣扬于外。倘过期不来接洽,则鄙人等唯有如法办理,完全将此事登报,以凭大众公论。以后女士身败名裂,咎由自取,切莫后悔可也。金钱与名誉孰重,务请三思,幸勿自误!

仆程立本敬上

信后很大胆地留着详细的接洽地址和电话;这地址就是发信人的家,他自称为“程公馆”。

这一封似通非通的吓诈信,充满着一大把好看与难看的字样,也充满着一大把纷乱的人物与事件。最初的几秒钟内,使这位目瞪口呆的缪小姐,简直弄不明白,这张纸上是在放着什么烟火?她定定神,把震颤不停的手指,努力捉住这意外飞来的信笺,一连看了几遍之后,她方始全部明白纸面上的鬼戏,同时她也渐渐恍然于那天在游泳场中所遭遇到的事件的真相。

据她推想,这个写信的坏蛋,就是那天劫夺她那颗心的角色。至于这个角色,怎么会攫获这个偶然的机会,完成他的计划?关于这,她始终无法揣想。总而言之,这个写信的坏蛋,劫夺了她的东西,准备借此敲诈她的金钱,这还不算,另外却要装一些堂堂乎的理由,以掩护他的敲诈的面目。哼!这是一个现代化的策略;从最大的国际人物,以迄最下等的小流氓,都是很擅长这一套的。

暗幕揭开以后,有一股青年人的怒火,几乎焚烧了她的全身。她觉得假使能把这个侮辱忍受下去,那么,世间将没有一件不能忍受的事情!难道,自己真的就把这种不可忍受的侮辱,默默然地忍受下去吗?

假使不愿默忍这种侮辱,那么,除非依着地址去找这个坏蛋,向他提出严重的交涉。但是照这样办,那天游泳场中的事件,也势必至于连带宣扬出来。这事件的宣扬,将会得到如何的后果?

她不敢再往下想。